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婳凑过去看,满满一整页纸的名贵药材加补品,看着像是给五六十岁的老太太送的东西,她老气横秋道:“这些东西不合适。”
李氏斜她一眼:“那什么才合适?”
“救命之恩当……”话音未落便被拍了一下,姜婳捂着自己的胳膊,笑眯眯道,“我就知道阿母不舍得把我送出去。”
李氏当然不舍得,疼在心尖尖上的女儿,刚刚才差点遭了刺杀,怎么舍得送出去,只嘴上开玩笑提那么一句她都不爱听。
“等过些日子你阿父查明了是谁射的箭,我就带你出门,这几日还是乖乖待家里。”李氏还是心有余悸,不敢想像那一箭射到自己女儿身上的情景。
姜婳听话地点点头,佯装随口问起:“阿母,我小时候落过水吗?”
李氏顿了一顿,回道:“没有,怎么会这么问?”
姜婳摇了摇头,心想午间可能只是个梦而已,她小时候身边就有很多护卫,不可能一个人深夜跑到野外。而且两个孩子在深夜落了水,那条河看着又深,必然爬不上岸的——若是那样她还能活到今日,可真是上苍保佑。
她打了个哈欠,午间小憩时全是梦,她睡得不怎么踏实。李氏就让她在一旁坐着歇一会儿,一边和她说起姜妙的事:“妙妙和楚世子要定下来了,你大伯母说是在中秋之后。”
姜婳感叹,她大概比大堂姊还要早知道她的婚期,现在三月,离中秋还有小半年,时间倒还宽裕。大堂姊能有好归宿,她心里也开心,只是开心之余还是有些怅然,亲人朋友终有一日要分离。
她略叹了一声,问:“那二堂姊呢?”
李氏顿了一顿:“这事还有的磨,你也别瞎打听。”不是她不愿和女儿说,只是如今事情有些麻烦,据姜如所说,杨鹤知已经碰了她的身子,不能嫁入杨家,她便只能自尽。
这等腌臜之事,她说出来都嫌污了女儿的耳朵,说话时她眉间闪过一丝嫌恶。
姜婳不知内情,坐在一旁昏昏欲睡,心里又念着青樱去送话本还没回来,只能强睁着眼睛,目光呆滞地看着门外。
姜存一进门就看见她呆愣的模样,忍不住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傻了?”
姜婳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问他:“程照有没有好好吃药?”
姜存冷嗤一声,不情不愿答:“有。”
姜婳放下心来,继续目光呆滞地看向门外,不多时青樱回来了,但她的脸色不是很好。姜婳立马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和阿母阿兄说了一声便出了门。
待回到自己房里以后才问:“怎么回事?”
青樱回道:“荣叔不在家,听孩子们说已经出门两三日了,什么信也没传回来,只嘱咐他们乖乖在家待的。”
这确实有几分蹊跷,荣叔以前也出过几次远门,但每回都会托人来府里说一声,一是说明自己要出门,请姜婳使人看顾那些孩子,二是也问问姜婳有什么想要的物件,他出门一趟给她捎带回来,当然,要钱的,甚至还要加上捎带的费用。
姜婳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不是碰到了个代购。
这回这个代购出门居然没有来问她要不要带东西,委实奇怪。
“孩子们还好么?”
青樱道:“挺好的,他们几个也大了,能照顾好小的,荣叔出门前也留了银子,嘱咐他们有事就过来寻您。只不过那几个孩子不好意思过来,说是没什么事要寻您的。”
姜婳点点头,看见青樱带回来的好像不止是她带出去的那一叠话本,拿起来看时不由一愣:“这是《妖生》?”
“是。”青樱轻笑,“婢子估摸着姑娘这几日大概清闲些,便去了书肆一趟,掌柜说正好有了新话本,婢子就给您带回来了。”
姜婳奇怪的不是觅山居士这么快就写了妖生第二卷,而是这一卷的画风显然不同于往——往常深蓝色的书封上只有两个遒劲的大字,一笔一划,力道十足,而她手上这一本,封面上竟画了画。
少男少女的背影紧紧挨在一处,身后垂腰的发丝纠纠缠缠,少女发间的丝带随风飘在了少年耳边,两个影子十分亲昵。
春天即将过去,但春情好像越发热烈了。
姜婳翻开话本有感而发,甚觉自己从前看错了觅山居士,看了《欲成仙》以为他是个热血又文艺的中年男子,谁知《妖生》里写的男女情爱如此缠绵悱恻,好几处描写都叫她脸红上一红。
不过,她视线盯着一处凝住了。
话本里妖族少年低头轻轻吻上少女的脸颊,发出幽幽的喟叹:“阿宁……”
可话本里的少女分明名唤阿旎。
第四十章 梦醒且回味,姜家声名毁。
姜婳仔仔细细地将整本书都翻了一遍,手指点着字,一字一句地看过去,然后便发现整本书里就只有这么一处笔误,将阿旎误写成阿宁。
这是觅山居士的手稿,上头还有他涂改的痕迹,不存在旁人抄错印错的可能,姜婳沉默了。
她陷入了天人交战,若是笔误成旁的也就罢了,怎么偏偏是她的小名?叫她看着就十分别扭,这书是弃还是不弃?想她前世,亲姐的小说中写了她的名字,她今世就穿了来。然后现下她又在书里看见自己的小名……
难道预示着她还要再穿一次?
