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门开着,姜婳也看见了院子里的景象,空地上摘种了一小片桃林,桃树上已经结了小桃子。她终于确定,这的确不是她的屋子,因为姜家从来都没有桃树。
这是她死后,程照在自己府邸为她置办的一座院子,里头有她的牌位,还有他所有关于她的记忆。
程照出门后,姜婳就能动了,她从半空中慢慢飘下来,落在地上脚下还有些不实之感。她踩了两脚才稳住身形,当即看向博古架上那盏被她戳破的灯。
她想起来了,在他们刚认识不久的那个元宵灯节,她给了程照的随从一盏灯,让他回去请程照画一个小兔子,后来程照提着那盏灯来给她,但是她没要,他便又拿了回去。
原来他一直留着。
姜婳吸了吸鼻子,捂着嘴哭了出声,像是发泄一样,她越哭越大声,耳边突然传来阿母的声音。阿母一边摸她的头,一边心疼地问:“阿宁怎么了?怎么睡着了还哭成这样?”
姜婳的眼泪已经沾湿了枕巾,她抽抽嗒嗒地醒过来,一见阿母就坐起身来抱着她,哭过那一阵才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
李氏拈着手帕给她擦眼泪,看她哭得满脸通红,心疼得不得了:“是不是做噩梦了?还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姜婳摇摇头,声音犹带哭腔:“没有,我就是很难过。”
难过得想哭。
第四十八章 一日如三秋,公主请赴宴。
李氏给姜婳擦干净小脸,看着她脸上残存的红晕,不由笑了出声:“都多大了?还睡着了哭,小心你阿兄知道了笑话你。”
姜婳撇嘴:“他要是笑话就笑话好了。”
“到底做了什么梦?”李氏摸着她的脸,话音轻柔,“跟阿母说一说。”
姜婳道:“我梦见我死了……”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李氏戳了一下额头,李氏皱着眉嗔她:“说什么傻话?你一定得平平安安的,不然叫我和你阿父怎么活?”
姜婳动了动唇,知道这种梦对阿父阿母来说过于残忍,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岔开了话题。
李氏有心让她开心些,想了想便想出个主意,道:“明宣可能要提前回来了,我听你阿父说云台郡守的罪证已经呈往御前,就算是杨丞相也不能保下他,有你阿父在朝中转圜,明宣可能要升职了。”
姜婳眼睛一亮:“真的吗?”
“难道阿母还故意骗你?”李氏轻笑,“你阿父还不想告诉你,你也别在他面前说这事,往下压压你的嘴角,等明宣回来了,我允许你出门去找他玩一天。”
姜婳人心不足,哀叹道:“一天哪够啊……”
李氏看着她,她立马收了声,甜甜笑起来:“谢谢阿母!”
得知这消息,姜婳整个人都十分振奋,原本以为还要一个月,没想到程照可以提前回来。
就这么过了两三日,她又收到了从云台郡送来的信,信是加了价钱请驿所小吏加急送的,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打开看时,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红了脸。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幸而不日将归,归与阿宁商议梦中之事。”
梦里什么事?姜婳把信又看了一遍,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坐在梳妆台前开始对镜沉思,程照的话总有深意,绝不只是表面看起来那意思。
她努力回想,首先排除前几日做的那个让她哭到崩溃的梦,除了那个只有前一个疑似带颜色的梦。
姜婳想了许久,终于从脑袋深处揪出一点记忆,记忆里她红着脸问程照:“那你什么时候娶我呀?”
这一段记忆太羞人,显得主动的她很不矜持,因此她醒来之后就下意识不去想,想装作这事没发生过一样。
姜婳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慢慢红了脸,眸中水波轻漾,像是一汪清泉,她眨了眨眼睛,清泉中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水波晃荡起来。
“姑娘,姑娘?”青樱唤了两声才将她唤了回神,禀道,“大姑娘使人送了帖子过来,您要不要看看?”
