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进来, 看到这副场景,心下不由得感叹。若是恢复记忆前的小姐, 对着这图,只怕会手忙脚乱, 还要无措仰头与人求助。
阅历这种东西, 真是没办法言说。
“小姐, 姑爷在外面。”
执笔的手一顿, 墨凝出滴,在瓦舍位置落下个黑点。
鱼姒静了会儿,把笔放下, 又不紧不慢把图收好,对樱桃道:“铺张纸。”
樱桃连忙上前将纸铺上,又用镇纸压好。
“把颜料寻出来。”
这会儿了,要颜料做什么?樱桃疑惑,但还是没有问,只将藤黄、朱砂一类颜色寻了出来。
待案桌上摆布整齐,鱼姒垂着眸,卷翘的密密睫羽遮住眸色,声音听不出情绪:“让他进来吧。”
脚步声远去,门开,另一道脚步声走近。
“青娘这是……”
鱼姒努力回想不久前自己十五岁的样子,昂起头瘪了瘪嘴:“手绢不够用了,想画个花样子。”
原来如此,难怪方才从外面窗前看到她在执笔。
晏少卿看着满满当当的案桌,踟蹰须臾,毛遂自荐:“我偶尔也作画,水平可堪入眼,青娘若不嫌弃,我可以为青娘描画。”
鱼姒看了看案桌,撇撇嘴:“那好吧。”
不情不愿为他让出位置,鱼姒在另一边坐下,眼巴巴盯着他。
……难道手绢其实已经紧缺?所以才急迫成这样?
晏少卿沉心坐下,笔杆还留有余温,可见她方才握笔许久,但纸上空空如也。
多多主动,果然有用,若不然,青娘许根本没想过让他帮忙。
此等箴言,自己竟此时才明悟,晏少卿心下有些后悔,若是之前诸多事宜,他也能再多问一句、多思片刻,青娘是不是也都不会拒绝?
“青娘想要什么花样?”
鱼姒咬唇想了想,理直而气壮:“想要家中的百花入图。”
那可真不是个小工程,蔷薇月季绣球杜鹃等等等等,光颜色就须耗时许久。
但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为难人,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她心满意足地向可能需要熬夜的人下达吩咐:“夫君慢慢画吧,我就先睡了!”
眼看她脚步轻快地走向床帷,晏少卿顿时顾不得手中的笔,“青娘等一等!”
鱼姒顿住,不高兴地皱起眉,撅起嘴:“难道夫君反悔了吗!”
这毫不犹豫的冤枉让晏少卿默了默,但很快,他摇头解释:“并非后悔,我还有话没有与青娘说。”
也对,他不会无缘无故来找她的。
没来由的,鱼姒语气恶劣起来:“夫君快说罢!”
十分之不耐烦,像不想听一样。
但晏少卿没有像之前的任何一次一样黯然住口、话止唇齿。
“青娘,美丽可爱,我极爱重。”郑重其事,可见珍视。
鱼姒沉默地看着他。
然后瞠大了桃花眼,控制不住地倒抽口气。
她听到了什么?
失忆前从未听到过的话,失忆后也要百般娇缠恳求才能听到的话,现在,他自己讲了???
任她过度惊诧,他巍然不动,沉和地点点头,声调却是轻柔的:“我说完了,青娘睡吧。”
烛火温柔的光自他眼中闪过,清润的眉眼沉默又坚定。
鱼姒心跳漏掉一拍,旋即剧烈鼓噪起来,不讲一点道理。
她有些恼羞成怒,过往的苦她还没算清楚,他竟然就来甜言蜜语!
“夫君跟谁学的油嘴滑舌,真是让我大开眼界!”面无表情地阴阳怪气。
可晏少卿好像转了性儿一样,非但没有黯然退却,又点点头,态度坚持:“我知我言辞冒昧,青娘不喜也是应该的,只是我之所言,皆为心声,青娘谓之油嘴滑舌,于我只是陈述心意。”
说完,竟一莞尔:“青娘不必管我,也不必为此烦扰,听之忘之就好。”
“时候不早,青娘睡吧,好梦。”
这谁能好梦???
他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吗???
鱼姒恍惚地看着他,可他已经低下眼睛,重新捡起笔来,放到笔搁上,又将方才被丢下的笔染污的纸揉了揉放到一旁,自力更生重新取了一张。
游魂一样坐到床上,他已经在有条不紊地开始勾勒大致线条。
这是要描工笔,勾完线条后,他还得层层敷色渲染。
只是个花样子,值得这样认真对待吗?
