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其中大部分的功劳是程照的,但大理寺卿依旧自得,这说明他眼光好,挑中了一位好下属,还驭下有方,不然的话,换了别的上官,谁能像他一样给程照这么多权限?
“对了,尚书令姜大人先前下朝时托我带话,说是让你没什么事就去姜家一趟。”大理寺卿这几日也从各种渠道听到了一点消息,再结合前几月尚书令不待在尚书台,时不时就来大理寺溜一圈,眼里不由露出了点同情,“姜家姑娘还小,你、唉,还是有机会的。”
大理寺卿也是出自世家,自然知晓这其中的差距,照他的想法,程照再升几级也配不上姜家那姑娘,但人总要有点梦想嘛。
因此他又拍了下程照的肩膀,鼓励道:“好好干,说不定能让姜大人对你另眼相看。今日放你假,你回家去换身衣裳,再带上点景州特产,去了姜府别不说话,也别板着脸。”
这算是金玉良言了,程照淡淡笑了一下,谢过大理寺卿之后就出了门,他昨晚熬了一夜,早上只洗了一把脸,这会看起来还有几分憔悴。自然是不能以这副模样前去姜家的,他回到家里以后就让怀义烧了水,沐浴收拾一番,正要提着从景州带回来的礼物出门,想了想又退了回屋。
对着屋里的水盆看了看,沐浴过后的他仪容整洁,穿着干净,因他年轻,不过短暂歇息了一会儿,之前的憔悴俱已消失不见,看起来就是一个俊秀的郎君,那张过分年轻的脸上已经隐隐显出了坚毅之色。
他盯着自己的脸看了一会儿,略皱了眉头,随即垂眸酝酿了一下,再睁开眼睛时,水面上倒映的那张脸就带了一点点坚忍,还有疲惫,像是匆忙赶回来而染上的风霜。
只是,他算盘打得挺好,到了姜府却是扑了个空。
姜嵘看了一眼他带的礼盒,意味深长道:“怎么这么客气,还带这么多东西?小心被人参一本说我收贿赂。”
若换一个人此时必定诚惶诚恐,程照却面不改色道:“这是岫之兄托我带的东西。”
他坦然地打开礼盒,是几本市面上已经寻不到的古籍孤本,姜嵘语气微妙:“这些全是给岫之的?”
程照点头,答道:“岫之兄最爱古籍,正巧在下与张之邛张老前辈有些交情,便从他那儿寻了几本来。”
姜嵘定定地看着他,似乎要从神色来分辨他是不是在说谎,可惜程照脸上惯常没有表情,自然也看不出有没有说谎。姜嵘强迫自己移开黏在那几本书上的视线,免得将自己内心深处的羡慕嫉妒给泄露出来。
我也爱古籍啊!
他正经地咳了一声,又看到了程照手边的澄泥砚,不由有些怀念:“这是景州的澄泥砚啊,我以前在景州时还专门去买了几块,这也是给岫之带的?”
程照默了一瞬,道:“那是给阿宁带的。”
姜嵘微笑,现在的年轻郎君真的是很不会做人。
“那可真是不巧,阿宁今日出去赴宴了。”他悠悠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你放这,等她回来我替你转交给她。对了,多少银子?总不能占你便宜。”
“阿宁已经给过了。”程照语气一如之前一样平静,但说话前还是不由得顿了一顿。原来姜大人就是趁着阿宁不在家才会找他上门,他在心底叹了一声,都说尚书令是个老狐狸,果然名不虚传。
商议完朝中公务以后就到了午膳时分,安静地用完午膳,程照正要告辞,就见姜存对他眨了眨眼。他停下,姜存凑近道:“看着这一盒孤本的份上,我卖你个人情。我待会要去接阿宁,你要不要一起?”
程照丝毫没有犹豫:“好。”这才有了两人站在长公主府外那一幕。
姜家马车多来了一辆,姜妙率先上了马车,回头对姜婳道:“阿宁,我先回府了,你跟堂兄一起吧。”她颇识眼色,立马催促车夫赶马离去。
姜婳看着阿兄和程照,陷入了左右为难,原计划这时候就要回府了,可她现在不太想回去。
姜存拦着她肩膀想往马车上带,边走边道:“都见完面了就该回家了啊,阿父今日在府里等着你呢。”话音未落,公主府出来一位侍女,直奔姜存而来,说是长公主有请。
姜存愣住,还犹豫间背后就被姜婳推了一把,道:“既是长公主有请,那阿兄你快过去吧,别让长公主久等。”
长公主的邀请不好拒绝,姜存迟疑了一下,转过身叮嘱:“你乖乖在这等我,我得跟你一起回家,听见没有?”
