围观的百姓一头雾水,青云村的村民却纷纷议论了起来,这老头不就是三十两银钱就把女儿卖给了陈平的那个势利鬼,辛槐吗?
卫珩肃然道:“辛槐,你于正月二十一晚上在青云村杀害陈平,并将尸体悬于房梁,企图干扰办案,你可认罪?”
阮秋色心里一阵奇怪。他们查案时也曾走访过辛四娘的母家彤云村,都说这辛槐早就跟辛四娘断了来往,怎么会成了此案的凶手?
那辛老头仍低头跪着,不言不语。倒是辛四娘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案子不是尤二郎做的吗?又与我……”她顿了顿,似是对着辛槐叫不出一个爹字,“……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卫珩呵斥道:“本官问的是犯人,旁人不得喧哗!”
他又等了一等,见辛槐没有答话的意思,便朗声道:“将凶器呈上来。”
林捕头双手捧着一个托盘走上前,托盘上赫然是一把银亮的匕首,把手上的缠布被染成褐色,应当是血迹无误。
“启禀大人,这把匕首就埋在辛槐家后院,是被猎犬搜出的。”林捕头说罢,将这匕首呈上了卫珩面前的桌案。
“辛槐,物证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说?”
他声音威严十足,辛四娘像是刚明白过来,眼睛瞪得老大,泪水却倏地涌了满脸。她也顾不上擦一擦,只是压低了声音,对着地上跪着的辛老头问道:“人真是你杀的?”
辛槐仍不答话。在场的村民交头接耳,对他指指点点,大堂里顿时有些喧闹。
魏谦正想喝令全场肃静,却听卫珩慢悠悠开了口:“辛槐,本王只有一点不解。你先是为了区区三十两卖了女儿,眼见女儿日子安稳,又跑去杀了她丈夫。你和你女儿是有什么血海深仇吗?”
辛槐僵硬地摇了摇头,神色一瞬间变得无比凄苦。他突然躬身向下,对着堂上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小人认罪,无话可说,但凭大人处置。”
卫珩却摇了摇头:“本王查案,一向是要明明白白。你无缘无故为何杀人?又是谁指使你伪饰现场?这一桩一件都要明明白白,才不叫陈平无辜枉死啊。”
“无辜?他还无辜?”辛槐猛然抬头直视卫珩,额角的青筋爆出,咬牙切齿道:“他就是个禽兽!猪狗不如的东西!”
闻听此言,辛四娘身子颤了一颤。她眼里噙着泪,望着一向与自己形同陌路的父亲:“他禽兽不禽兽,又与你有什么相干?我自己的日子自己受着,要你来逞英雄?你早干嘛去了?”
她话语虽是冷硬,神色却甚是凄苦,语气也带了哭腔。辛槐低下头,避过了她的目光:“我毕竟是你爹。当年你哥哥欠了赌坊五十两银子,赌坊的人找上门来要砍他的手。爹也是没办法……”
“你当然没办法!哥哥混账欠下来的银子要卖女儿来还!”
辛槐的头深深埋下去,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字半句来。
卫珩冷眼瞧着他们父女争执完,才又不紧不慢地开口:“这么说来,你是得知了陈平暴虐,愤而起意杀人,也是合情合理。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指使你伪饰凶案现场的人是谁?能将“吊死鬼”的手段还原得一般无二,可不就该是吊死鬼本人吗。”
百姓们听到“吊死鬼”一词,顿时一片哗然。
辛槐变了脸色,又是重重磕了一头:“大人明察!此案是小人一人犯下,与旁人半分关系也没有!”
卫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俯首在地,漫不经心道:“人人都知,皇上只给了我十日来破‘吊死鬼’案。如今就是第九日,原想着你也是爱女心切,便给你个将功折过的机会,供出真凶。”
“谁知你这般不识抬举,真以为瞒得过吗?”
卫珩陡然提高了音量:“将人犯带上来。”
狱吏押上来一个面上带伤的年轻男人,穿着一身捕快的官服,满是灰土不说,更是伤痕累累。他颈上戴着木枷,双手也被枷锁铐在胸前,神色苍凉,双目亦是无神。
“王爷,罪人已带到。”
卫珩还没应声,人群里却炸开了锅:“这不是吴家那小子,吴维嘛!”
“他不是死在蜀地了?怎么还活着啊!”
阮秋色大吃一惊,却见那吴寡妇咬着帕子呜呜地哭了起来,望向年轻人的眼里是止不住的关切。辛四娘则是满脸惊愕的神色,眼泪都忘了流,只呆呆地看着吴维,似乎也是刚刚才知道他活着的消息。
这吴维竟没有死?那摔下悬崖,又被送回来的尸首是谁?他这两年去了哪里?既然活着,又为何不回青云村,反而让自己的死讯坐实呢?
