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芝敲门的时候,里面的人正在写字,砚台里的墨粒细碎分明,写到纸上咯咯沙沙。
“三公子,该用膳了。”
白家三公子名白琅,年十二,却比宋清扬还高半个头。他背着手有模有样地在练字,闻言头也不抬:“你拿去吃罢。”
他还没到变声期,说出来的仍然是童音,做派却很老成。
泽芝习以为常地应诺退下。
今天也是加餐的一天,嗨。
宋清扬来这里已经第三天了,以她匮乏的历史知识,看不出是哪朝哪代。她读取不了泽芝的记忆,偏偏长又得丑,社交也不好展开,一宅子里谁都想踩她一脚,压根没得聊,就更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只知道白家五个女儿,两个儿子,全是白员外一个人的种,姬妾生的儿子行三,就是白琅,小儿子行五,是正房夫人所出。
啧啧,宋清扬想到那个鬓发斑白、鬓边已经缀上老人痣的白员外,不由感叹:真是老骥伏枥,老当益壮!
要不是泽芝长得实在吓人,搞不好当年就要被那个求子成魔的老种马给霍霍了。
泽芝一个人吃完饭,又去院中扫落叶,扫完归拢起来,又抱了柴去烧水。
她是白琅唯一的侍婢。白琅出生没多久,生母就去了,作为白员外的第一个儿子,却不知为何并不受白员外看重,只是将将养着,不缺衣不少食,仅此而已。
白琅这个主子倒也好伺候,他沉迷读书,除了上私塾,每天就是写字看书,话不多,没要求,兴致上来了废寝忘食也是有的,泽芝做他的婢女,省心得很。
只一样,这位三公子,每天雷打不动地,傍晚时候要洗澡。
宋清扬看着灶膛里烧得旺旺的火,心说这人还挺爱干净。
她尝试过在心里呼唤010,但那边一直没有回应,刚开始还好,日子久了就觉得孤独。
当泽芝是一件非常无聊的事情。
整个白府没人把白琅放在眼里,好似没这个人一般,泽芝作为他的侍婢就更不必说了。
她每日只守在白琅这个破落院子里,做着浆洗、洒扫等杂务,白琅不是在书房,就是在外出,一天和她说的话也不超过五句。
除了每日两餐要去厨房取,说是被全世界遗忘也不为过。
宋清扬使唤不动这具身体,只能每日待在里面看泽芝日复一日地重复这单调的工作,仿佛在洗脑循环史上最无聊的广告,除了昏昏欲睡别无他法。
这天宋清扬从用完早膳,泽芝掏出搓衣板搓衣服开始,她就睡下了,等醒来,人已经在外面街道上了。
这几天无雨,地上车马一过便是尘土飞扬,桥头边的枣树委顿不已,蝉也叫得哑了嗓。
她跟在白琅身后,整个人有一种从牢里出来放风的畅快感。
“泽芝你记住了吗?”
记住什么玩意儿?
宋清扬满脑袋问号,就听见泽芝已经开口应了:“奴婢记住了。”
宋清扬:这就是看电影中途上个厕所回来就漏了剧情的感觉吗。
白琅和泽芝走到一个茶水摊前就分开了,白琅坐下喝茶,泽芝一个人径自进了一家当铺。
掌柜的原耷拉着眼在打瞌睡,听闻动静便看她一眼:“哟,又来了?”
身形矮小,衣服灰扑扑的,头上梳着双丫髻,面上还蒙了块简陋的面纱——泽芝的外形的确非常好认。
泽芝递过去一只银镯子:“劳您给掌掌眼。”
掌柜的接过去端详了许久,忽把镯子扣在台面问:“小丫头,你穿得这样落魄,却时不时有些成色不错的玩意儿送来,莫不是偷了主家的吧?”
“掌柜说得什么话!”泽芝吓得摆手,“可不敢做那事,不过是主子一时有急用,又不好出面,派了我来而已。”
掌柜的来回打量泽芝,见她确实是个老实模样,铺子里又收了不少她当的东西,倒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就揭过了这茬。
他举起镯子:“老规矩,活当半吊钱,死当一两。”
泽芝想也没想:“死当。”
她拿了银子从当铺出来,又买了些米面等物,扛着和白琅会合,两人一路往近郊的巷子走。
“待会见了先生,只说是家中给的过节礼,可别说漏嘴。”
白琅说着敲开了门,开门的是一小童,瘦得伶仃,眼睛却很有神采,见来人是白琅,一下就笑开了:“先生,是白哥哥来了!”
