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左手给你打,右手留着给你摘桃。”
姜婳松开捂着脸的手,脸上热度消了许多,只是粉面含羞,像饮了酒一样上脸。她看了看程照的手,暗暗赞叹,真是一双好手,这么好看的手打折了确实可惜,她作势思索,然后毫不留情地对着摊开的手掌拍了下去。
程照轻笑,又换了一只手张开:“右手也给你打。”这种“打折手”,他倒是不介意多来几次。
小宅离姜家并不远,大约两刻钟以后便到了,姜婳依旧没带钥匙,她很是理所当然地看着程照,理直气壮道:“你上回不是徒手掰断了铜锁吗?若是不行,我们还可以爬墙进去。”
办法总比困难多,正巧今日夏衫轻薄,爬树应当更为便利,她脚步轻快地转向侧边,结果,本该长在那儿的树怎么不见了?!
她惊住,还以为自己找错了宅院,来回认了好几遍才确定是原先的树被移栽了,只剩下光秃秃一个小花坛,新种了几丛灌木。
程照道:“那棵树就在墙边,小毛贼很容易爬树进院墙,因而我向你阿父建议,将它移栽至别处了。”
姜婳疑惑:“移去哪儿了?”
程照不答,这树是某个人的念想,他也是经小皇帝提醒,再与得到的消息相印证,最后终于确定阿宁救助孩子而找的中间人荣叔,是十年前获罪抄家的将军葛霄的私生子,也是葛家唯一留下的血脉。
先皇未必不知道葛家还有血脉留存,只是他欠葛家良多,又无力转圜,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甚至还吩咐皇室的暗卫保住这个葛家后人。
葛荣性子古怪,但非常善于探听消息,在葛霄没有获罪前一直活在暗处,充当葛家的暗线,甚至葛家除了葛霄都没几个人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个私生子。
曾经的葛荣就住在这座小宅的地下室里,手里握着消息网,却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以为这便是人生,后来才知晓还有更残酷的叫命运。父亲一朝获罪,桎梏他的枷锁松开了,却将他推入了更荒芜的境地。
“你在想什么?”姜婳在程照眼前挥了挥手,颇为好奇他怎么会走神。
程照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张开双手,询问她的意思:“我带你进去?”
一听便知这是浅显的转移话题之术,姜婳心里的好奇更深一分,但也不想他为难,看他张开了双臂,她歪头打量了一下院墙,诚心向他建议:“不然你还是将锁掰了吧,我让车夫再去买一把铜锁。”
她正要与他再商量,忽听院子里传来一声脆响,像是陶罐打破的声音。姜婳一惊,下意识抓住了程照的手腕。
院子里有贼?还是误入的野猫?
程照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发顶,想到里面可能是谁之后,他定定地盯着院墙看了一眼,带着姜婳走离了两步,轻声与她道:“我们去茶楼吧,到茶楼我再与你解释。”
解释?姜婳震惊地看着他,这个词颇为微妙,再结合此情此景,她差点以为程照偷偷在她的小宅里金屋藏娇了。
她愣愣地点头:“行,可是桃子怎么办?”
话音刚落,里头突然掷出一物,直直朝他们两人砸过来,程照眼疾手快地接过,赫然是一只白里透红的毛桃。
姜婳睁圆了眼,这是挑衅吧?偷偷占了她的小宅,还扔她桃子!院子里那么多桃树,肯定结了好多桃子,那人不会都摘光吃掉了吧?
她一撩裙摆,噔噔噔跑到门边握拳砸门:“是谁?你给我开门!把我的桃子还给我!”
里头传出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不就白吃你几个桃子吗?这么小气?而且门在外边锁着呢,我开不开。”
是荣叔的声音,姜婳震惊得忘了说话,握成拳的手被程照拿在手里,看她指节处因碰撞而泛红,他心疼给她揉了揉,语气无奈:“砸什么门?下次你说一声我来砸。”
里头那人便开始阴阳怪气:“哎呦我真是年纪大了,听不得这种话,你倒是砸呀,别把我这把老骨头砸散架就成。”
姜婳隔着门气哼哼道:“你这个抠门鬼,自己有宅子不住,还要来占我的。”
“占几日怎么了?”荣叔又从里头扔了个桃子出来,“接着,我没动你这几个桃子,真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稀罕呢?”
