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赵稚又做起了噩梦。
梦里不知看见什么,她一直手脚冰冷,头冒冷汗,身体不时地抽搐。
本来盘膝坐在屋中央的周斐之睁开了眼睛,给对面抱着个蒲团睡的姑娘盖被子,突然,姑娘一把抓住他的手,口里含糊哭道:
“爹爹...呜呜...”
起先周斐之以为小姑娘喊的是他,手指弹她眉心,“死孩子,整天就知道撒娇哭。”
“呜呜...不要!不要死!呜呜...听话...我听话...你把我卖到哪里都行...只要你和娘亲不死!”赵稚双手扔了蒲团,反而缠上了他手臂,紧攥着不肯放。
周斐之低头看着她浑身痉挛,口鼻和眼睛都在抖动,十分痛苦的样子,攥紧他手腕的手心黏黏腻腻一片虚汗。
他意识到,她口里念的爹,是她那个把她和她娘卖到青楼的冷血爹吧?
第22章 ···
“爹爹...我没有言而无信...我没有...我在努力...努力了...”
“不要...不要...”
赵稚把周斐之的手心都捏出水了,他蹲在那里,皱眉看她:“梦见什么呢...”
他“啧”了声,想把手里被揩的汗都擦她脸上,一摸发现她脸上也很冰,他忙把她身上的被子拉高一些。
然后又摸了摸,这会好些了。
但他手指放在她脸侧,移不开了。
他用指腹摸摸她薄薄一层透亮的眼皮,里头有眼珠不安地滚动,摸了摸她精致小巧的琼鼻,她鼻尖皱了皱,再下移,摸到了她粉嫩嫣红,上面泛有光泽的唇瓣。
“做什么噩梦了呀,以后有我这个爹在,会保护你,还什么需要怕的?”
他撑着膝盖坐下来,靠在她旁边,声音变得十分轻柔,一直盯着底下的人儿看。
姑娘只说了一会梦话就不说了,紧接着,她双臂突然揽了过来,抱住了他的腰。
周斐之被她抱得背脊直起了,整个人看上去很不自然。
他用手扇风,面部肌肉僵硬,“这...这天气怎么热起来了,有点反常啊...”
屋外有寒号鸟被冻得哆咯咯叫。
·
赵稚一连好几天都闷闷不乐的,食欲不振,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三三归元合步,九九七步方开...”她念得有气无力的,士气也被带得低下。
周斐之皱着眉,合掌练了好久都不得劲,外头山壁的缝隙里最近藏了许多寒号鸟,每每他一练功就哆咯咯吵个不停,使他注意力不能集中,加之赵稚念秘籍念得也越发不走心。
他停了下来,睁开眼,皱着眉问她:“冯高捎来的午膳不好吃吗?怎么最近都吃那么少?”
赵稚愣了愣,摇摇头:“不是不好吃,就是没有特别好吃,晚上让他准备得少一些吧。”
她知道最近这几天自己胃口不佳,而她又容不得浪费,多出来的部分都让他一个人吃完,是有些为难。
“看看,胳膊都少了一圈肉。”周斐之抓过她细臂掂了掂。
刚掂完他立马松了手,眼睛都不敢看她,清咳了一声侧过身子,佯装要去喝水。
近日周斐之发现,这邪功越发练不起来了,不止是这屋外的干扰,姑娘念书的不走心,还有更多的是,他发现自己练的邪功很容易被体内一股正气的热流冲散,压根就凝聚不起来。
他寻思这股正气热流的产生,很多时候是在看了这小姑娘一眼,或者小姑娘一靠近就会产生。产生的时候通常还伴随着心脏不由自主加快,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这不,刚刚他只瞧了她一眼,体内修练大半天的邪气便被盖灭得差不多了。
周斐之也烦躁起来,直起身走了出去透透气。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往土屋方向看,看见小姑娘又一副苦闷的模样,坐在门槛前的石阶上,人都憔悴了不少。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觉心脏的某个地方被揪着揪着一般难受。
夜里,小姑娘又在梦中悲悲戚戚哭了起来,这会儿哭得比之前都要厉害,哭着哭着还剧烈呕吐了起来,正练功练到紧要关头的周斐之也不得不立刻终止,赶过去瞧她。
他把她抱了起来抵在自己手臂处,让她朝下继续吐。
他的手一直在她后背扫着,“想吐吐出来,别憋着,吐出来就舒服了。”
赵稚吐完觉得身体发冷,周斐之顾不得身上沾了呕吐物,把弄脏的外衣脱下后,又找了件毛毯盖住她,可她还是觉得冷。
“你在这待着,我下去找刘天青。”
赵稚立马抓住他的手,“不要...我怕...”
