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兀自笑了一声:“早知道就不这么费劲了,直接让人给他毒死算了。”他捻了捻指尖,眼里没有一丝笑意,转身往马车的方向走。
八月等着他走远,面无表情在云奉煊旁边蹲下,从腰间摸出一粒赤色药丸,塞进他嘴里。之后又默默将人扶上了马车。
过了一会儿,马车的刘管事随着云泱从马场出来。踏雪打了个响鼻,孤零零在墙边栓着,距离不远是二爷一行来时的那辆马车。云泱往马车的方向看了一眼,弯着眼睛朝管事道:“那二爷这马就先交给您了,还请管事悉心照料些。”
刘管事陪着笑道:“那是自然,夫人放心!”
这声夫人叫的云泱又是一窘,她朝管事见了个礼,匆匆往马车那去。
回去的路远比来时要快,云泱还没想好要怎么解决云奉煊的事情,临到云京时,云奉煊竟然自己醒了。
京郊到皇城这一路格外颠簸,云奉煊皱着眉捂着磕了一路的头从软垫上坐起,反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
他晃了晃还有些懵的脑袋,哑着嗓子伸手:“水……”
江亦止撑着头掀了掀眼皮,另一边云泱俯在膝盖上睡着了。
他抬手倒了杯凉茶给云奉煊递了过去。
云奉煊一口灌下。
嗓子终于舒服了些,他动了动坐到江亦止隔壁,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疑惑扭头:“我的马呢?!”
“京郊马场。”江亦止曲起一根手指抿去方才滴落案几上的水渍,“等殿下下次出宫再亲自去取。”
云奉煊极其郁闷,他叹了口气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得问殿下自己。”江亦止笑笑,一脸坦荡。
难不成是前天夜里看小叔叔送来的话本太久,精力透支?云奉煊如是想。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八月清冷的嗓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公子,到了。”
云奉煊勾头往外看了一眼,觑向江亦止:“丞相府?”
江亦止挑了下眉,眼下的痣也随着往上扬了扬,似乎没想到八月会在相府门口停下。
“八月?”他喊了一声。
车身轻漾了一下,八月的声音出现在窗旁:“赵嬷嬷在府门口候着,公子……”女声停顿一瞬,“公子还请先回,属下亲送郡主回王府。”
车帘被从里掀开,相府门前的高阶上一个灰蓝色的女人怀里抱着什么东西,正往这边来。
江亦止对面,云泱一脸惺忪,夜风从窗外灌入,她瞬间清醒了几分。
云奉煊笑着敲了敲车壁,只看向外面的八月:“那我呢?”
八月不冷不热补了一句:“还有二爷。”
云奉煊嗤笑了声,身子坐正回去。
“公子!”赵和人未到,声先至。语气一如既往的算不上客气,“谁又撺掇您出的府?真是一点也不顾惜您的身体!是不是又是那位………”
云奉煊眼风一凌扫了过去:“嬷嬷说的可是在下?”
赵和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抬头对上云奉煊视线。
皇室中人,又是储君,虽平日里温和宽厚一些,但骨子里自有上位者的威仪
“家仆无状,还望殿下勿怪。”江亦止朝云奉煊揖了一礼,眸光瞥向赵和,淡淡道:“嬷嬷。”
很明显的提醒,赵和倏然噤声。
云奉煊换回那副笑眯眯的宽厚模样,随意摆了摆手:“无妨。既然江兄已经到了家门口,还是早些回去歇着。”那柄玉骨折扇被他打开挡在胸前,“把八姑娘留下送我们姑侄二人回去便是。”
姑侄?
皇子的姑姑……好像就只有恒王府新迎回府里的那位小郡主吧?
赵和犹疑了一会儿。那岂不是……公子未来的夫人?她心下警铃大作,悄悄抬头往车里看了过去。只可惜只能看见在窗子这侧的江亦止和那位皇子。
江亦止勾了勾唇:“那是自然。”他躬身从位置上起来,下了马车。赵和这才看见窗子另一侧那人。
天还没大暗,车里虽不亮堂,但车帘扬着,内里的情形还看得分明。
赵和看见江亦止对面原本坐着的女子,因着公子起身,缓缓仰起了脸。那张脸明丽娇艳,甚是眼熟,尤其是那双澄澈灵动的翦水瞳。
在哪儿见过呢?
赵和脑海里渐渐浮现出来一个人的影子,瞬间大惊!
