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似是安心,姜嵘心里却颇为不爽,瞥她一眼道:“你今日去哪儿了?”
“去书肆了。”
“和谁去的?”
姜婳顿了一顿,顶着阿兄看好戏的眼神,她无畏道:“都怪阿兄,长公主请了他入府,我又不好干等在府外,只好请程照驾着车带了我一程。”
被凭白甩了一口锅的姜存:“……你这是强词夺理。”
姜婳理直气壮道:“若是阿兄在,我就叫阿兄一起去了呀。”反正书肆都是要去的。
不料被她赖上,姜存有理说不出,深觉自己今日是拿人手短,被那一盒子孤本迷了眼,结果反而惹上了□□烦。
最后还是李氏看不过眼,嗔姜婳道:“少拿你阿兄做藉口,快用饭。”她又转过头去和姜嵘说话:“有什么事等用完膳再说,你存心让他们俩吃不下饭啊?”
接下来的晚膳在一片和平的气氛中度过,姜婳吃了一碗饭外加大半碟肉菜,又喝了满满一碗汤,最后吃得肚子有点小撑,被阿母赶去了花园里消食。
姜妙也正好在花园里,不过她是出来散心的,在糕点店外碰见程照驾车后,她就去找了未婚夫楚恒,楚恒已经确定要随行前往秦国,一想到两个人要有许多日子不能相见,她便越发惆怅。
姜婳走近喊了她一声,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说起家常。
姜妙安静地听了一会儿,看着她精致的眉眼,忍不住心生羡慕,上手捏了姜婳的脸一把:“阿宁,都是一家子姊妹,怎么我就长不成你这样呢?”
“唉……”姜婳故作老成,叹了声气道,“红颜终作土,美人终迟暮,大堂姊莫要沉迷于我的美色。”
姜妙再多的惆怅也被她三两句话给搅和没了,忆起今日在街上看见的,揶揄道:“我今日可是瞧见了,眼睛长头顶上的士子竟会屈尊给你驾车,说,他是不是被你的美色所迷?”
姜婳摇头:“非也,应是为我的人格倾倒。”说这话时,她脸上满是自得,姜妙看着觉得眼睛疼。
已是春末,花圃草丛中落红遍地,好在春阳暖融,此情此景并不显得哀凉,反倒别添一点清新婉约的味道。风拂过时还会带着隐秘的花香,让人身心愉悦。
就在这时候,姜婳却隐隐听见了吵闹声,听声音像是花园旁边的院落里传来的,她辨了辨方向,似是姜如的院子里传出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她刚站起身,姜妙便拦住道:“你别理,自她……自她那个之后,便一直这样了,茶盘都给她摔了四五套,我阿母怜惜她,也不好苛责。”
姜妙说的是姜如落胎之后,姜婳知晓这么一回事,但那是大伯父家的家事,她没有细打听,只知晓一点大概。大伯父性子清高又执拗,受杨家打压之后,对杨家更是厌恶,怎么可能让自己女儿生下有杨家血脉的孩子。因此闹出那一遭之后,没多久就命人煮了落胎药,迫使姜如喝下了。
姜如本就不喜这个孩子,落胎倒是不犹豫,可她一想到自己名声尽毁,往后也不知有何去处。往日疼惜她的阿父现在视她为耻,爱怜她的姨娘如今已经惹了阿父厌烦,当家的嫡母更是厌恶她们母女二人,吃穿上虽不曾克扣用度,但与以前比是天差地别。
她记得那一场欢爱的每一个细节,记得自己是如何被带到了床榻上,如何解了衣衫,如何与情郎欢好……她越想就越过不去心里那个坎,整日整日地回想起与杨鹤知的春风一度,她本是闺中少女,那时候面对醉酒的情郎,说不羞涩是不可能的,但她想往上爬,想牢牢抓住杨鹤知再嫁入杨家。
如今她后悔了,伴随着后悔而来的便是愤恨,人在自己做错事时总是下意识将错误转嫁他人,好为自己求一个心安。姜如不恨自己,只恨醉酒不清醒的杨鹤知,还有杨鹤知酒后嘴里念的人——姜婳,甚至还有当初和杨鹤知有过牵扯的姜妙。
姜婳不知她这番曲折的心理活动,姜妙却是与她斗了十来年,两人一个眼神对上就知道对方是强颜欢笑还是幸灾乐祸。
“你别去看她,我听说她上回不是还在花园里故意撞你?”姜妙轻嗤,“她就是活该,你去看了她还恨你呢,不如把自己摘干净。等我阿母替她相看了人家,你到时候送点添妆,也算尽了姊妹情分了。”
姜婳在原地踌躇两步,还是坐回了石凳上,心里倒是替大伯母忧心起来,以如今姜如的情况,还能嫁到哪家去?感觉嫁到哪家都是结仇。
“对了,婉柔定亲了,定的是威远侯世子。”姜妙难掩惆怅,她阿父与威远侯关系不睦,两人几乎是死敌。如今她的闺中密友却要嫁入她家仇家,往后怕是都难以和睦了。而且,威远侯世子哪里是什么良人
