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毓还不放心,再三交代了当值的差官,让他好生伺候,方心有挂记的出去。
明琴半掩了房门,借着微弱天光,给主子打去身上尘土,笑吟吟道:“得亏是钟二爷瞧见了咱们,要不在那儿跌跌撞撞一会儿,还不得鼻青脸肿。”
张婉默声莞尔,没有搭腔。
又一会儿,张承安喘着粗气赶到,当值的差官让明琴出去认了人,才给放行,让他下马过来。
“夫人别怪小的们多心,这下注的银子都是上头有名录的,没咱们侍郎大人的特许,丢个子儿,咱们几个兄弟都得吃打,再有甚者,怕是身家性命都要搭进去了。”
张婉一向宽宏:“自依着你们的规矩行事。”
她让明琴塞了几两银子过去,才跟着张承安一起回去。
轿子停在两条巷子开外。
他们才离了热闹,就有差官佩刀而来,将周围各处一一封锁。
“咱们回家?”
张承安还是学里的装扮,接了钟毓的消息,就忙不迭地赶来。
若是在街上走动,必要引人瞩目。
张婉揭一角轿帘,摇头道:“我同他一起出来的,只我一人回去,婆母免不了要生出怨言。”
张承安知道她在婆家处境,也不好勉强,四下转看,领着她上了日新楼的雅间。
“姓周的回去,必要经过此处,我让掌柜的给你盯着些,瞧见他的马车,就上来知会你。”
张婉道:“二哥哥不留下来陪我么?”
她才经慌乱,心里怕的要命。
张承安挠了挠头,有些难以抉择。
钟家的人找去的时候,他正在授课,曲子教了一半儿,就丢下那一屋子的猴崽子们,往这儿赶,时间长了,书院那里也不好交代。
“我害怕。”小姑娘眼睛眨啊眨,眼泪便扑簌簌落下。
揪着张承安的衣裳,捏得紧紧的:“他们在里头撞着我了,脚疼,心里也慌。”
钟毓也是哥哥,可到底没有血脉亲缘,她又成亲嫁人,更要知道避嫌一些。
心里再怕,也要提一口气,千般委屈不敢直言。
可张承安是她亲哥哥,自不比旁人。
这会儿见他要走,小姑娘只怯生生地开口。
看她一副小可怜的模样,张承安叹息一声,让人去书院找小宋夫子告假。
小姑娘扑在兄长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半儿是因着脚疼,另一半儿,则是因先前听到的那些混账话。
“浓浓乖,不怕、不怕。”张承安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脊背,给她顺气,“有二哥哥在呢,二哥哥保护你。”
他比张婉大了八岁,是日日守着她长起来的。
襁褓里的小人儿,风一吹就成了能歪歪扭扭地扶着墙找哥哥的小囡囡。
两个小揪揪上坠着银铃,走起路来,玲玲作响,藕色的小襦裙比院子里的荷花都要好看。
又是爱操心的命,每日拉着老五的手,在门口迎他下学。
一眨眼,小铃铛换作了金钗,他的浓浓也长成了大姑娘。
张承安眼睛湿润,是他没本事,保护两个字,廉价的只值一句话而已。
张婉打着哭嗝,抬头看他也在哭。
花了妆的薄唇抿做一条线,噗嗤一声就乐了。
“二哥哥,你好丑。”她眼里含着泪花,笑着给张承安揾泪。
“胡说,你二哥哥我可是书院最好看的夫子。”
张婉犟起鼻子:“那些夫子都胡子花白了,你跟他们比?”
张承安揉她头发:“还敢顶嘴?”
夺过帕子,将她面腮晕开的口脂擦去,还不忘吓唬道:“我可没跟书院告假,等回头小宋夫子找我念叨,我只说是家中小妹粘人,又是个爱哭鬼,绊住了我的脚步,才旷了课堂。”
“你讹人!”张婉气地噘嘴,捏住他还要往下说的嘴,嗔道:“你自己丢人也就罢了,还想卖我的坏?”
兄妹两个说笑一阵,又找掌柜的要了温水,梳洗一番。
约一个时辰后,门外店小二过来传话,说是卫国公府的马车经过,已经去人拦了。
二人下楼,周博远笑容可掬的跟二舅哥道谢:“真是多谢二哥哥了,我让人在里头寻了一圈儿,听他们说二哥哥来了,正寻思着要去府上接她呢。”
张承安看他一眼。
日新楼跟宋国公府南辕北辙,他要去哪个府上接人?
