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婳气冲冲地走到床帐前,心里一抽一抽的疼,眼睛周围已经隐隐发红,但她强撑着板着脸,气势汹汹地一把拉开床帐,她倒要看看床上这女人是谁。
可是,床上居然没人!
不可能,她分明看见了影子还有那只莹白的手臂,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她还在愣神间,肩上忽传来一股力道,将她推入床帐,她反应不及,整个人就顺着那股力道摔到了软软的床上。
她愤怒地转过身去,就见程照低头看着她,因为背对着烛火,面上表情模糊不清,手还伸在半空中做出推人的手势。
这姿势加上这场景都让她觉得不自在,但她心中实在气愤,忍不住抬起脚就朝他腹部踢了过去:“你这个负心汉……”
“别动。”踢出去的脚还没碰到身体就被程照一把抓住,程照顺势替她脱了鞋,微微俯身盯着她眼睛问,“看见床上的人了吗?”
姜婳有点摸不准他意思,转头又看了一圈,挣扎着把脚收了回来,跪坐在床上和他对峙:“我方才明明看见了,你把她藏哪儿去了?你这个负心汉,我告诉你……”
看着她气怒难消的小脸上透着健康的红晕,程照眸光微闪,伸手给她理了下额前凌乱的发丝,慢条斯理道:“这里哪能藏人?你再仔细看看,这床上的是谁?”
姜婳觉得他故意转移话题,这床上除了她还有谁?
不过转瞬间,她突然反应过来,面上哄一下似着了火,赶紧往后头挪了挪,离他远了一点才有底气说话:“你这是臆想!”
他的意思分明是说那人就是她,因为她本尊出现在了梦里,所以床上臆想出来的人才不见了。
程照难得有些窘迫,但他仗着现在这是梦,梦里的姑娘隔得远,因此他只略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脸色都没变。他低头看见自己现在还是衣冠不整的模样,想了想把地上的外衫捡了起来,背过身去穿衣服。
姜婳意图下床去穿鞋,刚挪到床边,程照已经穿完衣裳转过了身,很是自然地抱起她往床里边放,然后自己坐在了床边。
“你隔得那么远,还不准让我想想?”他道。
姜婳羞愤欲尽:“你怎么能想得这么出格?”
程照若有所思:“不这么出格就可以?”他倾身在她额上亲了一下,温热的呼吸轻喷在姜婳皮肤上,她愣愣地抬眼看他。
程照弯了眼,揉揉她的头发,轻笑道:“我就是想你了。”
姜婳瞪他:“我才不是姜如那种女人!”
她气得连二堂姊都不喊了,她前世未及十八就因病过世,今生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两世加起来都没有恋爱经验,一看自己竟然被程照这么想,当即就想起了姜如在花园里说的话,心头气恨难消。
姜如自己不知检点,和杨鹤知欢好,却反过来就责任推在她身上,还说些污言秽语存心让她恶心。姜婳头一次面对这种遮羞布以下的东西,心头正难受着,结果做个梦却在梦里发现程照也在臆想,心头越发堵了。
程照向来善于观察揣测旁人情绪,特别是阿宁的,察觉到她声音里的隐隐委屈,立马回忆自己说了什么,在脑子里分析了一遍,再结合阿宁说的“姜如”,得出结论,大概还是他做的这个白日梦惹恼了她。
可是,他略有为难,做梦这种事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啊,若不是阿宁出声,他还以为这是真的呢。
他斟酌了一会儿,谨慎开口:“姜如欺负你了?”
姜婳低着头不说话,嘴唇紧紧抿着,一看就知道不高兴。程照皱起眉头,低低喊了一声:“阿宁,抱歉。”反正不管如何,道歉总是没错的。姜婳终于抬起头来,眼尾泛红,眸中似有一汪清泉,映照着他无比卑劣的心思。
他呼吸一窒,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但她的睫毛轻颤,扫得他手心发痒。
“阿宁,不要这样看我。”
姜婳吸了吸鼻子,声音低低道:“你们怎么这么坏?”
轻软的嗓音微微上翘,勾得人想要再听她说几句。程照不自在地别开眼,眼睛盯着床帐道:“我和姜如不一样,我不坏。”
姜婳手指揪着床上的锦被,眼睑半阖,闷闷道:“反正你们都坏。”
程照有心哄她,可自己本来就不会说话,生怕又说了什么惹恼了她,只能坐在床边思索。看姜婳又要下床穿鞋,他不敢再阻拦,便起身扶着她。
这一扶却正好扶在姜婳的手肘上,察觉手下的触感不太一样,他细细感受了一下,脸色登时有些不太好看:“手怎么了?”