泽芝许是常年干活,力气倒不小,一袋米一袋面,一些零零散散的吃食,她扛了一路,一样样稳稳地进屋卸下,气都不喘。
她拿出一个小方帕包的布包,恭敬放在桌子上:“先生,眼看就要到大暑了,老爷让备了节礼,给先生送来。”
先生是个身材瘦长的老人,瞧着比白老爷还要年长一些,他眼下青黑,颇有些憔悴。
“这……”他打开了那个方帕,里面还有三百文,是买东西剩的钱,为了凑整,泽芝自己还补了些铜板,都是往年除夕府里扔钱时她攒下的。
先生看着那些钱,泪花渐渐涌上眼眶。
“好孩子……”他擦擦眼角,拍了拍白琅的肩:“你有心了。”
小童将方帕接过,拿下去收好,又奉上了茶:“白哥哥,喝茶。”
白琅和先生喝着茶,聊着聊着又到了学业上头,老的说新得了几本书,小的说学生正想看看呢,聊得热火朝天。
泽芝退出去,向小童讨了碗水,躲在角落里悄悄儿掀起面纱喝了。
日头正是最毒的时候,院里的杂草被晒得半死不活的,小童就缩在屋檐下玩着几根草。泽芝打了水回来,将水缸补满,顺手又给院里打扫了一番,直忙额头全是汗,这才在小童旁边坐下。
“谢谢姐姐!”小童年纪小,许多重活做不来,泽芝帮忙做了,他心里很感念。
泽芝坐在他旁边,轻轻用手扇着风:“嗯。”
他又不说话了,手里忙活了会儿,递给泽芝一只草蚱蜢,甜甜地说:“姐姐,送你。”
宋清扬:孩子好乖,想撸他脑壳。
泽芝:“嗯,谢谢。”
宋清扬郁闷了,她的前世,真的好木哦,一等一的老实人。
她这边想着,那边衣角被人扯了扯,看过去,便是小童一双小心翼翼的眼睛:“姐姐,你们府里还缺人吗?”
泽芝有些讶异:“怎么了?”
小童低下头:“先生家中好像出了事……我、我想……”
“你想抛下先生?”泽芝的眉头微皱。
“不、不是。”小童急得又摇头又摆手,他咬了咬唇,才说:“我、我想,把自己卖了,给先生换银子。”
说到最后,他眼眶已经红了起来,显然也是害怕的。
泽芝很少出府,都是去当铺的多,几乎不来这儿。今日白琅为了装样子,让她来“送节礼”,她心中已然猜到什么了,却不想看小童的样子,事情竟还有些严重。
“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43章
“泽芝!”
白琅从里面出来,“咱们该回去了。”
她便住了口,跟在白琅后边。两人同先生道别,走出许远,白琅才说:“泽芝,你知道旱灾吗?”
泽芝垂眸,摇摇头:“奴婢从前听人说过,不过咱们这儿没闹过旱灾。”
少年叹了口气,眉眼间满是忧愁:“只盼天公作美,快些降下甘霖。”
这天午后打起了雷,青天白日的旱雷,滴雨不下。
渐渐地,泽芝再去厨房时,愁眉苦脸的丫鬟多了起来。她们不再叽叽喳喳地围在一处取笑泽芝的样貌,各人来去匆匆,低着头,或两三人作堆,小声商讨存粮的办法,要给家中寄去。
白琅因先生的事,时常也叹气不已。
直到八月中,城中忽然大乱,学里也不开课了,白琅每日都窝在他的小书房里习字看书。
临水城的县太爷原要从位置上退下来,空缺商定好了让白老爷顶上,上下各处白家都打点好了,现在这当口出了事,县太爷自然要来找白家商议。
泽芝打水时听见丫鬟碎嘴:“说是难民涌到城外了。”
“吓!这可怎么办?城门关了吗?”
“关了,近来米面都涨价了你没发现?哪还敢让难民进来,万一把咱们的粮食都吃尽了可怎么好!”
“怪道呢,采买的婆子昨儿才说铜板不值钱了。”
俩人忧心忡忡地打完水,脚步匆忙地离开。
泽芝不知道那许多,她弯下腰去,将井里的水提上来,倒满一个桶,又卷巴卷巴提水,装满另一只桶,倒水的时候水花飞溅,在日光下晶莹透亮。
泽芝的手忽而顿了顿。
旱灾啊。
两桶水满当当,她肩挑着走回院子,一滴也没有洒。
屋檐下的大缸栽着这院落唯一的花,原是开得最好的时候,却不知为何有些委顿,清丽的荷一瓣折向水面,有些摇摇欲落。
泽芝熟稔地换了水,就扒在缸边,对着水面发呆。
宋清扬此刻清醒着,顺着泽芝的视线看到水面,她还是有些不能适应这张脸,只能专心致志地开始赏花。
现世许多雅人也在家中养碗莲,宋清扬的辅导员就养了一盘玫红重台。盘里的莲叶高高地探出水面,亲亲热热地挤在一处,花瓣玫红色,开花时层层叠叠,繁复惊艳,有几分牡丹的富贵。
宋清扬当时看了也有点兴趣,不过后来听说这玩意儿娇嫩着呢,养起来注意事项不少,她也就不费那心了。
毕竟家里祖传的基因,养不活各种花,包括仙人掌。
她这么一想,忽然又想起来,泽芝养这花压根也不费劲啊。
不过是定时换水,其余时间都在屋檐下放着,它自己也开得很灿烂。这株不知是什么品种,白□□粉的,花瓣胖乎乎,好似观音坐莲,看着很讨喜。
风吹过,荷花晃一晃,那瓣摇摇欲落的随风而动,上面还沾着换水时带上的水珠,就这么往另一侧翻过去。
不知是不是泽芝不小心弄伤了它,这瓣花比别的要红,也更薄,像被什么碾过。
“泽芝!泽芝!”