也许是长时间的注视太过瞩目,他又迟疑着放下笔,“灯太亮了是不是?”
灯算什么,搅得她没心思睡觉的是这么大个人啊。
鱼姒突然气鼓鼓地赶人:“是啊是啊!就是灯太亮了!你快回书房去画吧!”
晏少卿本就如此猜测,他也正准备回书房,可当他看到她可爱的瞪视,原本确凿的感觉没道理地动摇起来。
青娘……真的是嫌灯太亮了吗?
或者说,是真的想让他回书房吗?
“女子说不要就是要”回响在脑海,晏少卿沉默片刻,试探着道:“天色已晚,颜料笔墨不太好移动,画也已初具雏形,轻易收敛,恐怕会坏,不若我为青娘将床帐放下,再灭掉盏灯吧?”
???
他今天是真的换了个人吧?!
笨呆子好像突然没那么笨,也没那么呆了。
鱼姒狐疑地打量他,她的夫君是被人掉包了吗??
青娘没有恼怒,也没有生气,只是不住地看着他。
他的委婉拒绝,没有招来想象中的厌恶。
晏少卿不禁再次怀疑自己,这个道理青娘从未遮掩过,可他竟然被人指点后才明白。
拨云见日的通达让他毫不留情评价起过往的自己——真是愚钝不堪。
如果他能一早明白,在一开始就及时止损,前段时日哪里还会……
只顾黯然神伤,郁郁颓丧,真是活该他难捱。
从头发丝到手指尖,这就是她如假包换的夫君。
真是见鬼了……鱼姒一边纳罕,一边翘了翘在罗袜里的脚丫,蛮不讲理:“我不管,我没法睡,你想办法!”
果然,她其实根本不是诚心让他走,不然,她早冷漠以对,请他离开。
晏少卿收回心神,想起办法。
“不若先将灯灭掉,等青娘睡熟了,我再点上?”
“那若我又被扰醒了呢!”
“……”实话说,她在睡着后很少会被吵醒。
“那我诵篇诗文,哄青娘入睡?”
“谁要听你聒噪!”
还有个法子,但她绝不会同意。比起来,现在这个主意不错了。
晏少卿此刻才领略到所谓“厚脸皮”是何意,他充耳不闻,温声道:“我声音轻一些,低一些,不会聒噪的。”
鱼姒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你装聋作哑糊弄我?!”
“……”晏少卿决定装到底,“没有,我不是在与青娘说话吗?”
真的见鬼了,鱼姒笃定他觉醒了什么了不得的属性,“啪叽”躺下,被子蒙过头,不胜其烦:“随便你吧,我睡了!”
她的妥协充斥着自暴自弃,但……已不是之前划清界限一样的冰冷无情。
晏少卿漏着风的心底终于被照进了一缕初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们可以重头来过,不是吗?
徐徐的诵吟声低低的,清雅温润,一点也不聒噪,反而很动听,鱼姒听着听着,思绪慢慢模糊,随后陷入了黑甜梦乡。
再有意识时天将明,银纱泛着清冷的气息,但暖春的清晨并不凉爽,是很温煦。
鱼姒有点热,她下意识呢喃:“夫君……”
徐缓规律的语调在脑海泛起涟漪,鱼姒猛地清醒过来。
昨夜发生了什么???
她在规划出游路线,然后晏少卿来了,她假装为难花样子,然后用恢复记忆前十五岁时的性子与他扯了会儿,再然后……
鱼姒缓缓坐了起来。
从前的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特意叫住她,只为了表白。
昨夜的晏少卿是被什么附身了吗?
单凭他自己,怎么可能会突然开窍?
暖风徐徐,银光闪动,还有幽香扑鼻,暖香馥郁。鱼姒心中更加烦乱,她一把扯开床帐踩上鞋,准备叫樱桃备水,可余光先于她的意识注意到了案桌上的东西。
颜料都不见了,笔也被洗净挂上了笔架,案桌上只剩一张被压得平板的花样子。
蔷薇可人,月季娟丽,杜鹃繁艳,绣球雅洁……姹紫嫣红,绿叶纷纷,好一副春意喧暄图。
鱼姒静静看着,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画的这么精致,不知道很难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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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游路线大略拟订,鱼姒又去寻了王表妹,问清她的喜好与忌讳。
“想不到临安如此繁华,夜间也有如斯乐趣。”商议完毕,王仪君不由得感慨。
谁说不是呢?不过往常晏少卿很少陪她一起逛那些有趣的地方。
鱼姒敛眸,道:“表妹既然没有异议,那我们明日便出去玩一玩。”
王仪君点点头,又感慨:“真羡慕表嫂。”
这是她第二次说羡慕,鱼姒随口问:“羡慕什么?”