帖子是常平长公主府下的,邀她于五日后的四月十六日去公主府赴宴赏花。姜婳前几日就从姜妙那里听说了长公主有意举办宴席,宴请的是世家重臣家里的未婚姑娘,说是个贵女间的小聚,也算是为她自己践行。
京城里世家差不多都知晓长公主即将北上去往秦国和亲的事,因为西蜀日益兵强马壮,杨丞相心忧如焚,以十年前大将军葛霄奉命出征西蜀却通敌卖国为例,强烈要求要与秦国结成同盟,这般大义凛然的藉口,连太后都不好说什么。
常平长公主是皇室最拿得出手的公主,若要和亲,首推的便是她。朝臣中又多有对她参与朝政不满的,几番推波助澜之后,这事已经几乎是板上钉钉。
因此长公主便借势宴请世家贵女,彼此联络感情,好为自己添些筹码。
姜婳心里很钦佩常平长公主,倒是挺乐意与她来个临行前的小聚,可她不喜欢和其他贵女一起赴宴,不说其他的,太后娘家堂妹陈怡肯定会去,陈怡如今应该讨厌死姜家人了,当然姜婳也很讨厌她,若是在宴席上碰到,姜婳不能保证若是陈怡先挑衅,她不跟她吵起来。
可她再怎么不情愿,长公主亲自下的帖子总不好推拒。只是到了宴席这日,因夜里又做了些不知所云的梦,她险些睡过了头,醒来时就被告知姜妙已经等在了院子里。
同样等在外头的还有一封从渭阳送过来的信,姜婳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看信而抛弃了姜妙。
姜妙已经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干脆进了屋坐在一旁看她,一看她手里那张信纸,立马明白过来,揶揄道:“程家那位写的?我瞧着你看得挺开心。”
姜婳大大方方地点了下头,其实之前除了阿父阿母,她在其他人面前对自己与程照相处一事总是有所遮掩。倒不是觉得他们的关系见不得人,而是内心深处总存着几分担忧,怕年少时候情窦初开却走不长远,怕未及十八夭亡而徒留遗憾。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因为有所顾忌,所以不敢大胆,因此小心翼翼。
如今却不一样,她想,若真像梦里那样,程照对她的感情自不必怀疑,若她能度过生死大劫,她必定是要嫁给他的;若她真的不幸死去,她还是想大胆一次,让世人都知晓她是他的心上人,而不是在许多年后通过考据才有猜测。
姜妙有些不可思议:“真是他?你怎么就瞧中他了?那时候他眼睛分明长头顶上的,而且,他如今还只是个小官,你……”
她没说下去,但神色是显而易见的不赞同。他们这种大世家里头的姑娘虽说不用特地去联姻,但也讲究一个门当户对,高嫁或低嫁的结果都不会很好。
高嫁没有底气,低嫁更不消说,夫君势弱,总是一个隐患,若他一辈子只是个小官,在家里千娇百宠的姑娘嫁做人妇未免太过委屈,若他有朝一日发达了,还能不能保留原有的恩爱也未可知。
姜妙不了解程照,仅有的几次会面都让她觉得这士子太过傲气,傲气的人一般要别人迁就,但她怎么舍得让阿宁迁就别人,因此心里不甚赞同。
姜婳抿唇笑:“因为他长得好看,我就喜欢长成他这样的。”
姜妙:“……”词穷,这理由根本无法反驳。她甚至于想起了卫四郎,然后卑微地发现,程照似乎确实比卫四郎要更好看那么一点点。
“行了行了,快换身衣裳,我们不能去得太迟。”姜妙给她挑了一件蔷薇色锦裙,再配上海棠滴翠玉步摇,又让青樱给画了个粉面桃花妆,眼尾晕着红,眉心贴了朵花钿。
姜婳容貌本来就美,不上妆时只让人觉得如清水芙蓉,清丽脱俗,上妆之后更是艳丽逼人,从芙蓉变成了牡丹,叫人瞧上一眼就忍不住心跳失序。
姜妙捂着胸口哀叹:“阿宁甚美,我不及也。”
姜婳觉得这妆容有反客为主之嫌,她还是习惯于在各种宴席上当一个边缘人,不被人注意到才最好,可若顶着这么一张脸过去,怎么可能不被注意到?
她唤了青樱要洗去一点妆容,却被姜妙拦住:“不行,你今日就得这么去。你不知道,前几回她们设宴你推了没去,她们便在宴上说你许是不敢去,怕在宴上露了怯。她们不敢当着我的面说你,就去问姜如,她居然还附和,你说气不气人?”
听起来确实挺气人,姜婳这几年来满打满算其实只参加了两回正式的宴席,第一回是宫宴,但宫宴上规矩森严,各家姑娘不坐在一处,彼此就算在宫里见了也不一定认得。
第二回是长公主举办的集贤宴,集贤宴宴请的贵女较少,统共就那么五六位,但姜婳当时才露面没多久,就因为陈怡故意推她下水而提前退席了,顶多只混了个脸熟,连话都没说上几句。
她知道贵女间时常会举办些各种名目的小宴会,但她以前是懒,今年来则是因为更喜欢去找程照,所以都没有参加过,姜妙和姜如倒是时有参加,姜妙回来还会拉着她说一些宴上的趣事。她从来没有想过,都没去的自己还能成为话题之一。
姜婳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思考片刻,还是将花钿抹了去,转过头去对姜妙道:“大堂姊,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就可以气到她们了。”
姜妙打量了下,深觉有理,就阿宁这副模样走出去,准能气死那一群只能在背后臆想泛酸的小姑娘。
果然如她们所料,姜婳出现在长公主府时,府里已经来了几位公侯家的姑娘,看见她们两姊妹时俱是一惊,转而背过身去窃窃私语。
“那是姜妙和她堂妹?不是说长得很丑吗?”
“应该不是吧,姜如不是说她堂妹小家子气,平常都不敢出门,若真是姜妙旁边那个,怎么会不敢出门?”
“可和姜妙走一起的还有谁?”