姜婳未料他隔着衣裳都能感受到她手肘上缠了一圈绷带,只能实话实说:“午睡前被姜如撞了一下,跌到地上撞到了,不严重,只是破了皮。”因为做梦没有痛觉,所以她其实并不难受。
程照皱了眉头,姜如确实坏,肯定还说了什么才让阿宁不开心。他温声安慰:“我回去给你带景州的特产,这儿的蜂蜜枣糕很好吃,还有桃花饼。”
姜婳嗯了一声,坐在床边打量屋内的摆设,待看见桌台上燃着的是龙凤喜烛时,她眼睛睁大了些许。
如果程照只是单纯地梦见与她欢好缠绵,她会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因为前头有姜如这个先入为主的不好印象;但程照若是梦见的是他们成亲之后的洞房花烛,她心头那股气愤陡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羞涩和欢喜,从心头某个角落缓缓溢出。
程照也注意到她的视线落在了那一双龙凤喜烛上,他脸上霎时闪过几丝晦暗不明,声音微微发紧道:“对不起,阿宁,我只是、我只是太想娶你了。”
他犹记得第一眼看见阿宁时,小姑娘站在书肆门边,两人只对视了一眼,他就心跳失序,声如擂鼓,叫他再听不清旁边的姜存在说什么。
他心悦于阿宁,从此再看不见旁人。
姜婳眨了眨眼睛,看看他又去看看那一对喜烛,粉面含羞,被烛火映照得发红。
“那你、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娶我呀?”她声若蚊蝇,说完就忍不住掩面,也不管程照听没听见。纠结着又希望他没听见算了,可久久得不到回应又让她心生忐忑。
她有些迟疑,正想抬头观察一下他的脸色,然后就感觉到自己的左手手指一根根被人温柔又强势地从脸侧移开,整只左手都被他抓在了手里,随即脸侧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温热而软。
程照克制地亲了一下,嘴唇只轻轻贴在她的脸颊上,感受着唇下越来越热的温度,他不自觉勾了唇:“阿宁莫要心急。”
姜婳脸一红,一巴掌盖在了他脸上,恼羞成怒:“谁急了?!”
第四十七章 云台事且收,前世身死后。
美梦总是容易醒的,程照本就浅眠,就算在梦里还留着一分神识,感觉到屋外有人叩门,立马便醒了过来,屋外的敲门声有些恼人,比敲门声更恼人的是卫原的声音:“明宣,明宣?你醒了么?”
程照吐出一口浊气,捏了捏自己眉心,起身去给他开门:“卫子澍,你最好是真的有事。”
经过几日的相处,两个人已经相熟许多,程照充分领会到了卫原的与众不同,此人外表光风霁月,内里却是洒脱不羁,不熟时还能装模作样,看着像是翩翩君子,熟了之后便蹬鼻子上脸,让人气得牙痒。
卫原一袭滚边白袍,进门时就照得屋子里一亮,程照转过了头,觉得眼疼。
“明宣这是说的什么话?没事就不能寻你了吗?”
程照转身去水盆前洗了把脸,一边擦脸一边道:“在下还有事,子澍请自便。”
卫原摇着把扇子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问他:“明宣有什么事?或许我能帮忙。”
程照回身看他一眼,水滴慢慢从他脸侧滑下,清俊的脸上带了些冷冽,他道:“公务不便透露,对了,这几日我倒是打听到了一点张老前辈的踪迹,听说他在山里隐居,有人曾在云台郡城西南的大雁山深处看见过他。你若是无事,倒可以往那边走一走。”
卫原闻言眼睛一亮,当即收了扇子道:“多谢了。”他这几日缠着程照也就是为了此事,听闻有了消息立马坐不住了,略寒暄了几句,便马不停蹄地出了门直奔西南大雁山而去。
留在屋里的程照慢条斯理地开始打点行装,云台郡城待够了,是时候回渭阳县一趟了。至于卫原?他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大雁山地势最是奇妙,就算是本地人入了深处也得转悠个大半天才能出来,等卫原出来得过个三五日吧,到时候他再回郡城一趟,正好将手上的事收个尾。
他慢悠悠提着包袱出了门,跟驿所的小吏说了一声,骑上马便往北出了城门。
姜婳醒来时,屋里睡前燃的香还没烧尽,她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听着窗外两个侍女低声聊天,主要是绿璇在说,说的是外头新出的热闹事。
杨家郎君和姜家姑娘的事,因杨家刻意打压,传的人少了许多,又因京城每日都有新的热闹,旧的事物总会被缓慢压下,再也激不起水花来。
姜婳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还是有些烫,她翻了个身将自己侧脸贴在软枕旁边凉凉的玉枕上,好歹消了那股热意。刚刚在梦里清醒得很,现在醒了之后梦的内容却有些模糊起来,都有点分不清到底是她做了梦还是她入了梦。
她也不好意思再仔细回忆那迷离又缱绻的梦境,只在心里默算着日子,如今已是四月初,差不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程照就回来了。
窗外突然响起一声惊雷,侍女脚步声有些凌乱,急急忙忙地从院子里躲在屋檐下,不多时,淅淅沥沥的小雨便从天上落下,打湿了满园春草。
姜婳正是犯懒的时候,刚刚午睡没睡好,一听这雨声跟催眠一样,很是干脆地抱着玉枕又睡了过去,这种天气最好睡觉了。
一晃神间,她觉得自己该起来了,便起身穿好衣裳下床,唤了青樱一声,奇怪的是却无人应答。
屋里特别安静,姜婳心咚咚咚地跳起来,猛地转过身去,身后什么也没有,只有令人窒息的静谧,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她试探着迈了一步,什么都没有发生,屋子还是她睡觉前的屋子,天青色的床幔,摆着黄铜镜的梳妆台,雕刻着精致浮雕花纹的大衣柜,还有摆放得满满当当的博古架……诶?不对,她的博古架上怎么可能会摆食盒?