姜婳听闻这消息也是惊了一惊,因为程照的关系,她对朝中各方势力略有了解,此刻不免权衡起来,程婉柔是太后的舅家表妹,如今定给了杨丞相一派的威远侯世子,太后和丞相家就牵扯更深了。
她幽幽地叹了一声,深觉朝廷政事太废脑子,也不知程照的脑子是如何长的。
另一边,刚用过饭食的程照打了个喷嚏,引来怀义一阵心疼:“郎君这回出门回来都瘦了许多。”
程照不以为意:“未曾,你去打碗水来。”
怀义听话地去打水,程照在自己书桌前坐下,刚坐下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立马站起来,在床头枕下摸了一把,确定锦囊还在,这才安了心。
上回他受伤,姜尚书令特地上门来看他,却看见了他摆在屋里的物件。当时他虽是面色镇定,但心里忐忑之处却是无法与人言说。自那回后,他就特地请工匠打了个有门的橱柜式的架子,将与阿宁有关的一应物件都放在柜子里头,门一关上就什么都瞧不见了。
可是锦囊这种东西搁那里头不合适,就这么小小一个,他是想随身带着的,只是怕太过招摇给阿宁带来麻烦,这才想着放在枕下,日日枕着才安心。
将这些日子落下的公务处理了一部分,程照终于停下来看了看外头,已近深夜,怀义倚靠在门边在打盹。万籁俱寂,他捏了下眉心,又看一眼漏刻,知晓应该快到时辰了。
他叫醒怀义,让他自行去睡,自己出了书房,候在院子里。不多时,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越过院墙,轻巧地落了地,黑影背上还有个小黑影。
小黑影被大黑影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地,程照听见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强忍着不露出嫌弃的表情,只躬身用平常的语气道:“微臣拜见陛下。”
小皇帝摇了摇手,又打了个哈欠,小孩子就是这点不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必须得睡足。可他作为一国皇帝,哪里能睡得足,三更半夜的还得出宫密会臣子。
程照请他入堂屋坐下,那个带他来护卫就守在院子里。
“爱卿啊,朕心忧得睡不着,只能深夜来寻你。”小皇帝精神好了许多,开始大吐苦水,今生的政局比前世还要复杂,前世这时候他尚还懵懂,前头自始至终都有人挡着,今生却是不一样,他清醒的很,也越发意识到楚国皇室的没落。
程照听他从丞相咄咄逼人说到太后每日郁郁,又说太傅大人布置的功课太多,一边盯着他熟读经史子集,一边又让他学着处理政事,盖因他先前有意无意显示出自己聪慧的一面,太傅大人喜极而泣,说是天纵英才,觉得楚国的命运就压在他身上了,对他寄予极大的厚望。
小皇帝哀叹:“我才七岁啊!”
程照眼角抽了抽,心里泛起冷笑,也真是好意思,照他先前说起过的,皇帝前世至少活了二十五六岁,比自己现在的年纪还大,居然敢说自己才七岁。
他不甚走心地安慰:“陛下是万民之主,自然得学的多些。”
小皇帝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痛心疾首:“程爱卿,朕为何不能和你换换脑子?”
程照面无表情地迎视着他,波澜不惊答道:“因为会死。”
小皇帝:“……”程相爷果然从年少时候就养出了这副沉默寡言,一说话就能噎死人的模样。
他咳了一声,终于说起正事:“你也知晓常平长公主欲前往秦国和亲了,有些事朕得跟你说一说。朕前世这时候不懂国事,只知道皇姑在秦国一直在促成两国联盟,可惜她嫁的秦国公子没几年就病逝了。”
小皇帝顿了顿,对于常平长公主这个姑姑他是敬重的,感念她为楚国做到了如斯地步,可是她的将来很不好,如今正巧在将来开始的地方,可他却没有能力阻止,只能看着长公主正值好年华却在秦国皇宫内蹉跎一生。
程照却是想到了更多:“那秦楚两国的和约很可能作废,陛下,后来如何了?”
小皇帝仔细回想,道:“确实如你所说,秦国撕毁了和约,为秦国另一位公子迎娶了蜀国公主,那位公子后来登基为帝。”
他没说的是,后来的程照亲自上了战场,秦国那位皇帝也是稀奇,竟然御驾亲征,两人在战场上打了好几场,输赢对半分,不久战事因蜀国介入而结束,而程照班师回朝以后,给他上了一封奏摺,随后就自尽于卧房。
小皇帝至今都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自戕就自戕?