第十九章 夜探
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
从看见云泱的脸开始就神色骤变的赵和一直忍着的情绪在这一刻仿佛开了闸。
“公子!”赵和抓住江亦止的胳膊,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透凉。她神色悲戚,无法置信的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颤着声问江亦止,“车里的那位姑娘,可是恒王府前不久刚接回京的小郡主?”
她反应太大,江亦止不由凝神多看了她两眼。半晌“嗯”了一声:“嬷嬷见过她?”
赵和自然是不曾见过云泱的,但是却见过跟这张面容相差无几的另一张脸。
那还是二十五年前,夫人尚在云州,相爷也还只是云州刺史手下的一名小小佐官。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不知怎么突然就出现在了相爷和夫人身边,自此形影不离,后来随他们一起来了云京。
恒王府的小郡主怎么会跟她长得那么像?
赵和设想了种种可能最后被自己脑子里的答案吓了一跳,怀里的披风掉到了地上。
“嬷嬷?”
江亦止又叫了她一声。
赵和倏然回神,忙将披风捡了起来,神色慌乱。
她平复了一会儿,往前走了两步,遂又觉不妥,退回到江亦止身后。
“外面风大,咱们……回府。”她哆嗦着手抖开被她抱在怀里早已皱乱的披风,搭在江亦止肩上。
江亦止随着她动作将襟口拢了拢,沉思着没再发问。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相府,江亦止走的悠闲,赵和心里有事,时不时就会超上来,然后再默默退回去。
快到闲隐居的时候,赵和终于忍不住。
“公子。”
江亦止在月门前立定。
“您不能娶那长乐郡主!”
云泱仿佛什么洪水猛兽,江亦止疑虑更重,背着身淡笑着开口:“嬷嬷,圣命难违。”
赵和咬了咬牙:“老奴还记得前段时日公子曾问起过我一些关于夫人的事。”
她的话甫一落下,周遭忽然鸦默雀静,只剩下她情急之下的粗重喘息声。
江亦止点了点头,面上不为所动:“是有这么回事。”
“您可还记得老奴说过的同夫人交好的那个姐妹。”
不等江亦止回答赵和自顾道:“当日公子问我可知那位夫人嫁的是什么人,又嫁去了何处,老奴答不上来。但是今日见到长乐郡主,老奴却莫名觉得眼熟!”
江亦止眼下的痣随着他视线后瞥,跟着一动。
赵和道:“她跟当年那位夫人,生的几乎一模一样!”
………
薄唇缓缓勾出一抹灿烂的弧度。江亦止面容温煦,眼底却俱是冷意。
他本就有所怀疑,白天想要试探却莫名出了点意外,如今得了嬷嬷的证实也算是意外之喜。
他忍不住沉笑出声。
笑声逐渐漾开,弥散在静谧的空气里,像是暗夜深渊下附着毒沼生长的诡藤,束缚着让人挣脱不开,心生惧意。
赵和脊背一阵发冷。
愣神间,有细碎的脚步声从月门后传来。
江亦止敛了笑,又是一派从容。初七脑袋从门后勾了出来,声音清脆明快,带着激动。
“公子?你回来了呀?!”
江亦止“嗯”了一声,微偏过脸,对赵和道:“我知道了,嬷嬷。”
*
皓月升空,清寂的月辉洒下,将人影拉的细长。初七跟在江亦止身后,走的小心翼翼,生怕踩到公子的月影。
公子可不比他,身娇肉贵的,连影子看起来都比他的要单薄几分。
“赵嬷嬷又打你了?”
温沉的嗓音自他头顶传来,初七惊讶地张大了嘴:“公子怎么知道的?!”
江亦止轻勾着唇,伸手在他头上撸了一把,动作算不上温柔。
“是你太笨。”他将披风系带解开,玄色的披风从他肩上滑落,跌在青石小径上,“下次赵嬷嬷再使唤你做事,先想想谁是你的主子。”他将手背在身后,哼笑一声道:“得学会,仗人势。”
初七原地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
他看了眼公子丢在地上的披风,在上面蹦着踩了两脚。然后撇着嘴小跑几步追上江亦止,不开心道:“公子骂我是狗。”
江亦止又笑了声。
*
入夜,云京城内万籁俱静。
相府西南角的一栋独厢之外,立着一道黑色人影。
一墙之隔的房内,是人绵长起伏的鼾声。那黑影伫立一会儿,控制力道悄悄将房门推开了一道小缝,旋即整个人消失在了门后。
赵和今夜睡得不太安稳。
自夫人去后,她已经多年没再梦到过关于她的一切。
夫人带着薄怨的眉眼,隔着扇门望她,仍是十多岁时在云州时候的模样,不见一点岁月痕迹。她看见隔门另一端的自己,神情惊慌,手足无措,一张脸老态、丑陋还带着些尖刻。
“夫、夫人?!”她听见自己带着颤的声音。
林琼婉幽幽叹了口气:“你为何……要骗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声音轻飘飘的,赵和看见自己惊疑起伏的胸口。
“阿和……”
“阿和?”
