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银锭子在手里“哐啷!”“哐啷!”地响。
活将外面掷骰子的声音盖了下去。
张承乐打量一圈眼前站着的两个壮汉,膀大腰圆,是个好身板,又伸手腕比了比。
呵,好家伙!比自己的手腕子粗了两圈。
他撇着嘴,斜楞着摇头:“不成啊,伍老板!”
“嗯?”听到有人叫板,外头几个莽汉子攥着拳头就勾头进来。
“回去回去,使不得你们。这是自家的爷们儿。”伍洋摆手,把人打发走。
伍洋知道他的身份,宋国公府的小少爷,是个念书的好孩子。
“怎么不成?爷您说,咱们这便宜坊里行事,只要您银子给够,没有办不成的事儿。”伍洋叫人搬了一把椅子,同他坐下说话。
张承乐倒不反驳。
便宜坊的名声谁不知道。
京城最大的赌坊,背后东家是辛荣,辛荣再往上的主子,那可是圣上!
“也不是怕他们不成事儿。”张承乐指着那两个壮汉,“不过伍掌事,只动手打个人,您就收我一对儿官宝,这排场是不是得阔气着点儿。”
伍洋怔住,忽又一笑:“爷,这就是您考虑的不全呼了。”
“您要办的人是卫国公府的世子爷,他们家是个什么身份,您不比咱们清楚?”伍洋指着跟前的两个壮汉,“就这俩人,办了您这一单差事,连夜就得打发出去,家里爹娘老子,不都得咱们照应。”
“一对儿官宝,这还是看在咱们有好交情的份儿上,说句不敬的话,可着满京城去打听,敢接您这差事的,除了咱们这儿,还能有谁?”
张承乐脑子里盘算一圈,终是点头应下。
虽不知道自家跟便宜坊有什么交情,但一对儿官宝能让那畜牲涨涨教训,也是值了。
夜黑风高。
周博远高坐马上,满目欢喜的从城南的巷子里头出来。
随行的小厮笑着追上:“爷,将姨娘安置在这处,倒是离得远着些。”
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夜里还要值守,少不得辛苦得很。
周博远笑骂:“你这个懒鬼,惦记着自己舒坦,还想指使主子行事了?”
他心情不错。
自上回,他妥协一步,进了那小娼妇的屋子,陈氏便稍降辞色,赶着高兴,又将赵姨娘给放了出来。
周博远明珠复得,从里到外的散着一股子清朗劲儿。
他怕心肝儿再被人给拿捏了,索性寻了一处隐蔽宅院,将赵姨娘给安置在外头。
搬自己的体己银子,悉数交由赵姨娘保管。
连宅子里使唤的丫鬟和粗使婆子,都是找了牙婆子新添的,只知新主子是一对恩爱夫妻,可惜家中主母作梗,老夫人容不得这宅子里的夫人,才会有情人多磨多难。
除日常跟在周博远身边的几个小厮知道内情,就连陈氏也被瞒在鼓里。
周家最近琐事烦烦,表小姐宋如青捅下篓子,沾上了宣平侯府和康王府两个鬼难缠。
陈氏心疼外甥女,在卫国公跟前说尽好话,又将表姑娘送进了宫,交由太子妃亲自看顾,生怕她再闹出别的祸事。
她连小憩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哪还有心思来管周博远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情情爱爱。
也就睁一眼,闭一眼,随他去了。
周博远本就是个没主见的货色,平素儒雅随和、精明能干的表现,不过是事事由长辈做主,混了个孝顺听话的好名声。
这会儿子,没了娘老子的约束,他跟撒了风的鹰似的。
自是天天往外宅摸,整日里跟赵姨娘厮混一处。
他今日略吃了些薄酒,又得赵姨娘软语呢哝地哄的顺心,连带着脾气也要好上许多。
笑骂两句,也不多计较,只翘翘了脚尖,继续打马前行。
“你们几个小子只伺候好了外头奶奶,等二夫人给爷生下个一儿半女,也算是你们的一场功劳,到时候,自有你们的赏钱。”周博远摇头晃脑的好盘算。
随行的小厮只连声附和:“小的先谢爷赏,咱们二夫人慈悲,天上日头月亮映着呢,老天爷自然要庇护,爷这心愿啊,就在眼巴前儿呢。”
这小子是个嘴巧的,四下里无人,只满嘴跑马的随着主子胡说。
周博远点头:“那是,咱们二夫人……二夫人她是个菩萨……”
他想起两个人私下里扮菩萨乱在一起的模样,抿着嘴角咯咯发笑。
冷不防,从一处巷子里出来两个彪形大汉。
阔步走到月亮地儿,举着拳头就夺了周博远的马缰绳。
“爷们儿听见这儿有菩萨,不知道有没有散财童子啊?”