阮秋色脑袋里冒出一堆问题,大堂之上又不能随意开口提问,憋得很是辛苦。
那悬尸杀人的连环杀手,竟然就是他吗?
魏谦也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只好看着卫珩等他解释。
卫珩这才抬目,将大堂上的诸人环视了一圈,又将目光定在吴维身上:“罪人吴维,冒名顶替同乡张彦,赴任蜀中定远县巡捕一职,你可知罪?”
那吴维跪在地上一叩首:“卑职……草民知罪。”
围观的村民一阵哗然,阮秋色咀嚼着他们的对话,突然明白过来,那日失足滑落山崖的,不是吴维,那就一定是美人口中,那位被他顶替的同乡了。
吴维一介普通乡民,到了蜀中也只能干些卖苦力的活。而那位同乡则大不一样——想要在官府为吏,须得通过武举,再加上几层选拔,不是易事。他顶替坠崖的同乡去赴任,倒真是摇身一变,人生的境遇天翻地覆。
阮秋色刚想通了这一层,就听见卫珩沉声道:“你在蜀中,汉阳,昌平,颍川,晋阳五地接连犯下悬尸杀人的罪行,又指使辛槐以同样手法杀害陈平,手段残忍,罪大恶极。你可知罪?”
吴维跪在地上,双手紧握成拳,咬紧了牙齿,全身都颤抖起来。
却是一声不吭。
“我大理寺的手段你已经见识过了。你冒名顶替朝廷官员已是重罪,若拒不承认杀人罪行,是白白自讨苦吃呀。”卫珩好整以暇地看着地上伤痕累累的吴维,眸中迸出一丝狠戾,“本王没时间与你空耗。你若认罪,本王便给你个痛快。再不认罪,牵连了旁人,更是得不偿失了。”
他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惊慌低泣的吴寡妇和辛四娘,内里的含义不言自明。吴维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浑身一颤,整个身子突然颓唐地垮了下来。
“罪人吴维……知罪。”
吴寡妇怆然扑跌在地,泪如雨下:“大人明察啊!我家儿子不会是那连环杀手,他连只鸡都不敢杀的呀!”
卫珩并不理会堂下的喧嚣吵嚷,眼光淡淡一扫,狱吏便呈上了罪状让吴维签字画押。
“凶犯吴维,残害五条人命,罪大恶极。大理寺上承圣谕,于十日内捉拿凶犯。明日就是第十日,便判你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阮秋色愣愣地听着卫珩冰冷肃然的宣判,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说书先生的故事里,铁面阎王断案,向来是前因后果,娓娓道来。而今天这案子草草了结也就算了,听卫珩的语气,不像是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反而更像是酷吏……屈打成招?
阮秋色深吸一口气,看着卫珩面具下冷肃无波的眼神,暗自希望自己的想法只是错觉。
第12章 扑入怀 少女身上有淡淡的皂香味,和着……
“王爷王爷,”少女清脆的声音像只叽叽喳喳的麻雀跟在身后:“这案子怎么就这么破了,你是怎么想到吴维没死,又怎么知道凶手是辛槐的?”
说话的正是阮秋色,庭审结束,卫珩与魏谦下堂去后厅休息,阮秋色也跟在他们身后不住地追问。
“这案子的前因后果,您给我解释解释啊!”
卫珩淡淡地哼了一声:“本王只管断案,不负责说书。”
阮秋色便把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魏谦,看得他只好轻咳一声,向卫珩拱手一揖:“王爷,下官也觉得一头雾水,还请王爷指点一二。”
卫珩瞟他一眼,步履不停,却终于开了口:“那便许你们一人提一个问题,问吧。”
阮秋色先开了口:“先说说你怎么知道吴维没死?”
“吴维的故事漏洞百出,也只能糊弄住你。”卫珩斜斜地看了阮秋色一眼,“蜀道天堑,雪天下山崖寻人绝非易事,他那同乡不仅不畏艰险去寻尸首,还出钱出力给吴寡妇送回来,逢年过节还托人送礼给吴寡妇,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他很热心啊。”阮秋色眼睛睁得圆圆,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
“你这脑子只适合去听人说书。”卫珩没好气地接着道,“普通人去报官寻尸,按照地方官府的效率,寻上半月也未必寻得到。我差人查探过才知道,这位义气同乡是蜀中府衙新招的捕快,吴维落崖之后他亲自带人去找,才在三天内就找到面目模糊的尸首。”
魏谦点点头:“这么说来倒是可疑得很。这同乡不仅热心得过分,身份又这样凑巧。幸好凡是赴任的官吏都有案牍画像记录在册,就算吴维一时蒙混了过去,只要细细一查,还是能看出个分明的。”
他笑着又看了阮秋色一眼,“也是咱们官府做事马虎,那画像绘得实在拙劣了些,若是让阮画师妙笔丹青,吴维是断然顶替不了的。”
卫珩凉凉地应了一句:“若是让阮画师那样一张图画上半日,只怕大江南北再没有官吏上任了,得等到天荒地老去。”
被质疑了业务能力,阮秋色很是不服:“王爷你这话可说得偏颇了,我在画师里手脚算极快的好不好!您也不看看您让我画的……”
她还想继续说,却见卫珩一记凌厉的眼刀袭来,分明是让她禁言的意思,于是赶紧改口道:“那种人物小像,我半天就能画百十张的。”
魏谦也没察觉到什么,只笑了笑接着道:“查到了吴维,青云村和悬尸连环凶案便有了联系,所以王爷沿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便查到吴维与辛槐勾连作案?”