程照在心里琢磨了会儿,他如今还处官场底层,眼光不如前世浸淫官场数年的自己敏锐,因此就算小皇帝说了秦楚两国之事,他如今也没办法做什么。
不过,他想了下,此番便有理由上尚书令府中拜会了。
深夜密探没持续多久,程照又问了些近期的事,还是觉得小皇帝如今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晚间还是得多休息,将他劝回了宫。
过了三四日便是休沐,程照想起尚书令每逢休沐日都会带夫人出门游玩的习惯,慢悠悠地收拾了一番,特地换上了一身竹青色常服,待确定这个时辰过去姜家,姜尚书令必是已经出了门,他才神色如常地出了门。
半个时辰以后,他到了姜府门外,府上门房认得他,赶紧过来与他道:“主簿大人今日来得不巧,我家二老爷和二夫人还有三郎君刚刚都出门去了。”
三郎君指的是姜存,程照点点头,只道:“烦请你将这盒子交与姜大人。”
他递过一个长条木盒,门房不敢推脱,但也不敢胡乱收下来,突然灵光一闪,二老爷、二夫人和三郎君都不在,还有三姑娘在啊,他当即请程照稍等,捧着盒子便进了门,找了个侍女送到了姜婳院子里,说是大理寺的程主簿送来的东西。
姜婳打开一看,是一幅卷起来的小画,她小心翼翼展开,画上的人果然是她,是靠着他的背浅眠的模样。
她把盒子带画收好,看了眼镜子才觉自己随意,赶紧重新梳妆弄发,待走到府门时已经是两刻钟以后了。一身青衣的男人正站在门边,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眉眼清隽无双,对着她浅浅露出个笑。
姜婳突然停住不走了,她想起那个落雪天,她裙摆迤逦地从回廊上走过,眼角余光却留意到了一抹青衣背影,那时候那个背影走得飞快,叫她后来许多日子,对程照这个名字的印象都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如今那个背影的正面终于被补足,就像是心里的一块角落被填满了。
见她不走,程照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慢慢走到她身前两步远,略微低了头轻声问她:“去摘桃子吗?”他的瞳仁是深沉的墨色,叫人不敢与之对视,但这会面对姜婳时,他眼底有笑意,像是盛了一汪春日的阳光。
姜婳眼睛一亮,开心地点头:“去。”也不管这时候桃子有没有成熟。
第五十四章 摘桃遇荣叔,茶楼见卫原。
四月中旬过后就已经初入夏日,姜婳今日特地着了轻薄的夏衫,水绿色的裙摆上绣了一簇白色的花团,看着十分清爽干净。就算阳光有些热烈,洒在她身上时似乎都被反弹了,只留满满的清凉。
“走,我们去看看小宅里的桃子熟没熟。”姜婳熟练地吩咐仆从将马车上挂着的写着姜字的牌子取下,她率先爬上马车,见程照还站在边上,便又探出头来向他招手,“快上来呀。”
这马车摘去了牌子就是一架外表最为普通的乌木马车,甚至比寻常的官家马车还要简朴,什么装饰也没有,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是尚书令府上的。
程照顺势上了马车,将帘子拉严实,马车内装了几个小柜,还有个放糕点茶盘的桌几,如此一来,空间就显得逼仄了许多。
桌几上摆着一盘各色糕点,姜婳拣了一块枣糕小口小口地吃着,程照替她倒了一杯花茶,看她眼尾低低垂着,似乎是精神不济。
“是才用早膳吗?”
姜婳毫不心虚地点头:“原本我打算一觉睡到午时的,昨夜一直在做梦,好困。”
她低头时还偷偷打了个哈欠,再抬头时眼睛里满是水汽,湿漉漉的,叫人看得心肝发颤。程照呼吸一窒,看她嘴角沾了些糕点碎屑,很是自然地抬手用指腹揩去,连带着指尖在她唇上逡巡而过。
程照的手就那么停在了那里,手指下是她温热软绵的唇角,还能感受到她清浅的睨他,他半呼吸。
姜婳也停住了动作,捧着半块枣糕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她明显感觉到程照的呼吸粗重了许多,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无端显得危险。
她偷偷抬眼垂眼皮,看不清眼底思绪,但他嘴角是弯起的,手指还在她唇上轻轻摩挲,这动作几乎算是亲密了。
“你、你要吃一块吗?”姜婳心里咚咚咚地跳起来,感觉声音比脚下的车軲辘声还大,大到她已经没办法思考,下意识就将自己手里那半块枣糕递了过去。
“好啊。”程照低头,微微张了口,就将她手上的枣糕给咬进了嘴里,在口中慢慢嚼碎咽下,最后他点评道,“很甜,你少吃一点。”
姜婳下意识反问:“凭什么?”
“牙不要了?”程照亲昵地戳了一下她的脸颊,隔着皮肤感受到了牙齿才停下,指下迅速升温,烫得他一惊,不由自主地收回了手。
他的手一离开,姜婳就捂着了自己的脸,她的手小脸更小,因此两只手就把自己眼睛下的小脸给捂得严严实实。此时此刻,只有她自己才知晓脸上的热度有多高。
“不许动手动脚。”她嘟囔了一句,“不然打折你的手。”后一句威胁软绵绵的,丝毫威慑力都没有。
程照眉梢微挑,问她:“手打折了谁给你摘桃?”
姜婳在心里权衡良久,示意他伸手,程照倒还听话,将左手摊开伸到她面前,手指修长如玉,叫人看着就想握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