也不拆穿他的谎话,只拍了拍妹妹的手,嘱咐她要好好保重,又说老夫人最近身子不大好,要她惦记着常回家瞧瞧。
周博远说得一嘴的好听话:“二哥哥这就生分了些,既然祖母惦记着婉婉,我记在心里,日后定常带她回去,也好叫祖母她老人家宽心。”
张承安点头称是,心里却在阵阵骂娘。
好赖不分的狗东西,只会装出这副好模样骗人,多说一句都令人作呕。
他懒得跟这混账纠缠,翻身上马,往高阳书院方向而去。
没了张承安在跟前,周博远卸下面上笑容,踢一脚张婉面前的杌凳:“腿折了不知道上去?还等着我抱你不成?”
张婉咬着牙看他,懒得分辨,忍了又忍,扶着明琴的手起身进了马车。
转天,龙舟赛的事情查清楚了。
是一个船手因紧张,犯了癔病,打歪了方向,船头直冲另一艘船撞去,连带着也把裁判所在的高台给撅了。
这话听在老百姓耳朵里,只当是个事故,癔病这事儿,什么时候不好发作,偏在光宗耀祖的时候来了。
冲撞了贵人不说,怕是那发病的小子也要有一场官司吃。
然,此事传到知情人的耳朵里,可就是别有一篇故事了。
“癔病?那癔病怕是生了双眼睛,旁人不撞,偏偏直冲着止明去的?”张承安落下白子,瘪着嘴跟钟毓搭腔,“我记得止明手头上新得了一桩大案,听说还是跟我那‘好妹夫’有些干系呢。”
止明是秦元良的字。
张承安与其一道在高阳书院念的书,几个人皆是故友,自不多疏远。
钟毓放一枚黑子,点头附声:“是岭南药农的案子,事关东阳一带三万多人呢,若是结了案,小秦寺丞就要改做小秦少卿了。”
康王爷上了年纪,秦元良是长房嫡孙,年前,老王爷就已经给他请了册子。
这桩案子,说的是归大理寺官办。
实则,却是圣上借力打力,拿康王府来碰周家这块儿硬骨头呢。
“我要赢了。”张承安找见他的一个破绽,笑着继续道:“周家正是盛宠,你就那么笃定,康王府会赢?”
“你又怎么笃定自己能赢?”钟毓放下一字,笑着吃下他七八枚棋子。
“好小子,你诈我。”张承安耍赖着要悔棋,“不成不成,我从新下。”
钟毓无奈摇头,将棋子摆上:“只能再悔这一次,忠勇侯府的太夫人今天要来我家说媒,我晌午得回去。”
张承安怔住片刻,瞪大了眼睛看他,漫不经心又找了个位置,搁下棋子:“怎么?你娘要给你说亲?”
“休要胡说。”钟毓跟着也下一子,“是给我大哥说亲,我的事儿,不急。”
他喜欢的姑娘一时半会儿还娶不到,这亲事,急不得。
张承安心底暗暗松一口气。
摸着鼻子道:“你还小,是不用那么着急。”
钟毓笑了笑,将手中剩余的两枚棋子丢在瓮裹:“我赢了,家去替我大哥做陪客了。”
张承安盯着棋盘上的败局,翻眼皮瞪他:“好不地道,明知道我棋艺不精,也不让着我些。”
钟毓出去几步,又折了回来,双手撑住棋盘,压低了声音同他道:“对了,你那妹夫的事儿,得早些将如意居收拾收拾。”
张承安眼珠子滴溜溜转,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笑着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宫中?”
“那位主子已经将制胜法宝摆到明面上去了,你家那门亲戚,长久不了。”钟毓成竹在胸道。
“谁?”张承安问。
钟毓给他指清楚方向:“止明最近跟谁走的亲近,有那位小爷在,别说是以后,就眼巴前儿,龙舟赛的事情也不能只拿一个癔症出来打发了。”
他转身离去。
张承安在亭子里沉吟许久,豁然开朗。
小宣平侯是崔家的人,又是永安公主所出,圣上与太后都拿他当心头宝一般偏疼。
秦元良是他的小舅舅,两人关系极好。
有人为了岭南的事情,对秦元良下手,教他知道了,岂会饶了那罪魁祸首去?
张承安笑着收起棋局。
不禁啧声感叹:“妙哉!妙哉!”
卫国公府里,上下肃穆。
前些时候,世子爷跟赵姨娘出去丢人打眼的事儿才过去没多久,就又有麻烦生出。
也不知道是那个天杀的狼掏鬼。
四下散布谣言,说龙舟赛时,小秦寺丞落水是遭人陷害。
秦元良如今正查办着岭南的案子,相干关系的人,必是头一个受怀疑的。
卫国公指节一下又一下地敲在桌子,吓得周博远心肝儿发颤。
“爹,真不是我!”他恨不能赌咒发誓,“我就是再傻,也不能找康王府的人动手啊!”