长乎脸的汉子声音粗狂,眼角落着一块儿伤疤,拧起眉毛说话的时候,疤痕拧成一条蜈蚣,更添三分骇人。
那小厮闻见了酒气儿,又从话音里听出了意思,忙从怀里掏二两银子:“二位爷,这天色也凉了,小的这儿有几两碎银子,请二位爷吃酒。”
此处临着梧桐街,各家赌坊花楼养着不少出力的壮汉,夜深时有吃醉的出来散酒疯,也不是没有的事儿。
这些人,给几两银子打发走,也就了了。
长乎脸掂了掂手心儿的银子,撇着大嘴道:“好小子,是个聪明伶俐的主。”
那小厮点头哈腰:“还请二位爷行个方便,叫我家……”
大圆脸的汉子是个急脾气,不等同伴开口,就一拳揳倒了那小厮,啐一口,骂道:“这点儿银子,打发要饭的呢?”
小厮爬起来还要赔笑,马上的周博远却先发起了威风。
“好小子,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你们当街拦路抢劫,就没有王法了么!”
他居高临下,伸一根指头,戳着那两个壮汉。
“京兆府寻街的就要来了,爷今儿心情好,不与你们计较,恩准你们快快逃命,还不快滚!”
“逃命?”大圆脸嘿嘿一笑,一把薅过他的手指头,“今儿个,爷们就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王法!”
只见沙包大的拳头攥起,指腹用力,便发出清脆的一声‘嘎嘣’。
“我的妈呀!”周博远疼地鬼哭狼嚎。
那长乎脸扯住了他的腿肚子,稍稍使力,就将人拽下马来。
小厮见世子爷要吃亏,扯着脖子抬身份出来:“二位二位!打不得!打不得啊!这是卫国公府的世子爷,你们拿银子也就罢了,若是动手,少不得要吃上官司!”
恐他们不害怕,又补充一句:“卫国公府的体面,京兆府若是将二位拿下,岂能有个好着落……”
大圆脸嫌他聒噪,攥拳头赏他一捶。
“哎呦,我的牙!”那小厮跪在地上直不起身子,大圆脸又补上三四捶,生生将人打的没了动静。
亲眼瞧见这两个汉子的厉害,周博远吞了吞口水,偃旗息鼓。
他后脊梁出了一层热汗,薄薄的阮罗纱沾湿了汗渍,贴在身上,浑身都觉得刺挠。
不知是因为害怕,连耳畔的风都夹着一股子凉意。
从脖颈灌进衣裳,四肢都隐隐地发凉。
“你……你们要多……多少银子?我有银子……都……都给你们!”
好汉不吃眼前亏。
打发了这两个人,先寻了救兵,回头或打或杀,自是随便的事儿。
长乎脸提起他的脖领子,盯着那张涕泗横流的小白脸,映着月光仔细辨认,拍打着周博远的面腮,笑的恣肆:“听说,你是卫国公府的世子爷?”
“是!我是卫国公府的,好汉绕我这回,我给你银子!”
周博远一边求饶,一边娣视偷觑四周,盼望着能瞧见巡街差官的身影。
长乎脸赏他一记耳光,笑着道:“打的就是你卫国公府。岭南的药田,你们害死了多少无辜百姓,吞了我们的田产土地,还要逼着姊妹媳妇往那下贱地方里钻。”
“今儿咱们是为家乡父老出口恶气,也叫你们这些京城的官老爷见识见识,泥人的三分气性。”
说罢,他三五拳擂在那酒饱肉足的肚子上,片刻就卸了周博远的一身力气。
“哥哥,使这个塞他嘴里,别叫这小子招惹来人了。”大圆脸脱了脚上踩得黢黑的臭袜子,胡乱团了两下,给周博远塞在嘴里。
兄弟两个好一顿死捶,避开了要害部位,打的酣畅淋漓。
周博远起先还呜呜咽咽地求饶,打到后来,浑身都觉在疼痛发麻。
已经察觉不到哪里疼,哪里不疼了。
只拿肿起的眼皮,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的两个贼人。
想要摇头,可连挪动脖子的力道都使不上。
不到一刻钟,两个壮汉拍手收工。
顺着墨色小巷,七拐八拐的消失在街角,除了那双混着口水和血的臭袜子,再没留下任何痕迹。
周博远眼泪混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躺在满是脏土的地上,一直挨到了天亮。
这条巷子本就鲜少人家居住,前几个月又发生了一起命案,更是人迹罕至。
后来,还是前三街送水的小伙计提着空桶,抄小路回水铺,才瞧见巷子里躺着一个人,穿的倒是富贵,就是模样惨不忍睹,浑身发臭,靠近一些,就叫人嗓子眼儿犯呕。
作者有话要说:
第8章
陈氏这些日子浑身不快。
亲侄女儿作了大祸,儿子又被岭南那群流匪撅折了指头,养了小半个月,还下不了地。
跟前也只有儿媳妇是个好的,乖巧懂事,有名门的气度典范。
偏那孩子体弱,先是病歪歪几日,眼下愈发厉害起来。
“胡太医,我家少夫人这病,什么时候才能大好?”年妈妈铺开纸墨,替主子开口问道。
老太医胡子花白,眼皮子叠了一层又一层,一双干枯的手颤颤巍巍捏着笔杆子,仰头细想片刻,看看外头天色,又翻眼皮看一眼年妈妈,才捋着胡子摇头。
“难,难哟!”