这回丢出来的是个青桃,只有一点点红,看着就很酸涩,程照接住看了看,和姜婳道:“看来桃子还没熟,我们下回再来。”
姜婳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荣叔莫名其妙出现在上锁的小宅里,程照意味不明的“解释”,以及他们两人若有似无的熟稔都说明事情并不简单。
他们转道去了附近的茶楼,这边多是富贵人家的别院,茶楼装修颇为奢华,隐秘性更好,雅间门关上,几乎连对门开门的声音都听不见。
姜婳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看着程照吩咐店家打了水,他慢慢将那两个毛桃洗干净,青桃暂时放在一边。他又从袖袋里抽出一把匕首,刀鞘上还镶着一颗红宝石,慢慢将另一个桃子削了皮,然后切成丁放在小碟子里推给姜婳。
姜婳好奇地看了那柄匕首一眼,看着十分锋利,但这不是她关注的原因,她主要还是觉得程照居然有这么一件看起来就很贵的武器,太稀奇了。她自己给自己解释,也许是家传吧。
她只看了那一眼,便专心看向面前的小碟子,桃子不大,除去桃核便只剩下一点点果肉,还不够她几口吃的。她拿着小勺子勺了一点,清甜的果香在口中漫开,味道不错,她换了个勺子又挖了一勺送到程照嘴边,软软道:“你也吃一口,要不要?”
程照却之不恭,不过只吃了这一口,就把勺子接了过来,一勺一勺喂给她吃,边喂边道:“荣叔的身份有些复杂,你知道的吧?”
姜婳点点头,心道我都和他认识多少年了,荣叔一看就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但是,你们怎么认识的?”姜婳只是不解,荣叔那人性子古怪得很,听说在外头做生意,但也不见进货卖货,只有打听消息是一把好手,而程照是大理寺的官员,两人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认识?
程照轻勾唇角:“因为你啊。”若不是阿宁,他也不会知道这个人。这回景州贪污案中,好多私密消息都是荣叔提供的,也幸好有这部分消息,让他们的胜算大了一些,抓住机会打了杨丞相一个措手不及,才能顺利撸下云台郡守等一干官员。
姜婳想想也是,这两个人她都认识,说不定这两人在背后还谈起过她。
她转了话题:“我听说长公主有意点你随行出使秦国。”
程照看她一眼,波澜不惊道:“我怎么不知道?”
姜婳正要说话,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以为是上茶的小二,程照应了一声:“进来吧。”
身材颀长的人影推门而入,一见屋中情景便惊了一惊,眼中飞快闪过一丝黯然,随即敛了惊讶,面上带了调笑道:“看来是我打扰了。”
姜婳也惊讶了一瞬,站起身向他打了声招呼。
倒是程照皱着眉看他,眼神里满是不满:“有事?”
原本卫原是想退出去的,毕竟方才确实是他冒然了,只看见一个背影,便以为只有程照在这边喝茶,这才跟上来敲了门,哪知人家今日是和心上人同游的。
哦,而且此心上人还是他祖母看好的孙媳妇,也是他曾经挺满意的人选。
他这么想着,小二正好端了茶盘来,他顺势接过茶盘端着进了屋,后脚一勾,门就被关上了。
程照眉心一跳:“做什么?”
卫原行事从无顾忌,半点没有自己打扰到了他们的自觉,在程照边上坐下,还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喝了一口点评道:“你们点错了,这家茶楼不是越贵越好喝,这茶水带了软甜,少了茶特有的涩。”
姜婳琢磨过来,难道这时候程照和卫原已经相识且相熟了?总觉得自己不知不觉就错过了剧情,而程照,作为一个大名鼎鼎的大反派,每时每刻都奔走在剧情的大道上。
这种感觉有点糟心,他们不是主角,没有金手指和作者的偏爱,感觉自己实际上离死亡越来越近,且这种趋势不能避免。
姜婳抿了抿唇,听着卫原和程照说话,她只得端起一杯茶沉默地喝着,面对不是很熟的人,她总是很安静的。
程照安抚地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耐烦地怼了卫原一句:“这茶不是点给你喝的。”
卫原作恍然大悟状,道:“这是姜姑娘的口味?偏甜了些。对了,我这次可能要去秦国一趟,姑娘有什么想要的,到时候我给你带回来?听说秦国的牛肉干十分有名。”
姜婳倒是起了兴趣:“卫公子竟要随长公主出使?”
卫原摆手:“非也,我是一个人去的,跟着那么多人去,规矩太多了,我可受不住。明宣可有意同往?”
