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照不得不承认,他颇为欣赏这样的卫原,难怪小皇帝说他们以后是至交好友。俗话说近朱者赤,他耳濡目染这么些日子,自然也学到了几分卫四郎的真传。
“乖。”他哄了一声,将那个锦囊递给姜婳,细心叮嘱,“这次只用了两百两,这里头还有一百两,这么多银子要放好。”
他没有强撑面子,也没多拿她银子。他因月俸加上写书赚了点银子,生活宽裕了些,可到底不如出身世家的姜婳阔气,他能挪用自己的余钱给她买各种礼物,却不能接受她大额的馈赠,盖因他们如今还是名不正言不顺。
姜婳自然明白他的心思,其实她之前就想过,程照既是读书人,定是有一身傲骨的,他可以接受善意,但不会接受银钱。她皱了皱眉,她也不是非要他拿这钱,只是听说官场打点颇费银子,他如今定然是拿不出什么积蓄的,她只是想着,这钱就算她借他的。
程照手指轻抚上她皱起的眉头,将那一点褶皱抚平,眉眼间带着淡淡的愉悦,阿宁满心满眼都为他着想,他自然开心,只是,他希望阿宁能多相信他一些。
“担心我饿死吗?”他看她一脸忧愁,忍不住轻笑,“不会的,我也有些营生。阿宁,我以后是要养你的。”
姜婳愣愣地抬起头来,待回过味来,面上便似敷了一层胭脂,眸中如秋水轻漾。
但她不得不提前声明:“养我可能会有点贵。”她说完又怕他觉得有压力,立马又慌慌张张地补充:“也不是很贵,我虽然挑食,但是、但是我喜欢吃的不贵。”
程照抬手摸了一把她的发顶,眉间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只要一想到以后可以养阿宁,他的满腔斗志都激发了出来。怎么可能嫌她贵呢?阿宁在家中锦衣玉食十几年,没理由和他在一起后要迁就于他。
“再贵也能养得起。”他道。
姜婳眨了眨眼睛,忽觉自己有点傻,程照以后位及宰辅,那时候应该不缺钱才是。而且,就如她所说,她真的很好养的,阿父在景州任刺史时,时常带着她出去逛,结果有一日不小心和随从失散还迷了路,父女俩在深山老林里走了一天一夜,没有干粮也没有水,他们还乐呵呵的,当是在野游。只是后来归家后阿父被阿母训斥了一顿,再不敢带她去丛林游。
她慢慢地应了一声:“哦。”
程照便把那个锦囊放在她手心里,将她手指合上,做这动作时他存了私心,不动声色地用自己的手指按压住她的,然后包裹在一处,掌心被塞满,连心里也是满满当当的。
姜婳偷偷看他一眼,面色似乎有点不开心,他意识到了,但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开心,明明方才都笑了,还有什么别的事惹她不开心了吗?
好在姜婳没让他思索多久,接过锦囊以后就把那张银票先拿了出来,然后就手心托着那个空锦囊道:“你不喜欢吗?这是我绣了好几日的。”
程照一愣,随即心里涌出巨大的狂喜,将他先前那点遗憾都盖了过去。这些日子夜深人静时候,他就常拿这个锦囊把玩,他本想像从前一样,不知不觉地将之偷梁换柱,可惜他在景州寻了很久,也没有买到和这个锦囊一样的,只能压抑着不舍还给她。
“喜欢。”因为激动,他的声音隐隐沙哑,“原来这是给我的吗?”除了元宵那盏花灯,这是她第一次送给他除却日常以外的东西,而且,这是她亲手绣的,还取了竹青的配色。
姜婳有些难为情:“这个一看就不是给姑娘用的,不给你的话能给谁?”她还以为依这人的脾性,就算她没说,他肯定会想方设法昧下,没想到他这回这般实诚,害得她还是得自己说出口。
“你看。”她难为情后又微微兴奋起来,将锦囊翻了个面,里头的料子是温柔的浅青色,她寻着底部一个角落道,“这里有你的名字。”
竹青色的丝线勾勒出简单的明宣二字,程照脸上笑意更深,终于忍不住倾身揽着她肩膀抱了一下,再多的动作不敢做,怕她害羞哄不好,只小声与她低语:“谢谢,我很喜欢。”
第五十一章 书肆起争执,一同看话本。
程照还要再说话,车外忽然有人嘀咕:“这马车有人在吗?怎么挡在路中间?”
