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婳就在他对面,两只手捧着脸,笑眯眯地看着他。过了会儿,看着程照停下筷子,她问:“你会做糕点吗?”
程照思索了片刻,道:“我可以学。”
姜婳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发现他是认真的,赶紧道:“你不用学,我会就好啦。唔,你要是真想学的话,我还可以教你。”
程照有一瞬间的语塞,将空碗交给怀义去洗,转头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姜婳干脆往石桌上一趴:“我好困,想睡会儿再回去。”
“别闹,石桌上可不能睡。”程照横了一臂在她面前,示意她要趴就趴在自己手臂上,“桌上又凉又硬,若真想睡,去屋里睡,屋里有张软榻。”
姜婳故意道:“只能睡软榻啊?连张床都不给。”
程照又皱眉了,眼睛里似有挣扎,须臾间他已从古之圣人的教诲想到了不入流话本里的缱绻,最后是话本占了上风,盖着他被子的阿宁,想想就觉得心里发软。
“那你去床上睡一会,我去给你换床被子。”
姜婳盯着他瞧,打破他的幻想:“不行呢,还没成婚我怎么能睡你的床?我其实也不是很累,我们聊聊天好不好?”
石桌边没有遮挡,好在天上云多,遮住了日头,只漏了几丝阳光在小院角落。气温不冷不热,正是适宜,还有微凉的风拂过耳侧,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这是一个适合谈心的天气。
程照自然不会拒绝,稍稍遗憾了会儿便神色如常地换了位置,从对面换到了她旁边,率先开了话题道:“阿宁,我很开心。这几日在大理寺,每日都有人来恭贺我。”
姜婳没好意思说话,这几日恭贺她的也有,但还有几个不甚熟悉的表姊妹,到了她家只规劝说:“你千万别想不开。”
甚至大伯父直接越过了阿父,对着她道:“我观此子容貌过甚,心计颇深,难以安定。你日后就知道了,那等寒门出来的士子,能有什么出息?”
见她面露异色,程照瞬息间便明白过来,不动声色换了话题:“我给你的信物,你收到了吗?”
因自己写的信并没有回音,他也不敢保证自己送出去的信物就能到阿宁手上,所以问出口时还带着一丝忐忑。
姜婳却像献宝一样,略扯开了一点衣襟,露出了半截锁骨。程照一惊,忙伸手要替她掩住,嘴里还斥道:“做什么?”
“给你看我的项链啊。”姜婳尾指一勾,将掩盖在衣裳里的项链勾了出来,衣襟经过拉扯之后乱了些,她没注意到,只勾着缀着玉佩的那一截给他看,“我今日特地去了珍宝斋,叫掌柜给我串成了链子。”
掌柜用一根红绳编织出了精巧的绳结,将玉佩缠在最中间,上头还点缀了两颗小珠子。
她道:“这样就不容易丢了。”实际上她并不喜欢佩戴项链,总觉得硌在胸前不舒服。
程照红着脸,视线只盯着她雪白的脖颈,旁的地方根本不敢细瞧,但露出的半截锁骨还是在他脑子里挥散不去。他强迫自己定了定神,十分正直地上手将她的玉佩按了回去,然后将稍显凌乱的衣襟掩好。
整个过程自然得仿佛做过一样,动作丝毫不显滞涩,表情也十分镇定,除了微微红了的脸。
“那就戴着。”为了不显得动作突兀,他说道,“这是我们家家传的,只传给媳妇。”
姜婳故作淡定,但实际也很忐忑,那双寻常侍弄文墨的手此时就在她胸口上方,手指如玉节,修长而有力。这动作是有些冒犯的,但她没有感觉到冒犯,只觉得衣料摩擦过她的肌肤,带来阵阵麻痒,连带着皮肤下的心也颤了一颤。
她不自觉屏住呼吸,看着程照的手指离开她的衣襟,她才略微松了口气,后知后觉的红潮漫上她的脸颊,烧得她头脑发热。
气氛陡然安静下来,姜婳抿了抿唇,突然问道:“那我以后是不是也要传给儿媳妇?”
程照笑了:“是啊,原来你连我们孩子将来娶媳妇的事都想到了?”