“哎!”满府人只有白琅会这么叫泽芝,急切地、带着需要地。泽芝马上就站起身迎过去。
“你瞧,我这样穿得还齐整吗?”
十二岁的半大少年,穿一身去年裁的新衣,手脚处已经有些短了,他特意梳过头,半长的发束得一丝不苟,人拘谨地站在泽芝身前,眼里亮亮的。
“好看的。”泽芝难得露出一个笑。
白琅抿抿唇,按捺住嘴角的笑意,“咳,爹爹派人找我呢,咱们赶紧过去。”
白琅和泽芝一样,平日不在宅子里走动,从院里到白老爷的书房去,中间要走一段不短的路,路上被一些姨娘婆子看见,免不了又是一番议论。
泽芝低着头,跟在白琅身后,眼见他轻快的脚步越走越慢,直到踌躇在月亮门外他捏着手指,不知在想什么。
“三公子……”泽芝不放心他独自进去,可她的样貌,是不好跟进去的,她咬咬唇,狠下心说:“奴婢,在外头等您。”
“可是三公子?”不远处的管事正从书房里出来,看见白琅便过来了,“走吧,老爷等候多时了。”
白琅到底是进去了。
那一天傍晚,白琅没有要水沐浴,泽芝也没有等到他。
他酉时才从正院回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仆从。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白琅又每日早出晚归,仿佛一切如常,只是他出去时,每回都跟着那两个仆从。
“三公子,您这些日子,是去上学了?”
白琅很晚才洗漱,泽芝给他打水时,忍不下心中的不安,到底还是出口问了。
“非也非也。”他自个儿拧了巾子擦脸,脸上的疲态却擦不去,饶是如此,心情却十分不错:“我在做一件事,一件大好事!”
他不肯说,泽芝也就不知他做什么,只是这样早出晚归了几天,白琅的身体渐渐差了起来,起初只是有些咳嗽,后来不时就头晕。
他怕丢了差事,在外面不肯表露一分,回到院子里,却叫泽芝看得忧心不已。
这日清晨,白琅前脚刚走,泽芝也悄悄摸了出去。
他们这个破院子里有一个狗洞,泽芝身量矮小,进出十分随意,平日若要去当铺,泽芝都是从这儿走。
按说从白府溜出去,以泽芝这样的身份,不该这般容易,可谁又会在意一个不受宠的少爷的破院子里,丢了一个丑丫头呢?
谁又有那闲空,来发现这个狗洞呢。
“那是白家的公子?”
“谁说不是呢,天天往城外跑,那些人也不知有病没病的,万一染了病回来可怎么好。”
“害,你也别说这话,人家白家这不是安抚难民呢吗。”
“呿,他家那么有钱,捐点不是应该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懂不懂?”
“哟,要说还是你懂,这馒头还买不买了?”
“买买,嘿嘿,来俩大的……”
泽芝从狗洞里钻出来,正拍着灰,手渐渐慢了下来。
安抚难民?
她脚步匆匆往城门赶,城门倒没关上,只是架起了路障,两边都有官府的人看守,难民不得进入。
泽芝站在里面往外看,城外不远处搭了两个粥棚,正在施粥,白琅的身影穿梭其中,他心肠热,凡事亲力亲为,没有富家少爷的架子,也摆不出少爷的派头,和那些难民相处得很和谐。
泽芝很少见白琅笑。
白三公子爱板着脸装老成,他似乎不在意吃穿,也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一心扑在他的颜如玉和黄金屋上。
好似那些关怀和厚待,不是他得不到,只是他不想要。
泽芝掩着脸,站在一处阴影里看白琅。
白琅长相偏寡淡,不过一只鼻子长得非常优秀,挺而不勾,润而不肉,往后长开了也能称一句俊朗公子。
他被脸灰扑扑的小姑娘揪着衣角道谢,脸都红了,话也不会说,只腼腆地笑着。
泽芝咬住了下唇。
宋清扬心情很复杂,泽芝对白琅的感情……好像不太一样。
泽芝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少女怀春可以理解,不过白琅可才十二岁……
十二岁是什么概念?
就是个小毛孩子,搁现代读书晚点的,这不小学六年级,妥妥的小学生一个。
宋清扬什么CP没嗑过,这对儿她可真嗑不起来,想想就一身鸡皮疙瘩。她很想抓着泽芝的肩膀摇:醒醒!他还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