姜婳一脸苦大仇深,倒把旁边的青樱看愣了:“姑娘,是这书不好么?”
她摆摆手,书挺好的,作者转了画风也不生疏,各种连珠妙语信手拈来,缠绵缱绻之语毫不生涩,她甚至觉得,从中看到了切切实实的爱——写者对于书中人的。
这便是当局者迷了,任姜婳再怎么脑洞大开,也没有想过这阿宁二字会与自己有关,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觅山居士会与自己有关。
她有时候便是如此抓不住重点,偏她自己毫无自觉,还以为窥测到了这世界的潜在规则,因此招手让青樱走近,小声与她耳语道:“你去找人打听一下,这觅山居士到底是谁,悄悄的,别惊动旁人。”莫不是她亲姐也穿了来?
青樱了然地退下,可她只是一个侍女,到底没有门路,便只想着等什么时候荣叔回来了,就找荣叔去打听。
姜婳忍着心里那股别扭又把书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这一遍就差点沉浸在剧情中不可自拔,看到最后意犹未尽。第二卷结尾正是剧情高潮,妖族少年即将揭开身世,人族少女阿旎被族人抓住,关在了禁地里,那禁地边设了禁止,非人不可入。
觅山居士设置的悬念刚刚好,让她心里似是长了个钩子,勾得她心头发痒——这痒意让她几乎忘记了她和程照的梦。
同一时刻,程照才堪堪转醒,他睁开眼睛,沉默不语地盯着顶上那青灰床帐看了一会儿,不出意外,那几条奇奇怪怪的褶皱很快就会变成他心心念念的姑娘的侧影。
不过,今日情况显然有些不同——他看了一会儿,那几条凌乱的褶皱竟幻化成了两个身影,高大的少年郎低头吻在姑娘的额上,姑娘仰着头,纤腰弯出一截美好的弧度。
程照默然无语,半晌抬手以手背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真是疯了,他居然真的在梦里吻了阿宁。
手背遮住了他的眼睛,但遮不住他泛红的耳尖,那红意甚至从耳根处慢慢向他脸侧蔓延,染红了那张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棺材脸。
“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借此让自己镇定下来。
说来奇妙,他与阿宁之间从来没有说出口的情意,但彼此却越来越亲近,亲近到他在梦里竟大胆地亲了她。梦,向来会放大人的欲望。
程照不受控制地细细回味了一遍,细节之处则回味了两三遍,遗憾的是自己到底不够放肆,在梦里依旧不敢多越矩。
过了一会儿,红晕渐渐消散,他放下手背,露出一双淡然无波的眼睛,眼尾稍稍上挑,显得冷静而自持。
又隔了良久,他低低叹了一声,幸好阿宁刚才醒了。他留在梦里,亲眼目睹着年幼的他与阿宁命悬一线,阿宁才那么小,却因为他的疏忽而落水,他想上前救他们,可脚却怎么也迈不开。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孩小小的身子在河里挣扎,呛了不少水入鼻,他看得心口泛疼。
幸好,阿宁忘了这段往事,不然的话,她一定会害怕的。
“郎君,巷口那家的孩子刚刚给您送了封信来。”怀义小心翼翼推开门,发现自家郎君已经醒了,赶紧上前扶着他坐起身,捞了一个大软枕放在他身后,让他靠坐着舒服些。
这软枕是姜婳托姜存送过来的,因此怀义对姜婳充满了感激,姜家姑娘可真是好人啊。
程照接过信看,信封上并没有落款,他问:“他有没有说是谁送来的?”
怀义挠挠头,颇不好意思:“那小孩跑得飞快,嘴里说什么仙女什么的,奴才没听清。”
程照弯了弯唇,心情颇好地打开,却在看清纸上黑字的一瞬间,嘴角撇了下来,眼中寒芒一闪而过。把信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顺便揣摩了下写字人的行文习惯及惯用字体,他面上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笑意。
他是不常笑的,怀义跟了他多年也没见他笑过几次,不免好奇问起:“郎君,真是仙女给您写的信?”