姜婳嗔他一眼,倒是没有反驳,她想了好多啊,想了白头偕老子孙满堂,但这一切在她看见姜锦的一瞬间,通通化成了不确定。
一个有作者的穿书世界,尚且不知道她能不能干预剧情,但能够确定的是,作为女主角蜀国公主,她与姜婳的立场天然对立。
十年前楚国西征蜀国,但折去了一员大将之后一无所获,十年后楚国欲与秦国结盟,结盟的针对对象显然是独居一隅的蜀国。
她佯装不经意说起:“我今日逛街遇见了一个很奇怪的姑娘,她长得很漂亮,唔,却不是楚国人的长相。还有,她问掌柜的有没有以铃铛做配饰的坠子,她的手腕上还戴着铃铛链子。”
她话里并没有指向性,但程照却隐隐有了猜测:“铃铛的话,听起来像是西蜀的习俗。”蜀国常年阴雨连绵,乌云遮天蔽日,传说是污秽之气太多,而铃铛的响声能够驱散这种污秽之气,所以蜀国男女身上大多会佩戴铃铛。
他道:“我们两国之间并非死敌,有过来游玩的姑娘并不稀奇。”
姜婳不知道怎么和他说,她觉得那是蜀国公主赵锦,但她没有证据,旁人也不会相信她一个久居后宅的姑娘能认识西蜀的公主。
“我总感觉有些不同寻常。”她小声嘀咕,眼睛里含了一丝轻愁。
程照心内微动,道:“那我明日去找荣叔打听一下,看他知不知道蜀国的姑娘过来做什么。”
姜婳笑了:“荣叔这么厉害啊?连蜀国姑娘来做什么都能打听到?我都不知道。”
程照心道那人可不止厉害那般简单,当年抚远将军葛霄西征蜀国可不是白去的,虽然知道杨丞相有意在这一战中打垮他,但他避不得,只能尽力做好战前准备,打探好蜀国的一举一动。为此荣叔当年直接打入了蜀国内部,刺探到了很多珍贵的隐秘。
要说起来,除了蜀国内部人,最熟悉蜀国的当是荣叔莫属。
“放心吧,荣叔很厉害的。”他轻声道,“你别担心,是不是要睡了?”
他注意到姜婳的眼皮不受控制地黏在一起,但又被她强制撕开,看起来像是强打精神的小猫,迷迷糊糊的,看着可爱得紧。
他轻轻笑了一下,阿宁的作息特别规律,每天到这时候就该睡了,不过今日好像格外的嗜睡。
姜婳整个人已经迷迷瞪瞪的,虽然强打精神还能勉强清醒一会儿,但过不了多久,她的意识就会陷入混沌,眼前是黑甜一片,她揉了揉眼睛,声音都是飘的:“好像是有点困,都怪你,本来我都要回家了。”
程照抓住她的手不让她揉,轻轻给她吹了吹眼睛,小声道:“别揉,小心进了脏东西。要睡就睡吧,就靠在我身上,等睡醒了,我送你回家。”
姜婳挨不住那股汹涌而来的困意,她敏锐地觉察到这不正常,但身体没她的脑子好用,在程照悦耳的声音里,她软倒在了他怀里。
程照也没想到她竟然说睡就睡,手臂揽着她的腰,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一带,抱起来朝中间的卧房走去。其实程家小宅是有客屋的,虽然不大,但也是个干净整洁的屋子。
程照在门口犹豫了一瞬,却还是跨进了自己的卧房,将睡熟的少女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他在床边坐下,目光从少女的额头慢慢往下,慢慢落在她的朱唇上。
她今日并没有涂口脂,唇色是淡淡的粉色,小口因呼吸而微张,像是在梦中呓语。
他曾经做过更过分的梦,但此时面对活生生的人,曾经梦里的念想倒是消减了不少,只余满满的温柔。看见这个姑娘第一眼,他就觉得,此生大概生了心魔,得到了还好,得不到保不齐自己能做出什么来。
好在他确实得到了,她成为了自己的未婚妻,不远的将来会是自己的妻子。
心魔慢慢消退,但新的欲望又开始升腾而起,他要她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阿宁,不要离开我。”身材颀长的青年几乎是半跪在床头,眼中眸色渐深,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最后在床上无知无觉的少女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第五十九章 反派白月光,粉裳玉铃铛。
姜婳罕见地梦见了前世,她有前世的记忆,只是像隔了一层玻璃,看得见摸不着,遇见刮风下雨的,那玻璃上就糊上了一层脏灰,雨水刮过,留下一条条难看的污迹,只有时常拂拭,才能让玻璃保持清晰。
她隔很久才会想起来去擦一次玻璃,只是玻璃也会老旧,隔了这么多年,就算没有脏灰,也留下了斑驳的印记,叫她渐渐看不清玻璃那边的东西。
“婳婳,我给你念我写的书吧。”
脸色苍白的少女其实很想睡一会,但她不忍心拂了姐姐好意,只能勉强自己强打精神,听着姐姐给她念书。但她着实难受,徐徐的念书声音像是魔音灌耳,弄得她头疼起来。
“……相貌清隽的青年掸了一下袖摆,慢慢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道:‘在下云台程明宣,明月入怀,不可言宣,不知阁下名讳?’”姜锦念了一段,接着剧透解释道,“这是书里的大反派,长得好看,但性子不太好,太看重权势。”
旁观的姜婳小声反驳:“胡说,长得好看,性子也好,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书里的程照由姜锦创造而生,但也是活生生的人物。
但床上那个姜婳只能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细弱得仿若蚊呐。
姜锦没注意到她兴致不高,还在继续说:“依我的经验来说,反派年少时候都有个求而不得的人,珍之重之地藏在心尖尖上,我特地提了一笔,只是名字太难取了,所以我就用了婳婳你的名字嘻嘻。你也是我书里的角色啦。”
床上的姜婳低低咳了一声,兴致高了些许,带着一点天真,好奇问道:“真的吗?她也叫姜婳吗?”