卫国公一双眼睛里透着精明,手上动作顿住,居高临下,睨他一眼:“岭南的事情我一向是交由你去办的,你没动手,那是谁想栽赃于你?”
周博远跪步上前,跟他老子保证:“我前几日在家里养伤,别说是指使人办事儿了,就是府门都不曾出过。”
卫国公听他提起前几日的事情,气就不打一处来,抄起手边的杯子就朝他脸上狠狠砸:“混账东西,你还有脸提前几日的事儿!”
打骂一顿,卫国公也知道他没那么大的胆子,不耐烦地挥手,将人撵了出去。
周博远挨了打,又被陈氏叫去跟前。
缘由无他,还是念叨着让儿子跟儿媳妇好生过日子,早些绵延子嗣才好。
周博远怕他老子,却是不怯陈氏。
“您既然那么喜欢那贱人,何必当初教我娶了?”周博远翻起眼皮说话,“抬了给父亲做妾,更能绵延子嗣。”
他这话不敬,陈氏气地怒目切齿,狠打他两下,又拿赵姨娘性命要挟。
“你只胡作非为去,我是管不了你了,以后自同你父亲说去!只是那小贱人,你也别再想见着第二回 !”
周博远慌忙转了笑脸,讨好道:“别啊,娘亲,我这不是气话,您恼儿子,打我也好骂我也罢,犯不着寻她的不是。”
“她的不是?”陈氏咬牙道:“她是谁?你放着明媒正娶的媳妇不管,整日里跟一个娼.妓胡闹!”
“我告诉,你父亲那里,早就想处置了那小娼妇了,要不是我拦着替你说了些好话,早两年就把这事儿给了了。”
“娘亲……”周博远还要商量。
陈氏连哄带吓唬的一通,撒了气,才将人打发出去。
等周博远抱着一丝希望,回自己院子,找不见赵姨娘身影。
“都是那贱妇作的祸!”周博远怒火染红了眼,狠狠锤一拳,将手边桌子砸的砰砰响。
作者有话要说:
【不解风情小剧场】
钟毓将人逼在角落,似笑非笑的拉过她的手,举过头顶,撑在门框,凑近了磨牙笑问:“浓浓怎么不同我哭?承安又没我帅,他还不大聪明,浓浓是跟我分生了么?”
他离得很近,说话间,声音只在耳畔回荡。
这个姿势,张婉不得不抬头看他。
她有些害怕,怯生生想要抽手:“我……真哥哥,你拉疼我了。”
钟毓另一只手捏上她的耳垂,蛊惑的哄道:“以后,浓浓只跟我哭,只准跟我抱怨。”
张婉低着头,好一会儿,才挣扎着从他手下逃了出去。
又扭头,嗤声怼他:“真哥哥讨厌,生了什么坏心眼儿,还想让我哭!”
第6章
怒气染红了残霞,天边纁玄交应。
云水寺里经声不绝。
这会儿是上晚课的时间,僧人们都聚在颂经堂,不多走动。
緗色罗汉鞋懒洋洋翘在吊床上,咬一口脆桃,张承乐看了看头顶的红火太阳,扭头问道:“大爷什么时候能出来?”
小和尚唱一声佛号,捧热水递上前,让其净手。
“师父每日讲课到酉时,酉二放饭,五爷若是饿了,我给您拿些馒头垫垫肚子?”
张承乐蹬一脚树干,身下吊床便晃晃悠悠地荡起来,他没好气道:“不饿不饿,下去吧。”
小和尚摇头拒绝:“不成,师父交代了,让我时刻盯紧了五爷,您若是再偷偷让人送荤腥进来,师父说,要罚我不准吃饭呢!”
张承乐烦躁地拿帕子擦嘴,他不辞辛苦地跑来家庙,就是想跟大哥哥说两句话,结果怎样,青菜萝卜喂了一肚子,统共就讲了四个字儿。
“不想被罚?”
“嗯嗯!”小和尚点头。
饿着肚子多难受,吃饱了才能好好念经。
张承乐在他肩头的帕子上抹了抹手,嘴角勾起一丝坏笑,“小和尚,吃过肉么?”
“阿弥陀佛!”小和尚连连求饶,“五爷,您别害我成么……”
这位爷昨儿夜里来的,不过一日的功夫,就已经把寺里的清规戒律犯了个遍。
上回他来,大师兄和六师兄因没盯紧人,都挨了罚,被方丈安排到后院种菜去了。
天天挑粪除草,生晒下去一层皮。
他可不想跟着一道儿往后院去。
小和尚脑门儿锃亮,配着仇大苦深的面容,显得格外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