“不是。你去书房给我拿纸笔过来。”
等怀义拿了笔墨纸砚进卧房,程照已经坐在了桌前,手边压着刚刚才收到的信。怀义不敢乱看,将纸笔摆放好就退了出去。作为程照的随从,他懂得侍弄笔墨,可程照喜欢自己研墨,写东西时不喜有旁人在侧。
程照并不是在写回信,而是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文字方式将信上的主要信息记录下来,回头就算有人看到,也看不懂。
信末署名荣,又兼之送信小童说的什么仙女,他很容易便猜到了写信人是谁。据闻阿宁通过一名为荣叔的中间人资助一些穷苦的孩子,他初初听说时便想方设法打听了这位荣叔,得到的信息少得可怜,却让他放心不少,至少荣叔对阿宁并没有什么企图,除了为人抠了点。
他还真没想到这人会给自己送信,还故意借了阿宁的名义。
程照将自己需要的信息记好,转身将信连带信封都投入了床边的火盆。楚国三月上旬的天气还有些阴冷,潮气湿重,屋里烧个火盆才好些。
他丢完信,看着那火盆又失了神,火盆里烧的炭也是阿宁送来的,送的是上好的无烟银炭。阿宁从不曾踏足过这屋子,但屋里却有不少她的痕迹。
她送的软枕银炭、糕点果盘,还有先前给他的食盒餐盘,对了,还有她的耳坠和她抄的那一份佛经,都摆在他专门打造的木架上。
姜婳自是不知道有人在睹物思她,她被姜如疑似有孕的消息给镇住了,正绣着锦囊的手被针扎了一下才让她回了神。
辅国公府里乱成一团,秋姨娘已经哭过去了两回,大伯母胡氏气得差点呕血,连大伯父都黑了脸,直言姜如败坏门楣。姜如也在凄凄切切地哭,一直在说自己被杨鹤知哄骗了,以为他是君子,错信了他为人。
姜婳和姜妙被隔了开来,李氏不许她们过去正院,只许她们俩窝在姜婳的小院子里说话,因此只能听当时在场的侍女转述。
这事闹起来还有几分戏剧性,辅国公罚姜如去跪祠堂,秋姨娘心疼女儿已经跪了个把时辰,担心她再跪下去受不住,就掐了姜如一把,让她装脱力晕倒。姜如很干脆地歪倒在地上,辅国公到底心疼女儿,赶紧吩咐去找大夫,大夫过来一把脉,当场就惊住了。
大夫的眼神有些微妙,辅国公府还没出阁的姑娘被他把出了喜脉,他怕是要完。见他迟疑,秋姨娘却是一喜,还以为姜如真跪出了问题,哭嚎着说:“我可怜的阿如啊,被外人哄骗了,家里人还如此待你……我们娘儿俩不活了!”
辅国公将将露出一点愧疚爱怜,辅国公夫人正咬牙切齿,就听大夫尴尬道:“国公爷,您也许要当外祖了。”往常他把出喜脉都得乐呵呵道一句恭喜,如此说不定能多得些诊费,如今他却是不敢提那两个字,只盼着辅国公别去砸了自己招牌就成。
果不其然,秋姨娘直接爆起,双手成爪向他面上挠来,嘴里喊道:“你这个庸医胡说什么呢!”
后头阖府便都知晓了,只是目前还没有传出府外去,但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姜婳面色沉重,原先姜如和杨鹤知在一起没关系,就算杨鹤知定了亲,姜如也顶多被骂几句不知廉耻,这只会影响她自己的姻缘,可她一个庶出女,结亲对象肯定比不过辅国公府,所以就算姻缘坏了,对姜家也没有什么影响。
可如今她有孕的消息传出来,姜氏一族的声誉都会有影响。旁人不会说姜家那个庶女如何,而会说姜家姑娘毫无廉耻,婚前便与人私通还有了身孕。
姜家又走上了她预知梦中的路,百年清誉即将毁于一旦。
她久久没有说话,旁边的姜妙也是,闷闷道:“我们家是不是……是不是要成为笑柄了?”不仅是姜如,还有她,她和楚恒的婚事,是不是要作废了?
姜婳回过神来,抱住她肩膀软声安慰:“不会的,满京城谁不知道姜家大姑娘温柔娴雅,定国公府诚心求娶。”
姜妙勉强笑笑,又忍不住叹气:“不说我,阿宁,你可怎么办?”先前卫四郎上门求娶,她当时还羡慕过,因为她确实很欣赏卫四郎的风仪,当然更多的是为阿宁开心。如今这样的情况,阿宁已经拒了卫家的婚事,剩下那些世家必然只会观望。
姜婳一愣,她还没想过自己如何,在她的想法里,她这一生不管长与短,姻缘之事总归只和程照有关,而程照绝不会看中这种虚名。
姜妙恨恨地捶了一下桌子:“这个姜如!脑子里全都是水,和杨鹤知那样的玩玩还行,竟真能被他哄骗了身子!”
姜婳赶紧拦住她的手,岔开话道:“大堂姊,我偷偷告诉你,你和楚世子的亲事要定下来了,听说婚期在中秋之后。”
姜妙俏脸一红,不好意思说话了,她上巳才和楚恒相熟了一些,楚恒仪表堂堂,她心里自然是欢喜的,也偷偷在心里想过他们俩成亲的事。只是这事从阿宁嘴里说出来,让她格外羞赧。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姜妙嗔她。
姜婳以此为荣:“那是自然,因为我特别关心大堂姊的事呀。”
将大堂姊哄得重新露出笑颜,姜婳松了一口气,只是心头仍然沉重。她原本以为她改变了姜妙和姜如姊妹阋墙的事,姜家就能保住声名,却没有想到后头还会有这种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