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婳眉梢微挑,眼带笑意:“可能是不小心掉了,没事,反正头发不会乱了。还是你的手艺好,若我刚才那样走出去,旁人定会以为碰见了个疯婆子。”
“怎么会,姑娘头发再乱那也是天人之姿,怎会是疯婆子?”青樱的注意力轻而易举地被引开,没再想剩下那支珠花去了何处。
姜婳却是想了一想,视线在干净的妆台面上扫过,又在屋内转了一圈,她的珠花可能正藏在这屋里的某个角落,和原本属于她的其他东西待在一块。
等弄完头发后,她才出了屋子去见程照,程照不知从何处摘了些桃子来,在井水旁打了盆水,一个一个慢慢洗着。毛桃各个白里透红,在他手里显得格外好看。
“哪里来的桃子?”
程照道:“荣叔送过来的。”
姜婳不忿:“他居然不给我送!”摘的肯定是她小宅里那些桃树。
程照笑笑没说话,荣叔倒是给姜府送过一次,但被姜大人拦截了,大抵都入了他的口腹。
姜婳看着看着,起身去厨房搬了个小板凳,挪到程照边上,伸手拿了一个洗好的桃子,捧在手里慢慢地啃。
“比去年甜一点。”她咬了一口就点了点头,又问,“荣叔送桃过来还说了什么吗?”
程照将最后一个桃子洗完,放在白瓷大盘里,伸手将她拉起,拉到石桌边坐下。
“他与我说了一点蜀国的事。”他的声音很好听,寻常时如玉石相撞,带着一种超然风流的意味,但他本身又不常说话,常年板着个脸,气质冷硬如刀锋,叫人不敢逼视。
姜婳听得出了神,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好看,声音还这么好听的人呢?放在后世,这样的人都应该上交给国家的。哦对,他现在就是楚国的,未来也是楚国的,他还要带着楚国逐鹿天下呢。
她略微惆怅地叹了口气,真的好希望他只属于自己。从前不知道,如今才发现自己对他也有着极强的占有欲。
“蜀国皇室皇子公主众多,其中吴氏美人所出的公主排行第十,可惜吴美人出身不高,十公主也不受蜀皇重视。但去岁年底突然传出消息,蜀皇病重时,十公主献上良药,为此得了宠信,她如今已是蜀皇最宠爱的公主。”程照慢慢说出背景,一边说还一边分神给姜婳削了个桃。
姜婳听着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啊嗯之声,回过神来,她自我唾弃了一下,像个制杖。
“听闻十公主向蜀皇谏言,声称楚国有助他恢复的神药,为此她亲自带了一队人,扮作商队,从楚国西边入了境,辗转到了京城。目前只知她似乎确实在访药,拜访了几位名医,甚至还访到了丁太医府中。”
姜婳好奇:“她不怕被发现身份吗?”
程照道:“她身份安排得很好,蜀国与我们又开通了一条商道,没有可以生疑的地方。”
姜婳陷入沉思,脑中又将首饰店里的相遇给还原了一遍,这一遍主攻细节,从粉衣少女的背影,到她转身过来露出带笑的眉眼,她的簪子上缀着铃铛,手腕上系着铃铛,走路时便伴有清脆的铃声。
她试着回忆更多细节,脑中却慢慢糊上一层若隐若现的纱帐,粉衣少女的面容慢慢模糊不清。
姜婳精神一凛,抓着程照的手便道:“我与你说清楚一些,你给我记着。我今日碰见的那姑娘穿着粉色的衣裳,手腕上戴着一串玉铃铛,她说她姓赵,但我觉得她长得很像姜锦。”
她没继续说下去,因为她像是突然忘记了,隔了一会儿,她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我方才要说什么来着?”
程照温柔地抚了她的头,温声道:“没事,我都记着呢。”那个姑娘很可能给阿宁施加了催眠,让她忘记相遇的细节,却不想催眠效果过了这么久才显现。
姜婳抬眼看到天空,霎时一惊:“哎呀不行,我要回去了。”
时辰不早,她今日行止算是出格,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
程照将她送上了马车,嘱咐了两句出门不要乱跑之类的话,就要放下帘子,却不想姜婳抬手拦住。她探出头来看了下,青樱和车夫接触到她的视线,赶紧背过了身。
“怎么了?”