程照面色已经冷了许多,斜他一眼道:“在下可不像子澍这般清闲。”卫原并没有领官职,他还是有意云游四海,颇喜自由无拘束。
姜婳笑了一下,安静地看着他们两人你来我往,这样的程照更显鲜活。以前的他还是沉默寡言了些,那样的性子在官场上太过吃亏。
原来他和自己的朋友在一起时是这样的,朝气蓬勃得像个少年人,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现出几分张扬来:“下回寻你赛马,谁输了便绕城跑三圈!”会气盛地立下赌约,架势十足。
她没察觉到自己看着他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光,那是一个少女最纯粹的情意。
她也特别特别喜欢他呀。
第五十五章 回忆起苍凉,嫁娶下决心。
未到午时,姜婳就被送回了家,家中很安静,阿父阿母出游了,阿兄出去寻人饮酒了,大堂姊被大伯母带去了城外上香,二堂姊……被关了禁闭。
姜婳无所事事地靠在榻上看书,还是看那本刻印的《妖生》,这本和程照特意为她写的不一样,剧情有些复杂,她要把一段文字看上两三遍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因此她看得很慢,好几天了,这书才看到一半。
不过不管是哪一本,程照对少女阿旎的偏爱都极为明显,妖族少年按照剧情要重伤垂死,但和他一起的阿旎却毫发无伤。他还给阿旎加了一切美好的属性,让阿旎几乎成为完美。
姜婳看着就忍不住笑起来,这人私货夹带的不少,就算在剧情篇里,也要设几个场景描写少年人青涩的爱恋,爱恋的原型当然是她。
她想起,那日程照微微红了脸说:“因为他特别特别喜欢你。”所以才在书中倾注了所有的感情。
书看得有点久,她眼睛微微发酸,便合上书放在一旁,青樱替她捏肩膀,小声地和她说些府内的事,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姜如已经被送去了城外的别庄,那里有专人看着她。
难怪今日府里这么安静,连摔东西的声音都没有了。
姜婳皱了皱眉,大伯父实在太不近人情了些,她与姜如是关系不睦的堂姊妹,所以她可以对姜如的遭遇漠然,但是姜如是大伯父的亲女儿,大伯父多年来对她宠爱也不是假的,可现在居然在姜如落胎之后将她送到别庄去。
她突然意识到,亲人的爱是有条件的,这世上没有人可以理所当然地享有别人给予的爱,包括她也一样。
四月的风已经带着暖意,从敞开的窗子里吹进来,珠玉串成的帘子发出叮叮的脆响,气氛安宁而静谧。姜婳愣愣地看着摆在一旁的《妖生》,暖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发丝,她却无暇去整理。
她心里突然漫过一股悲凉,凉到她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程照因为喜欢她,所以在书中也舍不得让阿旎受苦,那她姐姐呢?这本书是她姐姐写的,姐姐以她的名字为书中一个早死的女配命名,可明明这个女配并不重要,随便取个姓氏都可以,那为什么一定要为她冠上姜婳这个名字呢?
前世的她身体也很不好,患有心脏病,不能剧烈运动,不能生气激动,因为随时会心悸,随时有可能死去。父母迁就她,姐姐也对她很好,写小说时还经常念给她听,跟她说一些重要剧情,还几度和她说起反派这个角色,还说白月光这种设定一定要早死。
这么巧啊,白月光女配名唤姜婳,跟姜婳一样身体不太好,年少时候就夭亡了。
姜婳前世不觉得这有什么,意外得知自己穿书以后,只觉得自己挺像这个女配,现在想来,其实是这个女配像她。她的姐姐在书中以她为原型创造了一个角色,并让她早逝,这背后的深意让她感到牙齿泛冷。
她记得前世她死在十七岁,她和姐姐起了争执,其实最开始只为了一件小事,可姐姐越来越激动,开始诉说她的不满,说她觉得父母偏心,什么都给了她这个妹妹,做姐姐的也什么都给了她这个妹妹。
她想反驳,父母虽然迁就她,但对姐妹二人向来公平,但是姐姐比她会说话,一顿夹枪带棒的指责后就负气走了,她被留在了原地,然后她因情绪过激而心脏病发,没有人在旁边,她死了。
青樱惶惑的声音响起:“姑娘,姑娘您怎么了?”
姜婳回过神来,手不由自主地抓住青樱的手腕,像是溺亡之人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样,她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青樱被她抓得手腕发疼,但她看着自家姑娘满面惶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良久,还是姜婳自己稳定了情绪,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她的手,急慌慌地满屋找药箱要给她上药:“对不住,我刚刚走神了。”
青樱哪敢让她给自己上药,赶紧抢在她前头拿着药箱道:“姑娘,婢子没事,您瞧,只是红了一点,姑娘的力气一点也不大。”
这倒是实话,姜婳一个小姑娘,力气再打也不会大到哪去,她手腕上只是红了一圈,算不上伤,自然用不着上药,过几个时辰就能消掉。
姜婳还是颇为愧疚,让她自去歇息,暂时不用她服侍。青樱犹豫了下,领命退出了房门。
屋子里少了个人,似乎就冷清了许多,姜婳揉了揉眉头,转身踢了鞋子上了床榻,温暖的被窝暂时抚平了她苍凉的内心。
其实她说起来也没多伤心,毕竟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隔了十几年,再多的仇怨早消逝在时光的洪流里。只是她心里还是不能接受,怕事实正如自己所想,又怕事实不如自己所想。
她最怕的是打破认知,发现自己以为的一切其实都是错的,穿书的背后是来自于亲人的厌恨——这才是她惶惶然的原因。
她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连午膳都没用,还是李氏从外头回来才叫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