程照适时道:“岫之兄放心,我就在这看着。”
看着阿兄的身影入了公主府,姜婳立马上了马车:“我们快走,不要等我阿兄了。”
车夫略有为难,程照走近拿过他手里的马鞭,温和道:“劳烦你候在这儿,等岫之兄出来你和他说一声,就说我们有急事,先走了。”
“不,不行的。”车夫苦着脸道,“郎君莫要为难奴才,奴才还要替姑娘赶车呢。”
程照语气不容拒绝:“没事,我来赶马车。”
已经坐上马车的姜婳探出个头来,步摇上垂下来的玉流苏蹭到了她耳朵上,她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却不小心扯到了步摇,头发乱了些许,偏她没有察觉,还好奇问道:“你会赶马车吗?”
程照点头:“刚学会。”
姜婳眉头便揪成一团,才刚学啊,会不会不太熟练?
看着她似乎是真的在思考,程照忍不住轻笑:“放心,不会摔着你的。”
他这么自信,又因为自己也有点私心,姜婳纠结着还是给车夫下了命令,让他等在公主府外,程照欣然坐在了马车前面,动作颇为熟练地赶着马走了。
姜婳也不像往常一样只坐在马车里,而是挪到了最前头,将帘子稍稍撩开一些和程照说话:“你为什么要学赶马车呀?”
程照道:“因为卫家四郎不会赶马车。我在景州和他恰巧遇见,后来得知他去了一座深山里迷了路,便赶过去找他。他那时候租赁了一辆马车,可偏偏没寻到可以赶车的车夫,无奈之下只好我去赶车。”
他掐头去尾,半点不提卫四郎是由于他的原因才会在深山里迷路的事,姜婳听了有点气愤:“他怎么自己不学?”
程照声音隐隐带了点愉悦:“幸好我学了,不然今日谁给你赶马车?唔,姑娘,您要去哪儿?”
他故意学了车夫的语气,让姜婳忍俊不禁,吩咐道:“我要去书肆。”
程照扬起马鞭拍了一下,赶车的架势十足,可惜姜婳隔着帘子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背,前头动作都被遮住了,不过马车行得很稳当,她安心地坐在帘子后头,听着街上的熙熙攘攘,有些犯起困来。
程照做事时总是会很专注,就算是赶马车也一样,但他还是分出几分神识注意着身后,但身后久久没有出声,他有些失望,阿宁怎么不继续说话了?
他驱使着马进了一条没什么人的小巷,少了街上的人流,马车周边霎时安静许多。程照这才觉察到不对劲,身后似乎过于安静了,呼吸声清浅而均匀,像是……
他拉住缰绳,马车缓缓停了下来,他正要转过身去时,背后忽然一重,阿宁软软的身子靠在了他身上,还迷糊地“嗯”了一声。
这一瞬间的感觉很奇妙,少女的重量可以忽略不计,却让程照感觉重若千钧,像是整个世界都压在了他背上。他一动不动,在静谧中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越来越急促。
不管和阿宁认识多久,他遇见她的第一反应,仍旧是心动。
停留了半刻钟以后,姜婳迷迷糊糊醒了过来,直起身子看着马车停在原地有些疑惑:“这是哪儿?怎么停在这里?”
程照半转过身,伸出一只手撩开帘子,和她刚睡醒犹显懵懂的眸子对视,倏尔轻勾唇角,道:“你头发乱了。”
姜婳抚了一把,有些懊恼地皱了眉头:“哎呀,马车上没有梳子。”这辆马车多是姜存出行所用,所以车内并没有备下姑娘家的常用物件。
“你坐进去些。”程照嘱咐,等姜婳往后挪了些,他起身入了马车,看她步摇有些歪,便先给她扶正。
姜婳茫然看他:“怎么了?你带了梳子?”
在她好奇地目光下,程照从自己袖袋里拿出一个细长的锦盒,打开看时是两支翡翠玉钗,钗子的样式做成了蝴蝶模样,看着精致可爱。
“别动。”他观察了下,阿宁只有右侧一点头发被步摇垂珠勾了出来才显得凌乱,他小心翼翼用手抚平,再用钗子慢慢插上去,将乱发缠绕在钗上,看着便没有那么乱了。
姜婳低着头乖巧地任他动作,等感觉到他手移开了,才抬起头来朝他软软一笑:“好看吗?”
程照莞尔:“特别好看。”好看到在公主府外看见她出现的那一刻就想把她带走,薄施妆容的她艳丽无双,比之春日里烂漫的桃花还要灼灼生华。
第五十章 袖袋起风流,银票换锦囊。
姜婳弯眼笑了起来,又有些担心地问他:“你是不是很累?”
程照顿住,原本是想露出疲惫之色引得姑娘心疼地,但这时候他却下意识摇了头道:“不累。”自看见她后,假装出来的疲惫瞬间消散,满腔振奋掩都掩不住。
“我今早收到了你的信,还以为你要过几日才到。”姜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我都没有听说。”
程照便想起那封信,那封信是在途中写的,因顾虑到卫原有事要在途中耽搁,便将预定归期往后调了几日,没想到最终他们脚程还是比信要快些。
“我昨夜回来的。今日便去了你家拜会,可惜到了才知道你出门了。”
姜婳软声道:“我不知道你今日会来,若是知道我就不出门了。”
这话听起来实在让人身心愉悦,软得他心都要化了,程照忍不住伸手在她头顶轻轻摸了一下,道:“没关系,反正我见到你了。”
姜婳微微红了脸,问他:“那我的澄泥砚你买了吗?”
