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她再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了,笑的时候很好看,不笑的时候也很好看。
她放下茶杯,乖巧地应了一声,起身走到门边回头示意程照跟着自己,侍女在前头打着灯笼。走出饭厅不远,姜婳就将侍女的灯笼给提到了自己手里,半回身和他说话:“你伤都好全了吗?”
程照步子跨大了些,走在她边上,略俯身从她手里拿过了灯笼,他身量高,提着灯笼能照得更清楚些。
“小心脚下。”他低低提醒了一句,清越如玉石的声音故意压低,听起来像是对耳呓语,“好多了,你别担心。”
姜婳觉得自己的耳朵有点痒,不自在地耸了下肩膀,半边肩膀却突然被旁边的人握住,那人带着她走了两步,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松开了手,只余肩膀上一点余温。
她愣神:“怎么了?”
“你差点踢到花盆了。”程照提高灯笼,让她看向身后,她走歪了路线,不自觉就往道旁蹭去,一不小心就能踢到路边排成排的青瓷花盆。
姜婳赶紧往路中间走,只是没看身后,一不小心就踩到了程照的鞋尖,她低低“呀”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道歉:“对不起。”
程照指尖虚虚碰在她肩膀,闻言道:“我记得昨日你也踩了我。”
昨日?昨日那能叫踩吗?姜婳鼓起脸颊:“我没有。”
程照做恍然状:“那昨日是跺脚?”
姜婳哼哼,提着裙摆走在前面,轻软的声音和着夜风吹向后头:“我昨日是故意的,所以不会道歉的。”
气势倒是十足,却是走得飞快,叫人知晓她心虚得很。程照慢悠悠跟在后头,看着自己的虚影正落在她脚下,她也察觉到了,以为身后的程照不会注意到,故意重重踩了两脚。
“我看见了。”
姜婳茫然回头:“看见什么了?”
程照轻笑:“看见你踩我影子。”
姜婳一噎,气呼呼转头:“幼稚。”
从饭厅到大门的路并不远,姜婳就感觉没说几句话,两个人就要分开了。临到门口,程照站定了身子,低头对着她道:“阿宁,我大概要出门一段日子。”
姜婳惊讶地抬起头来,明明知道自己不该多问,但嘴里就不受控制地问了出来:“做什么去?去哪里?要很久吗?”
程照摸了摸她的头顶,一一回答:“大理寺里有个陈年旧案,须得外出景州寻证据,我是景州人,对那边熟悉些,因此寺卿大人派了我去。应该不会很久,我会赶在桃子成熟之前回来。”
姜婳心情无端地低落下来,但他这是为了公务,无可指摘。而且他与寻常世家子不一样,像她的阿兄,只要不犯大错,官路都是顺畅的。但他只能依靠自己努力,她不知道书里的他付出多少,但如今她就这么看着,也知晓他的青云之路困难重重,官场里都是不见硝烟的争斗。
她想了想,扬起笑来:“那你要小心一点呀,我听说景州的澄泥砚很好,你能不能到时候给我带一方回来?”
“好。”程照点头,又道,“小宅里的桃子记得给我留着。”
他还记得上回阿宁拉他去看桃花时说的话,她说等桃子成熟了再一起去摘桃子。小姑娘低着头,只拿发顶对着他,发间的桃花簪栩栩如生,他不自觉点了点花瓣,故意问她:“你是不是不想给我留?难道要一个人吃独食?”
姜婳鞋底在地上摩挲,低着头声音闷闷道:“要去那么久啊。”
现在才三月上旬,桃子成熟都得五月上旬了,这人随口说一句“不久”却是要两个月。两个月不算久吗?
程照心肠霎时软了,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来没体会过这种心情。年少时候父母就过世了,他身边就只有怀义一个随从,他有时候出远门不会带上怀义,怀义也会担心地说“太久了”,但他从来不会感受到不舍。
阿宁当然是不一样的,他垂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侧,小心翼翼开口:“我会尽快回来的,你要是有事就给我写信?”
姜婳点了点头,看门外马车已经候着,心知饭厅里阿父肯定还在等着自己,若是再磨蹭下去,说不定阿兄就要寻过来了。
“你出门要小心些。”她最后认真叮嘱,“一定要多带银子,有银子才好办事,你要是不够,我可以借你。”
一般人听见这话,说不定会觉得她是在嘲讽。但程照深知她是一片好心,当即点头道:“好。”
“你等等。”姜婳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提着裙摆转身要走,“澄泥砚很贵的,我先去把钱拿给你。”她走下台阶,犹不放心,转头看着他道:“你在这里等一会,好不好?”