程照听得清清楚楚,姜婳只是听见一点模糊的人声,她怕是马车挡了路,正要掀开侧边帘子去看一看,程照却拦住她的手,起身出了马车。
姜婳便听见他温和地和外边那人说了一句,随后马车便又慢慢地动了起来,车轮在青石板上碾过,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经过这一遭,她清醒了些,便又挪到前头跟程照只隔了一道帘子的地方。
帘子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晃一晃的,让人能看清马车外的景色,姜婳看着两旁完全陌生的街景,不免好奇:“你才来京城几个月,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我都住了几年了,还不知道这里还有条路能去书肆。”
程照道:“你不知道没关系,我知道就行了。”却是没说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熟悉。其实他是出于习惯使然,到了陌生的地方首先就是要摸清路线,绘出舆图,好方便逃跑。
这话说起来有点没气势,因此他半点没提起。
姜婳也没深究,慢慢和他说一些自己的日常琐事,还抱怨道:“我上回真的抄了十遍,半点没有掺假。先生还嫌我的字不够清晰,那都是第十遍了,我抄得都快不认识那些字了,自然写得有些别扭。”
“你又犯什么错了?”程照话里隐隐含着笑意。
姜婳不忿:“什么叫‘又’?我就是替大堂姊做了一份课业,然后就被罚抄了……”
程照略皱了下眉头,手上一时没控制住缰绳,马就雀跃地往旁边跑了两步,带着马车颠簸了些,姜婳坐着没倚靠,身子一歪就撞到了前面的程照的背上。
磕到的是她鼻子,程照的背硬邦邦的,她觉得自己的鼻子应该红了,但她没喊疼。她想,这是程照才学会赶马车呢,不能打击他的信心。
“撞到没?”程照立马拉住缰绳,绷着背问,“疼不疼?”
姜婳镇定道:“没事,我扶着呢,快走吧,小心我阿兄追上来。”她故意引开他注意力,程照听了倒真有些紧张。
不管如何,他趁姜存不在时拐走阿宁是事实,今日还是姜存好心带他过来的,回头怕是得去赔罪。
绕了几条小巷,很快就到了书肆那条街,程照停好马车,正要下马车时,旁边忽然插过来一道讥嘲的声音:“哟,我们的大才子怎么沦落到这步田地?已经变成了赶马车的车夫了?啧啧,赏你的。”
他说着扔过来一两碎银,碎银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一圈,滚到了马车轮下。
程照还没说话,姜婳“唰”一下拉开帘子,就和书肆外的杨鹤知对上了眼。杨鹤知斜斜勾着嘴角,手里还是那一把玉骨摺扇,眼底显现出轻蔑和阴戾之色。
认出了姜婳,杨鹤知收了扇子,眼底兴味明显:“原来是姜家世妹,不知你堂姊如何了?”
姜婳捏紧了拳,一想到他可能和姜如在床上聊起她,她就忍不住作呕。姜杨两家如今已是撕破了脸,她也不必要再维护世家颜面,直接下了马车,俯身从车轮边捡起那一两碎银,转头重重朝他扔了过去,她准头挺好,直接砸到了他额角。
这条街上人不多,就算有过路的百姓,看见这么些世家子弟在一块,也不敢过来看热闹,远远的就避开了。这也是姜婳敢这么干的原因。
“嘶——”杨鹤知不敢置信地捂着额头,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看穿着也是世家子弟,这会皆是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就要使唤护卫上前。
姜婳犹嫌不够,程照挡在她身前,她还要探出头来道:“杨家竟这般落魄了,才一两银子也好意思拿出来?”
程照叹着气,将她往身后拦了一拦,今日这事怕是不能善了。
杨鹤知冷笑了两声,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一圈,道:“呵,世妹这是等不及给情郎出头来了?女人就是……”
程照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绝不是什么好话,因为他的攻击对象直接转向了阿宁。
他打断了杨鹤知,语气冷然道:“听闻丞相大人今晨在早朝上声泪俱下,杨公子还是谨言慎行,莫要寒了他老人家的心。”
杨丞相为何在朝上声泪俱下?因为程照从景州搜罗来的证据指明杨家与那几个罪臣有牵扯,御史大夫和太傅大人轮番上阵,将杨丞相挤兑得脸色发青,杨丞相当即弃车保帅,说是自己驭下不严。五六十岁的人了,哭得那叫一个凄惨,连脸都不要了。
程照在这时候说起这个,一是嘲讽,毕竟不是谁都可以当着百官的面说哭就哭的,这与耍无赖也没什么两样了;二是警告,那些牵连杨家的罪证都是由他搜罗而来,虽然目前那些还不足以让杨家伤筋动骨,但谁也不能保证他手里还有没有其他关于杨家的把柄,比如雇凶杀人之类的。
杨鹤知显然从自己祖父那里得了叮嘱,盯着程照的眼神阴鸷得很,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但是他不能,杨家刚被参了一本,他出门前祖父还叫他别惹事,这时候必须要行事谨慎,免得再被御史台那群人抓着不放。
程照正踩在他的痛脚上,为免自己说错什么话,他狠狠地瞪了两眼,连话也没说就带着那一干跟班呼啦啦走了。
姜婳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若真打起来,她今日没带护卫肯定是打不过的。
程照听见了,转过身来低头看她,她被看得心虚,扭扭捏捏地垂下了头,然后头顶就被他拍了一下。
“胆子怎么这么大?还捡起来扔回去,不怕他也朝你脸扔一块?”