“我会想你的!”话毕,姜婳飞快地凑上前,在他唇边亲了一口,亲完后还道,“你也要记得想我呀。”
程照怔了片刻,弯唇道:“我日日都在想你。”
姜婳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但是还不够,她和他一样,想要的更多一些。
“要一直想下去。”她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要一直一直想我,只会想我。”
“好,一直只会想你。”
第六十章 寺里求平安,姜家淡日常。
粉衣姑娘就好像一滴水入了湖,没有在姜婳平静的生活中弄出一点波澜。姜婳犹记得自己在首饰店碰见了个奇怪的姑娘,但更奇怪的是,她想不起她长什么样,那日的记忆模糊不清,没几日便被抛在脑后。
姜婳病了,季节交替,初夏小露暑热,她贪凉踢了被子,第二日一早便起不来床,被医士诊断为伤寒发热,要在屋里躺上几日,不能见风。
她许久未曾生病,这一病竟觉出几分稀奇来。阿母不让她看书,怕费神,只让侍女轮流念给她听。青樱的声音低缓温柔,绿璇的声音活泼似百灵鸟,各有各的特点,她听着也颇得趣味。
“阿母今日去哪儿了?”
青樱回禀道:“夫人去寺庙上香了,说是要为您求个平安符回来。”
姜婳不知道这回事,想也知道是阿母爱女心切,看不得她在此间受苦,因此去求了虚无缥缈的神佛。
“那她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青樱看了看日头,语气迟疑不定:“已近午时,按理说夫人应该已经回来了。”
李氏是在午后回来的,走路时得由侍女扶着,因为她扭了脚。
姜婳听见这消息就赶紧去了主院,看阿母脚腕上缠了绷带,心疼得不得了,连声追问是怎么伤的。
李氏道:“就是不小心,下台阶时没看清,踩空了。幸好当时有个好心的姑娘,给我简易敷了药又包扎了。你看,她包得很好,我也没受什么罪。”
姜婳看着阿母的脚腕没说话,神色郁郁,肿成那样,肯定很痛,她恨不得替阿母承受这份疼痛。
“那姑娘生得挺好看,回头我打听打听,若能给你阿兄找个媳妇回来就好了。”李氏絮絮而谈,“我看那姑娘温柔又漂亮,也不知看不看得上你阿兄。”
姜婳扑哧一声笑出来:“阿母,您今日是替阿兄求姻缘去了吧?”
“这可真是实打实的缘分,我可没求。”李氏也笑,“我只给你求了个平安,来,把这个平安符带着,我特地请大师开了光,能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姜婳小心接过,戴在了自己脖子上,嘴里贫道:“阿母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我都收到了,唔,有点重。”
李氏瞥她一眼:“怎么不嫌你脖子上那块石头重?”
血玉佩露出一角,衬得姜婳脖颈白皙锁骨精致,她面不改色地将平安符与玉佩一起往下按了按,又整好衣襟。
“我明日得去给阿母也求份平安回来,再看看能不能遇上那个人美心善的姑娘。”她低低咳了一声,声音带了点喑哑,“要是碰见了,我就问问她有没有定亲婚配,若是没有,一定将她拐到我们家来。”
“行了行了,跟你说笑呢,还当真了?你还病着,快些回屋去,今日的药喝了吗?”
姜婳点了头:“喝了,特别苦,我还吃掉了一整盘蜜饯。”
李氏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嘱咐道:“病好以前不许出去,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去寺里还愿。”
姜婳听话地应了,正要回自己院子,就听侍女进门禀道:“夫人,府外有一位姑娘送了点东西来,说是给您的镇痛药。”
说着,她送上了一个小瓶子。李氏接过,颇为奇怪:“那位姑娘人呢?”
“她送上药之后便走了,还说有缘自会再见。”
“有心了。”李氏打开看了下瓶子里的药,黑色的药丸,散发出一种清苦的味道,不像寻常药物一般涩,甚至带了点香。
姜婳好奇地看了一眼,问道:“是今日遇见的那位人美心善的姑娘吗?”
李氏的态度却是淡淡的,道:“应当是,她倒是有心了。”她将药瓶递给侍女,吩咐她放到柜子里去。
姜婳也点了点头,可不是么,路上遇见相助一把倒还好,可阿母都回家了还来送药,送药过来却不见人,像是要攀交情却又故意吊着似的,还说什么有缘再见,当真是冠冕堂皇。
李氏自认良善宽厚,向来也是有恩报恩,今日受了那姑娘包扎之恩,当时便送了件玉镯。但为了防止麻烦,她并没有透露自己是哪家的,只说自己姓李。她伤的不重,谢过那姑娘之后就分开了。
那姑娘倒是有门路,或许是一路跟着她回来,或许随后就去打听了,竟还找到了姜家来。
“太热络了,倒失了本心。”李氏简短说了一句,显然已经失了对那姑娘的兴趣,也没再提起娶回来做儿媳的话题。
姜婳深以为然,多嘴问了一句:“那姑娘说了自己名字吗?”