看着程照依旧点了头,她才放心地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就小跑着往后院而去。待跑到自己院子时已经有些气喘吁吁,她不常运动,这时候终于想出些运动的好处,暗暗下定决心以后绝不犯懒,平常能走路就多走走。
青樱差点跟不上她,结果见她一进屋就开始翻箱倒柜,颇有几分打家劫舍的气势,纳闷问道:“姑娘,您是要找什么东西吗?”她当时离得远,并不曾听见姜婳和程家郎君说的话。
姜婳翻了一阵终于在枕头底下翻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一个竹青色的锦囊,锦囊上绣了一丛竹子,是她绣了好几个才挑出了这一个最满意的。往锦囊里塞了三张银票,不能给多,多了怕程照不收。
怕程照等急,她装好锦囊又急急忙忙往门口赶,快到时才缓下脚步,平顺了自己的呼吸,这才一手提着裙摆往门口迤逦而去。
站在台阶上的程照不自觉往下走了两步,提着灯照在她脚下,待看到小姑娘脸上还有红晕,便知道她还是跑着来的,顿时有些心疼:“慢点走,我说了会等你的。”
姜婳仰面笑:“没事,呐,这个给你。”她把手上攥着的锦囊递给他,一本正经道:“这是我托你带澄泥砚的钱,你不许不要。澄泥砚不用太好太贵的,剩下的是你的跑路费。”
程照接过,轻飘飘一个锦囊,却似有万钧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叫他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好。”
第四十四章 离后无聊赖,和亲走剧情。
没有了程照的京城好像少了些什么,春光正好,桃花开得更胜,但也渐渐落败。
程照走后第二日,正逢休沐日,姜婳却窝在榻上无所事事。正百无聊赖着,青樱进门禀道:“姑娘,老爷和夫人请您去主院。”
姜婳诧异:“他们今日没出门?”每回休沐阿父都会带着阿母出门游玩,今日天气这么好,春光融融,正是游玩的好时候。
青樱摇摇头,还道:“连郎君都没有出门。”
这可真是奇了,阿兄爱喝酒,可家里有阿父阿母看着,是绝不会让他喝太多的,因此他但逢休沐,总要出去找几个好久畅饮一番,午后才会回来。
事出反常肯定有事,姜婳不敢耽搁,匆匆梳了梳头发便去了主院。
主院里,阿父阿母正坐在一处说些什么,阿兄靠在院子里的树下,满目沉思。
姜婳一一喊过去,最后在阿母边上坐下,有些疑惑问道:“阿母,是出了什么事吗?”
李氏正色道:“叫你来是觉得这事不该瞒着你,所以让你也来听听,再自己下决定。”
不等李氏说完,旁边姜嵘已经按捺不住,当即便抢过话道:“上回刺杀的幕后指使已经找着了,原是要杀掉明宣,结果看你在一旁,便临时改了主意,想着先伤了你,好借我的刀去杀明宣。”
他后来想想这计策其实是可行的,若是阿宁受了重伤,那不管刺杀的是谁,他总会迁怒于程明宣,依姜家的地位以及尚书令的权势,他惩治一个七品大理寺主簿易如反掌。
女儿是他掌上明珠,是他的底线,或许背后之人也深谙这一点,这才临时变了主意,幸好,阿宁没事。
“那是谁指使的?”姜婳心底隐隐有个猜测,只是不能肯定。
树下的姜存嗤笑一声:“还能有谁?不就是那龌龊的一家子。上回传些我与明宣的流言便罢了,还把主意打到你的身上,求娶不成便歪了心思,也不看看自己配吗?”
说起来姜家和杨家积怨并不久,不过就是年后这一段时间,因杨鹤知的关系,两家才有了些龃龉。姜婳从没想到才短短两三月时间,两家能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将阿父的话琢磨了下,她登时有些急,赶紧解释道:“我那日去四方巷只是凑巧,和程照没有关系,说起来是我连累了他。”
姜嵘斜睨她一眼,幽幽道:“你也别替他开脱,这事不赖他难道还赖你阿父?”
姜婳梗住,这当然不赖阿父,但阿父显然有脾气了,若一味的开脱反倒不好,她想了想,气呼呼道:“当然不是阿父的错,只能说杨家心黑,那杨鹤知不仅风流成性蓄意坏我声名,还肚量狭小,故意使人传些流言抹黑阿兄。”
她本就不耻杨家行径,说起这话时夹杂了十足的气愤,眉头蹙起,叫人看着就想着同她一道义愤填膺。
姜嵘哼了一声正要说话,放在膝上的手突然被拧了一下,力道颇重,他纳闷地往旁边看去,夫人为何要拧他?他可什么都没说!
“行了行了,你说阿宁做什么?”李氏嗔怪地睨了姜嵘一眼,这回没事已是万幸,反正杨家是不可能再有来往的了,至于明宣,那也怪不得他。
李氏作为母亲,自然心疼自己的女儿,但她同时也很理智,知晓这次女儿虽遭了连累,但说到底还是因为姜杨两家早有龃龉的关系。或许明宣才是真正遭连累的那一个,只是这话也不好说。
被夫人抢断,姜嵘闷闷不乐地低头啜了口茶,神色有些不豫。杨鹤知那人又坏又毒又花心,但有一句话说的还是有几分道理的——程明宣长得人模狗样的,惯会哄骗小姑娘。
姜婳扁扁嘴,想起阿母说的“下决定”的事,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脸色变了一变才问道:“那阿母,您方才说的是要下什么决定?”