难?年妈妈心里吓得咯噔噔作响。
陈氏也忍不住起身过来。
儿媳妇是她好容易在一众世家贵女里面选出来的,模样标致,脾气又好。
宋国公府这些年虽权势稍逊,可他家有五个儿子,日后未必没有能顶门立户的主。
这么好的一门亲事,若是没了,倒是可惜。
胡太医打着哆嗦,写了半篇方子,才不紧不慢地说出后面的话:“想大好,倒是不难,只是你们先前用错了药,少夫人身子本就虚些,又使了两计猛药,加上肚子里的孩子搓摩,这病,难治喽。”
陈氏顿时愁云消散。
眸底喜色盈盈,露出这些日子少有的笑颜。
“肯定能大好!”她给年妈妈递眼色,又小声吩咐道:“快去将我新打那套累丝嵌宝飞凤头面拿来。”
胡太医满是褶皱的脸上显了笑意,正欲落下的笔在半道儿打了个弯儿,在纸张下角添上行针的字样。
陈氏指着黑漆嵌螺钿花蝶纹圆盒里头的东西,笑道:“听说,府上的小女儿眼看就要出嫁了,我也没什么稀罕物件,这套头面,算是给孩子添一份儿陪嫁。”
单是那支嵌着红宝石偏凤,就知是价值不菲的好物。
胡太医定下行针的日期,又仔细叮嘱了需要注意的一应事项,才笑眯眯离去。
年妈妈双手合十,连连道佛祖保佑。
陈氏也点头,称是道:“可得是菩萨保佑,也是婉婉那孩子名好,能有个自己的血脉在跟前,以后博远糊涂一些,我也不用多担心了。”
新婚夜,验红的帕子白的似雪,陈氏还想着,实在不成,就让那姓赵的小蹄子猖狂一回,等孕育了子嗣,再去母留子,将孩子养在儿媳妇跟前。
好歹也算是让她日后有个仰仗。
佛祖保佑,这下更好,那孩子有个自己的血脉傍身,以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喜事很快就传开。
卫国公烦闷了好几日,听到这个好消息,稍降辞色,吩咐陈氏,要好生照顾,回头再去张家报信儿,也叫那府高兴高兴。
年妈妈过来报喜的时候,周博远正夹着胳膊,唉声叹气地吃药呢。
他被囚在府里,又出不去,叫人弄了两只会唱曲儿的画眉,交代着让贴身的给外宅那边送去。
听了年妈妈的话,只胡乱点头,摆着手叫人撵了出去。
不就是有个身孕么,又不是宫里来了圣旨,要接那小娼妇进宫去当娘娘,也值当这么敲锣打鼓的庆祝。
年妈妈默声退下,心下骂他不省事,更替少夫人惋惜,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偏嫁与了条中山狼。
姻缘成了枷锁,如今又有了孩子。
这后半辈子啊,可得搭进来了。
她也是有儿有女的人,看少夫人可怜,说不心疼,那是骗人的。
“命啊!这都是命!”年妈妈长太息一声,又赏了各处喜报银钱,才回陈氏跟前复命。
西厢的寝间里,张婉病歪歪倚在床上。
她唇色苍白,嘴角生着燎泡,几率碎发从抹额里散下,无精打采地垂在面腮。
素日红润的小脸儿这会儿皮肉凹陷,颧骨清晰可见,额头发黑,两个眼珠子盯着一处发怔,好好的一个人,像是没了魂儿似的,浑身散着沉沉死气。
水漏滴滴答答的窗前计时。
墙角的冰鉴全部撤掉,屋里的水扇也断了流水,不敢多一丝凉风。
窗子敞开一半儿,外面阳光明媚,却照不到床上。
幔帐放下,昏蒙蒙的让人打心里生出几分寒意。
“小姐,吃一些吧,吃了饭病才能好。”明琴捧着清淡的稀米粥,想要亲近,又不凑上前去。
自那天起,主子跟前除了明棋,旁人都不能触碰半分。
就连大夫问诊,也要明棋在跟前哄着,搭了帕子遮掩,才得切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