姜婳赶紧几步走过去察看,原先她的博古架上摆着前朝的古董花瓶、御赐的宝玉如意、高僧开过光的玉佩……现在通通没有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屋子里遭贼了?还是她们家被抢劫了?不会是被抄家了吧?
姜婳整个人都不好了,扶着博古架才能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多年收集的宝贝睡一觉起来就全不见了,换谁都得疯。
她手指颤抖地去拿架子上离她最近的一盏兔子灯,这兔子灯看起来有些年头,糊的白纸都变脆了,她手刚碰上就戳了一个洞。
这贼人也太猖狂了,姜婳脸色发白,她满架子的宝贝就给换成了这么一堆破烂?她觉得自己心梗都要犯了,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青樱?绿璇?”她有气无力地喊,也不知怎么回事,仍旧无人应答。
姜婳开始惴惴不安,难道府里出什么事了?顾不得心疼宝贝无故遗失,她转过身要出门去,余光一瞥却好像瞥见了不得了的东西。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深呼吸了一次,做好心理准备才走到博古架另一侧去看。博古架另一侧是一小块空旷的地方,以前姜婳在这摆放的是她看过的话本,满满一箱子,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香案。
香案上的线香还燃着,难怪她方才就闻见了这种檀香味。更诡异的事还在后头,再一次面对刻着自己姓氏的牌位,姜婳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她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把牌位上每一个字都印在脑海里,心头忽起了些悲怆之感。
想她芳龄十六,大把的好日子还没过,却已经看见自己的牌位两次了。
她现在终于确定,自己大概又是在做梦,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至少自己的多年收集的珍宝没丢,她醒来应该就能在博古架上看见。
不过自己的屋子摆着自己的牌位,就算是做梦,姜婳还是感觉颇为复杂。她忍住自己给自己上香的欲望,刚从博古架后边出来,紧闭的屋门就打开了。
姜婳还在猜测梦里进来的应该是谁,结果眼前一花,转瞬间她就出现在了香案之上,飘在空中还动弹不得。
不过她没等多久,来人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博古架慢慢往旁边移开,屋外的阳光穿过窗格,落在香案前面的地板上,让这一方角落有了温度。
姜婳的屋子里是不可能有这种高级的机关的,因此她起了疑问,这到底是自己在梦里臆想,还是说,这其实不是自己的屋子?
香案前的人身材颀长,阳光被他挡去了大半,飘在半空中的姜婳只能看见他头顶的玉冠,但她知道,那就是程照。
印象中程照的气质萧然如绿竹,衣袖轻摆时就带着清风朗月,如今梦里的程照却冷硬如刀锋,仍旧是一袭青衣,但周身气势凛然不可侵犯。
“阿宁,今日是五月初五,院子里的桃子熟了,我摘了几个,很甜,你肯定爱吃。”程照将果盘摆在牌位前,一撩下摆在蒲团上坐下,嗓音里带了些温柔道,“不过桃子吃多了不好,你得少吃些。”
姜婳眨了眨眼睛,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下头的程照低低笑了一声:“你还记不记得你那年多吃了桃子,结果害了牙疼,连着十来日都不能好好吃饭,脸都瘦了一圈。”
姜婳不记得,猜想这事大概还没发生。
程照沉默了一会儿,屋子里安静下来,姜婳觉得听到了他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沉稳有力。
就在姜婳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他突然又开口:“阿宁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伯父救出来,不过他们就算在天牢里,我也打点好了,你放心,他们没有吃什么苦。”
姜婳愣住,这是什么意思?阿父会有牢狱之灾?怎么可能,姜家是百年世家,阿父贵为尚书令,声名显赫,且阿父绝不是那种违法乱纪之人,怎么会进天牢?
她本能地不愿意相信,但脑子里一激灵,想起来十年前获罪的那个大将军,在朝上能和杨丞相分庭抗礼,最后还不是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她的小宅就是因为将军获罪,家产被发卖才买下的。
她想开口喊他再问得清楚些,却怎么也不能出声,只能看着程照沉默许久,整理了下香案桌,转身将博古架恢复原位。他开了门,阳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地板上,沉默得有些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