周斐之想说不要怕,他去去就回,但赵稚已经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他了。
他叹息口气,又折回来,帮她捂起手来。
没多久赵稚又睡着了,睡着的时候,长睫边挂了一串泪,嘴里还在喃喃地喊着“爹爹”
喊着喊着,她的手又不由自主地缠上来,抱住了他的腰。
翌日天亮,冯高把刘大夫带来了。
刘大夫给赵稚把脉,冯高在一旁看着,看姑娘这些日子消瘦不少,忍不住对大当家多说了几句。
“大当家,这...哎,吱吱姑娘她这样,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啊,你能早点告诉我,我就可以早点帮忙准备东西了。”
“准备什么东西?”周斐之扭头,皱着眉看他,不解道。
“这时我虽然也是男人,但我可比你有经验啊,我家婆娘刚开始被诊出来的时候,也是像吱吱姑娘这般辛苦,吐得天翻地覆的。对了,我那里有祖传的安胎和止孕吐方子,要不要给你拿来?”
冯高说完,还叹着气小声嘀咕“就这么个折腾法,怕不是武功练完就三年抱四了”。
“等等,你以为她怀孕了吗?”周斐之皱着眉问。
“啊?这不像吗...”
冯高话没说完,刘天青就背着医匣出来了。
“大当家,姑娘她是近日情志不畅,导致肝气郁结,一遇寒才会如此的。我给她开了方子,一会劳烦二当家嘱人送上来。”
冯高尴尬地挠了挠头。
“那她没有大碍吧?”周斐之接着问。
“只要情志舒畅了,自然没事。”
“一直不舒畅会怎样?”
“这...这要是一直不舒畅的话,”刘天青没想到向来对什么事都很淡的大当家会突然揪着这一点问到底,
“若是一直不舒畅,可大可小,肝气郁结会导致影响肝脾,先是影响食欲,进而伤肾,等肾脏伤到一定程度,人也就治不了了。”
刘大夫曾听说大当家敏而好学,对其他方面都有所涉猎,以为他只是单纯要跟他探讨医理,便将病程的发展导向完完整整捋给他听。
刘天青和冯高走后,周斐之来到赵稚跟前,用毛毯卷着她抱起。
她虚弱地睁开眼,“去...去哪里?”
“地上寒气重,我在次间给你搭了张床,放了火炉,我抱你去那睡。”
周斐之给她端了粥,赵稚把头扭过去,“不想吃,你帮我吃了吧...”
他一把握住她手腕,不让她转过身去。
“吃一点。”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怕,不容拒绝道。
赵稚撑起身子吃了几口,几口进胃,又吐了个天翻地覆。
“不要吃了...呜...好难受...”她撇撇嘴,又转过脸去。
接下来的汤药也一样,一喝立马就吐。
周斐之看着在床上日渐消瘦的人儿,身上的衣裳穿了好几天都没记得更换,邪功也不练了,就围在她床畔,施展功法表演手腕碎大石,把筷子当飞镖,杂耍什么的都出来了,最后还是给小枝雕了个笼子才哄得她看了一眼。
“那个...大当家,把小枝...放了吧,我...照顾不了它了。”
周斐之恼怒将筷子一掷,筷子便齐齐深扎柱子里拔不出来。
“什么叫照顾不了它??你怎么回事,不过是肝郁而已!我送你回家总该成吧??”
赵稚听了他这话,眼睛有片瞬的闪亮,但很快她又萎靡下来。
“不...行...咳咳...答应...答应过你,一定要等你练成才能回家,我...不能食言...”
·
这几天赵稚总算能喝进去些药,吃得进一点点东西了,但身子还是很弱,精神还不算太好。
周斐之在没日没夜地练功,赵稚坐在一旁的小椅上看他,脸上也开始有了一丝丝笑容。
那丝笑容晃得周斐之心烦意乱,干脆又闭眼不看了。
“练得如何了?”赵稚递给他一颗糖葫芦,笑得明显有些虚弱,“给你的奖励,练功辛苦了。”
周斐之把那颗红彤彤的糖葫芦握在手里,捂了一会后,它化了。
他的心一抽地疼,手指轻轻摩挲那颗融化的糖葫芦,“不怎么样。”
“这样啊...”赵稚眸里微弱的光暗了下去,但她嘴角的笑还在。
周斐之握了握拳,起身走出土屋,说是要去透气。
这时遇上来送膳的冯高。
“大当家,吱吱姑娘今天身体可好?”
周斐之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提篓。
“冯高,我问你。一个姑娘想家,你说我有什么办法,能让她不那么想家?”