“买了,今日给了你阿父,他说他替我转交给你。”
姜婳有点担心:“你怎么和阿父说的?他会不会不给我?”
程照看着姜婳只是笑,笑完了才说:“我与他说这是你拿了钱让我买的,他听了还要替你付账。”
姜婳其实不太想这事被阿父知道,但事情的发展她控制不住,她纠结了下,想到这人有些时候不合时宜的耿直,她心里生出了点忐忑,几乎是颤着声问他:“那有没有多出来的银子?我给你的锦囊你不会给我阿父了吧?”
程照定定地看她,又低头从袖袋里摸出一个东西,姜婳晃了一眼才看清是她绣的那个翠竹色锦囊,上头的竹叶栩栩如生,萌生出一种勃勃的生机。
她看了下那个锦囊,却没有伸手去接,反而低头凑到他袖摆边上,伸出两根手指揪住一小片布料,好奇问道:“为什么每回你都能从袖子里掏出这么多东西?”
偏偏他背手甩袖时,袖子随风轻扬,天然一种俊逸风流,丝毫不像是袖子里还能装着这么多东西的模样。
姜婳等不及他回答,翻开他的袖子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程照下意识想阻拦,但他刚想把手翻过来,姜婳眼疾手快,已经看见了。
他的手腕处有一道新伤,本来有宽大的袖摆遮掩,他又小心翼翼,回来见了那么多人,连怀义都未曾察觉,哪知如今却被他最不想让她知道的人看见了。
伤口已经结了痂,部分痂片脱落,露出了粉色的新肉,两厢对比,显得十分狰狞。
他正要想个藉口搪塞,却听姜婳怔怔道:“我阿父说你此行凶险,有性命之危。可我远在京城还能收到你的信,便以为你应当游刃有余,阿父只是夸大其实,原来你真的遭遇了很多危险。”
她的手指还搭在他手腕上,指腹轻抚那道长不过寸余的伤口。
在程照看来,此行确实危机重重,去的路上就遭了两次差点危及性命的“意外”,到了景州之后甚至还有堂而皇之的追杀,他都险险避过。或许是上天眷顾他,最后他其实也就手腕上这一道轻伤,他甚至觉得这并不是伤,而是他大意的标志,扫到一眼时都要不由自主地皱一下眉头。这更像是他对自己的警醒,因此他连现于人前都不愿意。
“不过我安全回来了。”他温声安慰,将袖口往下挽了挽,露出一截小臂给她看,“只有这一点伤,一点都不严重。”
姜婳歪头看他,步摇上的垂珠随着她的动作而摇摇晃晃,在略显昏暗的马车内划出一道带着流光的弧度。
她看了看他的脸,又低头去看他的伤,不太相信:“谁知道你还有哪些伤,身上都遮住了,一点都看不见。”
这话私心严重,程照忍不住笑:“难道你要我脱了衣裳给你看一看?”说着就要顺势解衣。
姜婳蓦然睁大眼睛,气愤又羞涩道:“你这是诬陷!我什么时候说要看了?”
“不看么?”程照似是失望,顺势将袖子理好,自然地遮住了那一道伤痕,“那便是调戏于我?阿宁学坏了。”
“你还说!”姜婳未料他这一趟回来竟然有这么大长进,竟会说得她哑口无言,她气鼓鼓地转过头,在心里酝酿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酝酿出一番觉得可以镇住他的话,她正要转过头去说出来,一边脸颊便被他戳了一下。
好不容易攒起的气,泄了。
“你才是学坏了。”她控诉,尾音带着隐隐的娇嗔,程照听得心里一颤,有了些微的罪恶感,自省他是不是真的欺负阿宁了。
不过,他转念想了一想,这并不能全怪他。他出去这些日子,与卫原相处颇多,卫原那人嘴巴了得,若是他不学着些,便只能被卫原压得死死的。
卫原的嘴和姜存不一样,姜存是话痨,最喜欢单方面倾诉,和他说话不必拐弯抹角,或者说不说话最好,只给回应就行。卫原却是嘴巴颇毒,肚子里还弯弯绕绕,从前程照肚子也弯弯绕绕,但面上总是沉默寡言的,因此看起来颇为稳重,但这种稳重在与卫原相处的过程中却稍处于劣势。
卫原肆意嚣张,身上是世家子弟惯有的贵气,且他又不受礼法所拘,行事颇无顾忌。程照亲眼看着他说哭了景州刺史的小女儿,那甚至说不上羞辱,但比羞辱更让那姑娘觉得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