姜妙挽着姜婳的手,在认识的姑娘面前都去转了一圈,笑眯眯介绍:“这是我堂妹,姜婳,从前不怎么爱出门,你们都不认识吧?”
姜婳觉得自己像是个战利品,被推出去炫耀了一圈,然后得到战利品的人才心满意足地摸着她头道:“阿宁今日真给我争气,这回还有几个人没来,你等着,我到时候也在家里办次小宴,争取把那几个没来的都叫上。”
姜婳无奈,正巧这时候长公主出现在了花园里,众女都盈盈行礼,方才那股尴尬又微妙的气氛才消弭于无形。长公主自有一种皇家尊贵的气度,但她性子却是颇为温和,每个姑娘都能叫得上名字,还能寒暄一两句。
姜婳感觉像是在课堂上等着被先生提问,明知道一定会被叫到,还是忍不住忐忑。不多时,长公主寒暄的对象就轮到了她:“姜家三姑娘近日可好?上回那事是我招待不周。”
姜婳连忙道:“多谢长公主挂心。”她想了一想,想到刚才被姜妙拉着去认人时确实没看见陈怡,甚至于程婉柔也没来。她不由心生感叹,长公主处事果然周到。
长公主笑了笑,又问候了几句,最后看着她和姜妙说了一句“姜家双姝果然姝丽,站一块倒跟亲姊妹似的”。
姜婳和姜妙都愣了一瞬,反应过来都很感激,其实以前的姜家双姝说的只有姜妙和姜如,后来姜如名声不好,外头便有人存心往姜家双姝这名头上泼脏水,意图把姜妙也冠上一个同流合污的名声。如今有了长公主这一句话,以后的姜家双姝便只有姜妙和姜婳,可以说,直接将姜妙从那流言里摘了出来。
姜婳心想,长公主真是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想必就算嫁去秦国也能活得很好。
宴席主要还是大家一起聊聊天,姜婳只在长公主询问时回答过几句,在众贵女间并不打眼,先前议论过她丑的姑娘也没再不识趣地凑上前来,因此这次赴宴倒还舒心。
用完午膳,宴席便散了,姜婳跟着姜妙出了门,她视线习惯性地转了一圈,还没看到姜家的马车,手腕却忽然被姜妙抓紧了,姜妙声含激动:“你看,那是不是那个程家的?”
姜婳睁大眼睛,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便看到了马车旁边的程照,还有阿兄。
她差点就要跑过去,刚迈出一步,勉强想起来这是在长公主府外,周围还有其他世家贵女,她得矜持,不然的话,明日流言就不知道会传得有多难听。
马车旁程照正侧身听着姜存说话,姜存半靠在马车壁上,透着几分随性。这么两个人站在那儿,自成一道风景,刚出公主府的贵女们差点看直了眼,再一看那马车上写着“姜”字,登时气恨,今日姜家那两姑娘就算了,怎么家里的郎君也这般好看?
姜婳佯装镇定地走到马车前,小声问程照:“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程照还没说话,旁边的姜存看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阿宁,你是看不见我吗?”
随后过来的姜妙一愣:“诶,堂兄你也在?我方才都没看见你。”
姜存:……我真是自取其辱。
第四十九章 上门送小礼,小别行马车。
程照是昨夜回来的,连夜去大理寺将这回在景州寻到的罪证整理好,和大理寺卿商议一番,决定今日上朝时候就先发制人,上奏御前。这次罪证主要针对景州的几个官员,明眼人都知道他们是杨丞相一脉,所以他们必须先呈上罪证,免得杨丞相倒打一耙。
虽说小皇帝如今还没有多大权力,但朝中多的是看不惯杨丞相之人,比如以傅太傅为首的一干文臣,是忠心不二的保皇党,早对杨丞相各种越俎代庖的行为不满。还有和杨家结了仇的姜家,与姜家交好的其他世家,还有新近结亲的定国公楚家。
因此朝会上几方人不吐脏字地对骂了几个回合,最终由小皇帝亲自下了旨意,将景州那一干贪污渎职的罪臣都撸下官职,让朝臣们商议一下改派人选。景州是鱼米之乡,换句话说那边富得流油,许多送入宫的贡品都是景州出产,因此那几个空出来的官职绝对是香饽饽,能在朝上争论好几日。
程照作为七品主簿是没有资格上朝的,只能听大理寺卿转述几句,知道这回杨丞相一脉损失了几个人,势力有所削减,心情不可谓不好。
大理寺卿拍着他的肩膀道:“这回辛苦你了,等明日我就上奏章,给你记个大功,年中考核你且等着。”
程照点了头道:“多谢大人。”
楚国官场有个年中考核,主要对官员上半年的政绩做个评点。大理寺这半年来解决了一批悬案,又整理了近五十年的案卷,今日还破获了一起官场贪污案,大理寺卿睡着了都能笑醒,他的政绩还用评点吗?光摆在那儿就能说明四个字——劳苦功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