“没有那样麻烦。”卫珩淡淡道,“我只是派人查了悬尸杀人案后京兆府开具的官凭路引,就查到辛槐年前去过蜀中而已。”
阮秋色一头雾水道:“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蠢,看不出吴维的事有蹊跷。”卫珩凉凉地刺她一句,又道,“也说明他能接触到悬尸杀人案的知情者,从而实施模仿杀人;还说明他有杀害女婿,好让女儿和老情人再续前缘的动机。”
阮秋色突然明白了卫珩曾说过,他给了她此案的提示,指的是什么——
“此案的关键就在于,模仿杀人的凶手熟知吊死鬼案的现场,方才能将陈平的死状还原得几乎一致。”魏谦已经回过味来,先她一步开始分析,“你索性从出入过案发地,又与陈平有关的人查起,如此便牵出了辛槐。”
想通这一点,魏谦不禁失笑:“怪不得案发第二日,你叫时青来我这里翻了官凭路引的记录,你那时便知凶手是那辛槐?”
卫珩刚要点头,就看到阮秋色跳了起来:“王爷你也太过分了吧?明明知道凶手是谁了,还让我辛辛苦苦去查案,这不是耍我玩吗?”
要知道这几日她在明凶手在暗,每天提心吊胆,却仍是兢兢业业地在青云村和京兆府之间两头跑,结果全是白费功夫!
卫珩掩唇轻咳了一声:“我让你查自有我的道理。这吴维不就是你查出来的?”
阮秋色暗自磨牙,什么道理?无非就是在记恨她画了他的画像挂在莳花阁,所以给她找不痛快罢了。
说话间已行至京兆府的□□,卫珩的马车就停在那里等着,早有侍从拿了脚踏过来,卫珩便施施然上了马车。
阮秋色见他进了马车,瞪着放下的车帘小声嘟囔:“好小气的美人……”
话音没落,就见那饰以蛟龙的紫金色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美人沉静无波的漆黑眼瞳和她对上,惊得阮秋色浑身一颤,差点咬了舌头。
“还不上来?”卫珩淡淡开口,虽然隔着面具,但阮秋色分明知道他此刻一定是挑着眉毛,面色云淡风轻,但气势却压得人不得不遵从。
“美……美人王爷,”阮秋色上过他的当,可不会再吃亏,只舔舔嘴唇,挤出一个笑脸,“京兆府离西市近的很,今日便不劳驾王爷送我回去了。”
“你是什么金枝玉叶,要本王来送?”卫珩冷哼一声,“大理寺还有公差让你做,你若是不想上车,就走着过来吧。”
说罢撂了车帘,命车夫驾车便走。
从京兆府走去大理寺可不是一小段路,阮秋色忙了一天,哪有多余的力气耗在路上,赶紧几步追上马车:“王爷等等我,捎我一程啊!”
卫珩在车里好整以暇地摘下面具,听着窗外阮秋色着急的呼声,嘴角忍不住扬起了几分。
马车转了个弯,眼看就要出了府衙的边门,阮秋色心一横,扒住车架纵身一跃,挤过车夫就往车帘里钻。她身手一向利落,眨眼的工夫已经钻了进去,车夫被她一惊,执马缰的手猛地一紧。
阮秋色钻进车厢,刚要站稳,马车骤然停了一停,她去势止不住,直直向前扑了过去。
卫珩的笑意还来不及收,就僵在了嘴角。
他眼见着少女突然钻进马车,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神色,紧接着那满脸的沾沾自喜就变成了惊恐,在他面前突然放大了几倍,连着一副温温软软的身子撞进了他怀里。
少女身上有淡淡的皂香味,和着她温暖的气息钻进了他的鼻尖。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胳膊,手心里满是柔软的触感。
这香气,温度,触感,还有近在咫尺的女子的面容,对卫珩来说太过陌生,以至于他一向清明的神思就这样中断了片刻。
阮秋色抓着他前襟的衣料,感觉自己的小心脏要爆炸了。
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看见美人的脸,他讶然微张的唇离她眉心不过三寸,似四月里的樱花般粉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