“阿和。”
“阿和!”
一声声或幽怨、或谓叹、或疑惑、或愤怒的声音时轻时重,时远时近的围绕着她在耳边响起,到最后时那张淑婉清丽的脸倏出现在她脸前,披头散发,双目赤红又重重叫了一声“阿和!!!”
赵和从梦魇中惊醒!
她胸口剧烈起伏,后背的寝衣早已汗湿一片。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恍惚中想起什么,颤抖着摸到床畔的火折子,点亮了烛火。
漆黑的室内逐渐被光亮充盈,赵和目光掠过屋子里柜案箱笼的影影绰绰,起身趿拉起鞋子,摸到屋西沿的衣笼。
这是一个新制不久的箱笼,朱色的箱身还带着股刺鼻的油漆味,里面装满了这些年她打下来的旧衣物。
破旧衣物的霉潮味并不好闻,混着新刷的油漆平日里她自己都不会怎么打开它,今日里却心跳的厉害。
赵和摸黑将手伸到箱底,摸到一处凹陷的方格,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方颜色已经泛了黄的锦帕,帕角绣着两簇雅致的琼花。赵和将帕子随手往地上一丢,只将帕子里的那抹翠绿握在了手里。
墙角的暗影里,那道黑色身影屏息静立。
直到赵和将东西揣好重新回去睡下,才缓缓从暗处走出,捡起地上的锦帕离开。
第二十章 归还
清明刚过,宫里又下了一道旨意。关于长乐郡主跟江大公子的婚期。
宣旨的是礼部侍郎,陪同礼部侍郎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府的二王爷、云泱的二哥——鸿胪寺少卿云承昭。
云承扬灼人的视线不住地往宣旨的官员这边剜。
礼部侍郎被剜的有些无辜,一边宣旨心中一边愤慨:谁特么愿意来宣旨啊?!搞得好像给郡主和那病秧子赐婚的是他一样!
他抵住身旁和前侧两方的低气压,心惊胆颤宣完了旨,一把将明黄锦帛一卷递交到云承昭怀里,边拱手便招呼着随从往后边退。
语速飞快:“下官提前跟王爷和郡主道声喜,也恭祝郡主和大公子百年好合……”声还未落,人已经撤到了影壁之外。
云承昭抱着圣旨一脸无语。
云泱和江亦止的婚期被定在了四月十八,婚礼筹备时间不足一个月。
“这也太快了些。”周王妃打破一时沉寂的气氛,朝老王爷看了过去。
云裕庭沉着张脸,闻言也没说什么,背着手离开了花厅。王妃跟着追了出去。
两人一走,厅前才算热闹起来。哭包云奉玥正要往姑姑那儿蹭,被父亲一把薅住衣领,丢回到世子妃怀里;云承扬过去撞了一把二哥,兄弟二人一言不合又呛了起来……
云泱有点头痛。
怎么都把这门婚事当成洪水猛兽?
她悄悄从花厅溜走,云奉玥正在母妃怀里闹腾,察觉云泱动作,一双黑亮的眼睛滴溜溜看了过来,张嘴就要叫她。
世子妃忍着笑朝他后背轻拍了一下。
*
云泱院子里,侍女青荷正在给窗台上的花浇水,见她回来忙将手上的水壶放到一边迎了出来。
“郡主今晚不在前院用膳吗?”
云泱摆了摆手,她可不想再感受刚刚那种奇怪的气氛:“你待会去跟嫂嫂说我身体不适,今晚就在自己院里吃了。”
说完进屋坐去了临窗的软榻,抱着脑袋趴在了案几上,后又忽然想起什么,从榻上起来在屋子里来回翻找。
“青荷?”云泱在寝卧翻箱倒柜的。
青荷应了一声。
“那日我叠好放在案头的披风呢?”
青荷纳闷:“什么披风?”
“就一件月白色的薄披风,季大人寿宴那日我回来跟你说别碰那个。”
那件披风当日她不小心染上了血,后来亲自洗过放好的,怎么就不见了呢?
青荷有了印象,跟着进了寝卧,走向床侧的矮柜,从最下侧将一件叠的方正的月白色衣物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