冯高愣了愣,继而好笑道:“那简单啊,让她有了另外一个新家,不就好了?姑娘们呀,都是有了新家之后,慢慢就变得不想旧家了。”
“怎么做才能觉得这是个新家?收她当闺女养了还不算新家?”
冯高失笑:“大当家,这当然不行啊,你才比吱吱姑娘大几岁啊,这个爹,你当得稳吗?而且还...”
他盯了他的腰一眼,不戳破,“夫家便是姑娘另外的新家,你把她娶了她就不会想要回去了。”
“我可没说我。”周斐之冷着脸,托起提篓转身走了。
赵稚坐在圆桌上吃了几口饺子就停下不吃了,自打她病后,屋里就一直燃烧着炭炉,此时土屋暖融融的,她连外氅都没有披。
周斐之热得只穿一件单衣,见她把外氅脱了却不满地皱了皱眉,过去帮她披上。
“屋里不用穿,暖和着呢。”小姑娘虚弱的笑容惹人心怜。
“而且你练功不是不能太热吗?”
周斐之不容置喙地给她披上,“不听话的小孩会被大灰狼叼走。”
“喔,我知道!这话听起来那么奇怪,它一定是个隐喻句,那...大灰狼是谁啊,你吗?”赵稚歪着头一脸好奇看他。
“乱学什么,我是你爹!”他被她看得心烦,一把将她头按了回去。
赵稚被迫小碗里多塞了一个饺子,像蚂蚁啃食似的,慢吞吞一点一点地咬。
周斐之沉默了好久,盯着她的侧颜,问了句石破天惊的话:
“喂,你...喜欢我吗?”
第23章 ···
话问了半天,对方都没有回应。
在旁边坐着的周斐之忐忑了许久,耐不住伸手去夺了她的筷子。
“不许吃,先回答我。”
赵稚好端端听他的话在吃着,筷子就被夺了,一脸迷茫地转过脸,口中还在细细咀嚼:
“什么呀?回答什么?”
“装傻!”周斐之不满地掐了她脸颊一把,把她脸颊给掐红了,小姑娘皱起眉头,用手按住被掐的脸。
周斐之一愕,唯恐她不满意似的,伸手去拉,“手挪开我看看...我,就是一时太顺手,不是故意的,把这些忘了,忘了!”
“现在再问你一句,你喜欢我吗?”
赵稚眉毛耷拉漂亮的眼睫垂下。她想说不喜欢,这人眼睛惯来长在头顶,就会吓唬她,说她不听话,还说她坏小孩,还会掐她。
可当小孩的人明明是他才对!他才是当孙子的那个呀!
“我...”赵稚疼得泪水都溢出来,眼神有些小愤懑地盯着他。
“不疼了,不疼了吧?”周斐之慌忙帮她揉着脸颊,动作极其轻柔。
“在揉了,在揉了”说话也小心翼翼了起来,谨慎地抬眼看她。
“我喜欢。”赵稚泄气了。
答应过周家太爷爷要接受这个玄孙的,无论如何都会努力去喜欢的。
帮她揉脸颊的那只大手停顿了下来,男子狭长漂亮的凤眸定在那里,良久才终于回神,眼睫极轻极快地眨了一下,随后抿了抿唇垂下头,看不清他的情绪。
低低地“哦”了一声。
小钊上来送晚膳的时候,正忐忑着这件事不知如何同大当家解释。
早上他去大当家院里打扫卫生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家养的猎犬旺财也放进来了。
那狗不长性,闯进大当家房里,还把姑奶奶生前最喜欢的花瓶打碎了。
他知道大当家十三岁就没了娘亲,留着姑奶奶的这些东西当念想,这会子把花瓶打碎,大当家肯定会生很大的气。
本来以前大当家院里不是他负责,是一个叫大东的小伙子负责的,后来大东有次忘记把姑奶奶生前看过的书籍搬回屋里,害得被雨淋了之后,大东便被打了一顿,打废一条腿撵下山,后来听说被仇家寻仇,因为没有炎寨打得庇护被乱刀砍死了。
小钊想想就害怕,这些年人在江湖,谁在外没几个仇家啊。
“大当家!对不起!!对不起!!那花瓶我已经尽力补救粘好了,还有...还有...”
小钊膝跪在那里,从手里的狐氅递给大当家,“是姑奶奶的衣裳,卢十四娘扔在山崖,我给找到了。”
“不求大当家能原谅,只希望大当家怜悯,能留我一条残命继续留在炎寨,为寨里效命!”
周大当家悠闲地坐在石阶上晒着太阳,接过他手里的狐氅,慢条斯理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