姜婳想了一下那个场景,赶紧捂住了自己的额头,砸人时气势如虹,要是被砸她就要怂了。但是她还是有些不服气,嘟囔道:“谁叫他要给你扔银子,那么侮辱人……”
原本还想再说她几句,好让她以后别这么冲动,这话一出,程照的心已经软成一片,哪还能端起教导的架子责怪她,他忍了忍,但翘起的嘴角却是怎么也压不平。无奈之下他只能扬着唇道:“这次就算了,若是只有你一个人绝不能这样。”
小姑娘胆子倒是挺大,程照有点头疼,却又甘之如饴。不过,他回忆起方才的事情始末,突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阿宁的情绪不太对。
他犹记得第一次在这书肆门外碰见杨鹤知和阿宁时,阿宁在马车里偷偷骂了杨鹤知一句,语气是厌恶的,而刚才阿宁下马车时,眼神里不只是厌恶,还有一种愤恨。
这是极不正常的,先前姜家声誉受损的时候,阿宁跟他说起杨鹤知时,神色虽然难看,但也不到愤恨的地步,顶多还是憎恶。
程照的脸色沉了些,他不在的时候,肯定还发生了别的事。
姜婳抬眼偷偷觑他,结果就发现他冷着脸,顿时生出了些委屈,杨鹤知那么讨厌,她看着就像砸他,而且他还和姜如……可是这事不好说出来。她委屈地垂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揪自己的手指。
程照在思索,没注意到她的神色,最终还是书肆掌柜出声打破了门外的安静:“姜姑娘,可盼着您来了,我这新来几本话本,您肯定喜欢!”
他这么热情,姜婳顺势便跟着他进去了,程照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两步远,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她的背影气鼓鼓的,像是憋着一股气一样。
姜婳一进门照例问:“有觅山居士的话本吗?”
掌柜为难:“哎呦那可不巧,居士最近都没使人送话本来,您要不看看其他的?比如这本《驭妖记》,与《妖生》是同一类型的,姑娘您看看。”
姜婳接过翻开来看,身后的程照探头看向她手上的话本,突然伸手指着一处道:“这里字错了,还有这里,嗯,还有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这么多毛病?那肯定不好看。姜婳立马将那书退了回去,掌柜哀怨地瞧了程照一眼,程照微不可见地勾了唇角。
掌柜想了想,突然振奋道:“话说回来,觅山居士前次叫随从送《妖生》来是送了两本,一本包得严严实实的,特地嘱咐我把那本留给姑娘,另一本才交给我刻印卖出去。您要不要看看另外那些刻印的?”
姜婳奇怪:“为什么要送两本?”
掌柜嘿嘿笑:“毕竟您可是居士的忠实书客,上上回他还嘱托我把原稿给您,您不记得了?”
姜婳记性好,很快就从脑袋里翻出这一段记忆,恍然地“哦”了一声。但是她还是不解:“刻印的和原稿都一样,我都看过了。”
身后程照却忽然动了一下,姜婳的注意力顿时被引过去,转头问他:“你是不是等烦了?”她的眼睛是清凌凌的,一眼就能看到底,程照霎时看清了她眼底的委屈。
这委屈还是先前在门外看见他的冷脸而萌生出来的,姜婳以为自己已经缓过去了,但眼睛骗不了人,她心里还是委屈,一看程照似是不耐烦地动,她那委屈劲便又冒了出来,在胸口泛着酸。
“没有。”程照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一点都不烦。”
掌柜已经自作主张去寻《妖生》的刻印本,近前都没有别人,姜婳纠结许久,终于忍不住问:“你刚刚是不是生气了?”
程照失笑:“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就是刚刚,你叫我以后都不要去砸杨鹤知。可是你不知道,他有多讨人厌……”她话音渐渐低下去,说不出口,还是说不出口,那种事想起来就要恶心她一次。
程照眸光深了些,他确定,杨鹤知一定做了什么,这事甚至让阿宁难以启齿。阿宁是个害羞的小姑娘,但她绝不是委屈自己的人,若是真有人欺负她,她一定会和他说,这并不是寄希望于他欺负回去,而是向他倾诉,是一种表达亲密的告状。
但是这一次她没有,只是反反复复地说杨鹤知讨厌,具体的事例却什么也没说。
“嗯,他确实很讨人厌。”他顺着姜婳的话道,“以后看见还可以砸他,但是要保护好自己。”既然阿宁不想说,他就去问旁人,总之他一定会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姜婳重重地点了下头,看见掌柜乐呵呵地捧著书过来,她转头偷偷看他一眼,又转回去。这般明显的动作其实说不上是偷偷了,程照看得一清二楚,略低下头在她耳边说话:“你看我做什么?”
热气扑到耳垂上,姜婳的耳廓慢慢红了起来,像一块美玉,她缩了缩肩膀,让自己离他的呼吸远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