王仪君笑起来:“羡慕表哥与表嫂美满幸福,安稳无忧。仪君少时曾读过一句诗,叫‘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①,想来表嫂与表哥从前出游,便是如此趁兴而行,尽兴而归吧?”
倒也不是没有过此般尽兴。美好的记忆永远都是美好的,鱼姒不禁莞尔:“表妹既向往,那我们明日必定要尽兴了。”
明日尽兴,此后又待如何呢?
王仪君心里幽幽叹了口气,表哥表嫂如此情深意重,真叫人不忍心破坏。
可她该怎么办呢?天大地大,她只是想有一处安稳无忧的容身之所啊。
鱼姒从王表妹那里回来,刚进院子,就看到映在窗前的人影。捧着书在看。
书房还看不下他吗?
鱼姒有一点不想回去,她的计划还没开始,现在面对他的话,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搅扰她心志。
烦死人了。
鱼姒踢着鞋尖踢踢踏踏进了门,不等人抬头,恶声恶气怒斥:“你来干嘛!”
晏少卿有一瞬的沉默。
好像张牙舞爪的小奶猫。
这绝不能给她知道。
晏少卿移开目光,放下书,以拳掩唇,“青娘与王表妹商议好了?”
鱼姒偏偏不好好回答:“没有商议好的话,晏表哥要亲自去吗?”
这话没有道理,晏少卿感受不到任何逻辑,好在他也只是随口一说,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而已。
“去哪里玩的话,青娘与王表妹决定就好,我都无碍的。”他诚实地说道,“我有别的话要与青娘说。”
他又有什么事要与她商量,以至于等她到这时?
鱼姒不想听,过往她听得已经够多,最后在他心中还不是落个“贤妻”而已。
不理睬他,她径自坐到梳妆台前,扬声唤樱桃备水,又卸起了首饰。
晏少卿见此,下意识就想等待她梳洗完毕,可他又想,樱桃能做的,他为什么不能?
“我为青娘梳理头发好不好?”
鱼姒正与牢牢缠在钗上的一根发丝斗争,冷不丁听见这句,手上一重,钗头米粒大小的真珠迸开,滚落到了梳妆台上。
银钗顿时秃了一点。
“晏少卿!”
他诚心要扰得她不得安生是不是!从前为什么他对她兴致缺缺还没有说清楚!失忆后他的蒙骗也还没有个解释!他的爱到底是依从什么萌生她至今未得知!成天在她心头脑海搅来搅去没个安生,现在还把她的钗弄坏了!!
她怒目而视,“出去!!”
晏少卿的脚无比听话的抬了起来,几乎就要迈出去,可他的意志艰辛控制住了身体。
自从想通了许多方面,他现在的直觉无比灵敏。
譬如此刻,他直觉他真的出去青娘会怒气加倍。
于是他只是飞速转动头脑,立刻赔罪:“是我错了,我不该突然出声吓到青娘,我再赔青娘支钗好不好?”
反应快到鱼姒的怒气戛然而止。
“刚好我前日已经吩咐木檀去定了支钗,原本是想给青娘的礼物,现在拿来给青娘赔罪,不知道青娘肯不肯收?”趁热打铁。
鱼姒绕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什么,余下的怒气让她继续瞪他:“拿原本要送我的钗来赔罪?!”
的确不太合适,晏少卿又道:“那支便用来赔罪,礼物再定,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鱼姒正要问问那钗是什么模样,比之秃了的这支如何,忽然便意识到,不对啊!
“晏少——”
“青娘耳珰还未卸,我来帮忙好不好?”
同时出声,鱼姒哑火。
突如其来的请求简直要把她砸晕了,这人这两天真的不对劲吧?!
从前他就算体贴她,也只是问一问疲累不疲累头疼不头疼,或者病了时的关切以及四季交替之时的嘘寒问暖,他什么时候体贴到这种梳洗小事上来了??
厚脸皮,厚脸皮。晏少卿默念两遍,厚脸皮道:“青娘不说话,是默认的意思吧?”
????
鱼姒:“夫君,我觉得不然这样,在明天出去玩之时,顺便去灵隐寺拜拜如何?”
这话的含义晏少卿不至于听不出来,他心下大窘,耳后烧红一片,却不肯功亏一篑,只好佯装听不懂,点头:“灵隐寺是远近闻名的佛门圣地,说来也有许久没有去过,青娘想去的话,明天去拜一拜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