李氏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见状,姜嵘迫不及待开口:“阿父就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还要去找程明宣?他如今和以前可不一样,你知道这回他查的是什么案子么?”
姜婳抿唇不语,牙齿无意识地轻咬下唇,咬出浅浅的痕迹。
“他会有性命之忧。”姜嵘道。
姜婳猛地抬起头来,眼底是不可置信,下意识脱口而出:“阿父,您不能帮帮他吗?”
院里起了一阵风,将她的发丝刮到额前,纠纠缠缠的,她却没心思理会,随手划拉到耳后。
心里有两道声音在争论,一道肯定地说:“程照是反派,如今剧情还未开始,反派怎么会提前下线?”另一道却颇为缥缈:“这可不一定,剧情都变了,程照没有借着长公主的势,如今都入了大理寺,怎么不可能提前下线?”
她心乱如麻,好看的眉毛揪了起来,湿漉漉的眼睛定定地看向阿父。姜嵘被她看得没好气道:“能帮的我都帮了,那小子不领情,我能如何?”
翻一个十年前的旧案已经是难于登天,更不要说当初这案子还是先帝定下的,当今陛下掌权后或许有点可能,可如今陛下才七岁,还是个孩童。且就是为了孝道,陛下也不可能推翻先帝定下的旧案。
姜嵘怎么看都觉得是死局,他十年前还只是一州刺史,常年在外任职,但对京城这案子还是略有耳闻的。都说葛家冤屈,但当时葛霄出征西蜀兵败,先帝都抵不住杨家威压,其他人又能如何?
姜婳垂头,半晌抬起头来,神色坚定道:“我相信他,他说会在桃子成熟前回来的。”程照一向是一个重诺的人。
她以前总想着离剧情远些,现在却盼望着进入剧情——那时候程照已经初显权臣的态势,满朝文武已经不能给他脸色。对比秦蜀两国,楚国内里衰败,但难得的是没有皇室倾轧。
只是什么时候才是剧情开始的时候?她蹙着眉想了许久,结合时局来看,只能勉强想起小说开头应该是秦蜀两国敲定联姻之事,男女主初初见面之时。可那是秦蜀两国的密事,楚国一点风声都没收到,紧接着就被联合起来针对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阿父阿母,我有点累,想回去睡一会。”姜婳想得头疼,神色恹恹地打了招呼,得了应允之后便缓步离开了主院,藕粉色的春衫裙摆在微风里扬起又落下,像是一朵桃花在枝头摇摇欲坠。
姜婳又恢复了以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闲来无事时就写课业,直把先生看得连连点头,说她孺子可教。
对比起来,姜妙就被骂了,姜妙正是和未婚夫培养感情的时候,今日你给我写封信,明日我给送朵花。小姑娘每日蜜里调油的,哪还记得课业这回事。
姜婳也是太无聊了,顺手帮她写了一份,可惜仿人字迹的本事练得不到家,先生火眼金睛一眼就瞧出来了,姊妹俩一起挨了罚,抄书十遍。
姜婳已经很久没抄过这么多书了,上回抄书还有程照帮忙,这回程照不在,她对着一叠白纸欲哭无泪。李氏既心疼又想笑,戳着她额头道:“活该。”
抄了几日书,她性子越发安静,好在还有姜妙陪她,两个人一起抄还有个伴。
正是三月下旬时候,繁盛的桃花渐渐败落,桃树上一片青绿的嫩芽,要生桃子了。但姜府里头没有桃树,姜婳特地央求阿母移摘了一棵小树苗,每日晨起就亲自给它浇水,盼着它长叶子,日落还要和它交流一番,生怕桃树寂寞死了。
这日黄昏,她正和桃树说着话,姜妙从外头回来,神秘兮兮地拉着她进屋,把门窗都关严实了才道:“你猜我今日出门听说什么了?”
姜妙出门就是去见楚恒的,姜婳如今对他们的相处细节已经不感兴趣了,敷衍道:“楚世子和你说什么了?”
姜妙面色微红,转眼就正色道:“你记得常平长公主吧?她要成亲了。”
姜婳惊讶:“楚世子连这种事都知晓?还和你说?”长公主成亲怎么也说是皇家的事,且长公主容色姝丽,楚世子怎么会和未婚妻说起另一位貌美的姑娘,不怕未婚妻吃醋?
“朝中有风声了,杨丞相欲让长公主去和亲,嫁给秦国公子。”姜妙小声道,“长公主那么美的人,竟然要背井离乡去和亲,你说杨丞相怎么这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