“她说她姓赵,我瞧着像是哪家贵女,身上衣衫布料都是锦缎。”李氏感叹,“我还想着哪家的姑娘居然还习得岐黄之术,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姜婳心里一突,脑子里已经模糊的记忆被她思绪轻轻擦过,露出了一点本来的面目,糊成一团的人影像是在笑,轻声说了一句:“我姓赵。”
她皱了下眉头,脑中传来钝钝的痛感,好像有只手在拖着她的灵魂,不让她上前,不让她看清模糊记忆的背后。
“是不是又难受了?”阿母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世界,“我就说了,快回屋歇着。”
姜婳向来听话又乖巧,闻言就乖乖回了自己屋子,在屋里无事可做,她靠在软榻上看书。这回不是话本,而是正经的史书,她最近迷上了史书,尽管那些遣词造句显得晦涩又难懂,她还是乐此不疲。
她逐字逐句地看过去,遇见不懂的就伏在旁边的小桌上,把不懂的字句摘抄下来。经过这几日的积累,她已经抄了四五张纸,字是小巧的簪花小楷,看起来整齐又干净,白纸黑纸一叠,捏起来很有些份量。
她都计划好了,等朝中年中考核过后,程照可能会休息几日,那时候她就拿着这叠纸去请教,任谁看见都会夸她一句好学。
等她把这本史书看熟了,熟到倒背如流,她就自己提笔写,按照史书常用的口吻,记下程照在她心里的一生。他合该是名垂千古的,或许后世还会发现她写的这本史书,然后把这本史书作为野史,和正史上的程照相对应。
那应该会很有趣,她想,或许有人会说“野史”杜撰,但没关系,那只是独属于她的程照,旁人如何想并不要紧。
看了十来页,将前朝某个宰辅的小传看完,姜婳打了个哈欠,将笔墨推到一边,伏在桌上慢慢看自己记下的疑难问题。某几个她结合后文看明白了,便提笔将之划去,程照的时间很宝贵,她不能用无用的问题浪费时间。
就这么写写画画,一个下午就过去了,天色将暗,侍从们点上灯笼。因为她病着的缘故,晚膳只在自己屋子里吃,青樱和绿璇一人提着一个食盒进了院子。
姜婳伸了个懒腰,自己将小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
她的晚膳是病号餐,最有味道的是一盅菌菇火腿汤,她慢慢喝了一小碗,砸了咂嘴,自言自语道:“不如他做的面汤好喝。”
等她用完晚膳,姜家饭厅才传膳,只是今日的饭厅格外冷清,只有父子二人。平日里话痨的两个人相对无言,食不知味地扒了几口饭后,姜存率先开口:“阿父,那不合规矩。”
姜嵘剜他一眼:“那你倒是挺规矩,要不是你,我能在这和你在一起吃饭?”
他本来听闻夫人崴了脚,特地从福满楼买了猪蹄汤回来,谁知在府门口碰见自家倒霉儿子,哦,还有倒霉的未来女婿。
按照礼节以及孝心,两个人跟他行礼以后,得去拜见夫人。然后他不得已带了两个拖油瓶,结果拖油瓶更得夫人喜欢。
两个年轻人站在一块各有风华,看着就叫人喜欢,李氏亲切地问候了几声。跟女婿比起来,还不会拱白菜的儿子又显得不够上进,父子俩一起被嫌弃,被赶到了饭厅来用膳。
而讨人喜欢的女婿只笑了下,便被恩准去阿宁的院子陪她用膳,所以姜存说那不合规矩。
姜嵘现在想来都觉可恨,儿子太没用,还要连累自己被赶出来用膳,特意带回来的猪蹄汤不能体现他的半点情谊。
姜存讨了个没趣,知道阿父气性大,又怕他跟阿母一样催自己成亲,赶紧低头扒饭。光吃饭容易噎着,他十分顺手地给自己舀了碗猪蹄汤,还挑了汤里最大的那块肉骨头给夹进自己碗里。
姜嵘眼睛都差点瞪出来,在心里单方面宣布与姜存脱离父子关系三炷香的时辰。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怎么不知道去吃白菜呢?!”
姜存疑惑不解:“厨房今日没炒白菜啊。”
姜嵘冷哼一声:“程明宣都学会主动去吃白菜了,你怎么不像他学学?为父白给你那张脸了!”
姜嵘是万分不愿承认自家儿子比不过程明宣的,特别是在容貌方面,毕竟姜存是按他年轻时候的模样长的。若说姜存相貌比不过程明宣,那岂不是说明他年轻时候不如程明宣那小子长得俊?
姜存终于琢磨出一点味来,语气颇有些不敢置信:“阿父,您在说我是猪?”
姜嵘恨铁不成钢:“猪都比你聪明!”
另一边程照空着腹站在小院外边,旁边领路的侍女有心提醒:“郎君,姑娘今日传膳较早,这会已经撤了饭食了,奴婢去厨房给您传膳。”
程照点了头,等侍女走后,他却还是等在院子外边,并没有进去。
刚点上的灯笼发出暖黄的光,光落在他肩头上,在地上晕出一片阴影。他此刻孤独地站在院外,但因为一墙之隔的地方有着自己喜欢的姑娘,便觉得满心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