姜锦道:“当然是真的了,书里的姜婳可是反派的白月光,只是在很早的时候就过世了,呃,我不是在说你……哎呀都怪我,婳婳你别不开心,医生说你得保持心情平和,不然对身体不好。”
床上的姜婳心情确实受了些影响,但并不深,因为这话她从小听到大,已经听出了一定的免疫力。她深切地知道自己活不到成年,在日积月累的忐忑中,她逐渐修炼出一种名为“佛”的心态。
概括来说就是,死就死了吧。
因此她没有深究姜锦说这话时的神态,还反过来安慰姜锦说自己没事。但旁观的姜婳看得满心不适,跳出局外,便能看出局中步步杀机,姜锦分明是恨不得她心情受影响,然后早早去世。
“喂!”她喊了一声,但床边两个人听不见,没有任何反应。
姜锦还在说小说剧情:“……我也给男主角设立了一个白月光,唉,白月光这种设定其实挺难为人的。”
床上的姜婳弱弱问:“男主有白月光,那女主不会介意吗?”
姜锦满不在乎道:“当然会,只有介意才会推进剧情发展、感情升温啊,而且白月光就只能是白月光而已,跟现有的人比起来算什么?到后面男主就会明白,他对白月光的感情只是初见时对容貌的惊艳,往后余生却是和女主在一起的温暖。”
她的话意有所指,床上的姜婳听得似懂非懂,满眼懵懵然,旁观的姜婳脑中却是一片清明,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彼时姜家有一故交,故交之子和姜锦在同一个大学,姜锦对他思慕已久,可那男孩却什么表示也没有。两家时常往来,男孩对姜婳很好,经常给姜婳带一些有趣的小礼物。
原来是这样啊。
姜婳垂眸,难怪姐姐要说起白月光,还给她一个白月光的设定。她是在影射现实,抒发不满。
姜锦意味深长道:“基于容貌的爱都是不长远的,一见钟情最是可笑。皮囊终究会腐朽,爱也是。”
姜婳承认她说的很对,如果语气不是那么高高在上就更好了。
姐妹俩念书的场景慢慢模糊,姜婳迷迷糊糊醒了过来,看见周边陌生的装饰,她差点惊喊出声。幸好神识很快归位,她认出了这是属于程照的卧房。
她身上盖着一床软被,满床都是皂荚味和阳光混合在一处的味道,干净又温暖。
在床上反省了一会儿,她掀开被子要起身,刚穿好鞋,房门便被推开。程照脚步几乎无声地入内,一抬眼发现她坐在床边,眼神里还带着初醒的茫然,一头秀发倾泻而下,衬得她的小脸更小了。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姜婳以手掩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我睡饱了。”
她动作间才发现自己的头发全都散开了,如绸缎似的黑发铺了她满肩满背,原先戴在头上的步摇和珠花不知所踪。
她皱了下小巧的鼻子,语带控诉:“你拆了我头发。”
程照走近,轻笑着在她柔滑的秀发上摸了一把,与她道:“不然睡着会不舒服,过来,我给你梳发。”
姜婳奇道:“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事实证明,程照并不是什么都会,嘴上倒是说得轻巧,手上动作也温柔,只是成果却着实难以入眼。
姜婳捧着脸坐在简陋的妆台前,他屋里没有镜子,她便只能感受着自己头顶温柔的触碰,从头皮的紧实程度来推断他有没有弄好。
良久,最后一朵珠花被插入发中,姜婳以为已经好了,正要回头,肩上却被他按住,听见他道:“稍等一会,我去给你叫青樱过来。”
声音发紧,带着几丝微妙的紧张。
姜婳动作一顿,幽幽问道:“你是不是不会梳头发?”
“我会。”怕她不相信,程照咳了一声,继续道,“上回你头发乱了,就是我给你弄的。”
“那你让我去看看,你弄成了什么样。”
“……阿宁天姿国色,头发乱些也无掩风华。”
姜婳:“……你肯定把我弄丑了。”
最后还是青樱忍着笑,重新给她挽了发,道:“姑娘方才那样也好看的紧,只是太松了,珠花容易掉。”
她动作娴熟地将步摇珠花依次插入发间,动作突然顿住,语气犹疑道:“姑娘的珠花好像不见了一支,是掉了吗?”今日戴的珠花偏小巧精致,总共四支,每支不过寸余,用来固定那些碎发,这会却只剩下三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