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奶奶心里暗道,“真是个冷情的人。”
也不打算在屋里逗留,忙不迭出去找阿药去了。
福伯留在原地,看着自家少爷。
“少爷……阿药她,是自己走的吗?”
楚枫看也不看他,端起茶盏往唇边送去,“我原先应当跟你说过的,把我的话转告给我娘,再送来一人,便也是今日的下场。”
福伯心下顿时明白过来,是他家少爷把人送走了!
也顾不上跟少爷讲道理,急忙拿了油纸伞出门去。
屋子里,只剩下楚枫一人。
轰隆——
头顶一道闷雷炸裂开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急往地面落。
楚枫眼皮一跳,倏地站起身来。
第5章 阿药(五)
他起的太急,孱弱的身子摇晃了一下。
紧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阴风怒号,吹的树枝使劲摇晃,雨点跟鹌鹑蛋似的往地上砸,心下不禁一沉,脑海中又想起阿药那个灿烂单纯的笑来。
“那个傻丫头,若是没走的话……”
他一咬牙,双手背负身后,背对着窗,不去看外面景色。
但不过三个呼吸,他一把抱起桌上的琴,朝着山里跑去。
天色渐暗,仿佛有妖怪在云层中作乱。
楚枫还没到山下,身上就被雨水浇了个通透。
黑色的发丝黏在消瘦的脸上,丝毫不影响他的俊美。
雨水顺着眉毛淌下,侵入他的眼睫,他抬手抹了一把脸,顺着白日的路一路往山上走。
地面泥泞,他一手抱着琴,走的磕绊,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却不见阿药的人。
应当是走了吧。
楚枫垂眸看了眼怀中抱着的琴,转身准备离去,忽而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是阿药背着的那个打了补丁的包,好像是她唯一的家当。
包在这儿,她人却不见了?
想起自己说的山上有狼,他脊背不禁升起一股寒意。
那傻丫头,该不会……
“阿药、阿药!”他慌了。
他只是想赶走她,并不是要她的命!
“少爷!”
高处,一道甜甜的声音传来,似是累到了,呼吸有些急促。
阿药从高处快步走下,奔到楚枫面前。
雨水打湿了她的发丝,黏在额前,双丫髻上的八片叶子颜色却愈发鲜亮了。
“瞧!我给少爷找到了一株野山参,药太苦,回去我给你熬这个喝。”
她脸上满是灿烂的笑,将一手大的野山参在楚枫面前晃了晃。
“你一个人在山里,还下这么大雨,就是为了给一个将死之人找这东西?”
楚枫低垂下头,鸦色的发丝垂落,半掩着他深沉的眸子,倒映着阿药的面容。
“少爷不会死的……”阿药笑笑,拍拍胸脯,“我保证!”
楚枫说不出话来,喉头好似梗了一块火炭。
他的家人都放弃他了,可眼前这素未谋面的丫头,却为了给他治病,冒着大雨找了山参。
“少爷!你把琴带来了!”她侧目一看,瞧见了楚枫怀里的琴,脸上露出个酒窝。
楚枫眼底镇定下来,听她说完侧转过身,遮住怀中的琴,有些心虚的眼神闪躲。
“嗯,今日天气不大好,改日再弹琴赏景吧。”
“好!”
阿药眼底亮着光,拾起了地上的包,“我们回去吧!”
“嗯,我们回去。”
楚枫说着,看了看地面,朝她伸出了手,“下雨路滑。”
“嗯。”阿药毫不犹豫朝他伸出了手。
看着她小嫩手上烫起的水泡还没下去,楚枫眼底浮出一抹自责。
拉着她的手,两人一路回了院子。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别院门口站了好多人,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举着火把,都在商量着要不要上山去找。
“他们在干什么?”阿药看着前方。
王奶奶一眼就看到了她,快步走了过来。
“哎呦,阿药丫头,你去哪儿了?怎么都淋透了?”
阿药道,“去山上找山参去了,这山上有好多山参呢。”
只字未提她跟楚枫的事。
“你这丫头,下这么大的雨,太胡来了,今晚有没有去处?去王奶奶家歇一晚吧。”
阿药正要回答,忽然感觉手上一空,下意识的抬眸看了眼楚枫。
他松开了自己,举步自顾自的入了院门,背影孤单落寞。
“阿药?”王奶奶又唤了一声。
阿药回过神来,冲着王奶奶道,“阿药不去王奶奶家了,阿药找到有缘人了,以后住在他家。”
她抬起手,指着楚枫。
王奶奶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惊了一跳,一把拉住了她,小声道,“阿药啊,不是王奶奶背后嚼人舌根,这个少爷,你最好离他远一点,有些人,喂不熟的……”
阿药摇头反驳道,“奶奶错了,他是个好人,日后你们多多接触就知道了,今日那线团,阿药明日有时间了出来帮王奶奶缠。”
冲着王奶奶挥了挥手,她快步追上楚枫,拉住了他冰凉的手。
明显感觉那只冰凉的手僵硬了一下,她探头望着楚枫,“少爷,我们一起回家。”
楚枫被雨水打湿的面上划过一丝不自然,别过脸去,闷闷「嗯」了一声。
两人并肩入了别院。
阿药找到了,别院外的人也都各自散了去。
福伯连忙进屋烧水供二人沐浴。
阿药在屋子浴桶里泡了一会儿,泡的脸蛋绯红才出来。
穿好衣服,她一个人跑去了厨房,鼓捣了一碗山参姜汤出来,端去了楚枫的屋子。
叩叩叩——
她抬手叩门。
里面默了片刻,楚枫的声音传了出来。
“进来。”
他声音因病弱显得有些中气不足,却如拨动的琴弦一般动人好听。
阿药端着姜汤推门而入,转入里间。
那花鸟屏风被撤去,一眼就能看到坐在矮桌前的楚枫。
他脊背挺得笔直,两缕黑发垂落在肩头两侧,被窗外闯进来的风吹的左右晃荡。
“又喝药?不是一日一次吗?”
喝再多药都治不好他的病,而他已经厌倦了每日喝那苦涩的药汁。
阿药端着姜汤坐在他面前,“不是药,是山参姜汤。”
楚枫望了一眼她端来的碗,澄黄透亮的汤汁,确实不是药,肩头微微一松,舒了口气。
阿药被他这个小动作逗得「噗嗤」一笑,“少爷都这般年纪了,还怕喝药?”
楚枫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俗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但那药丝毫不管用,我平白喝那么苦的东西作甚?”
说完,将那山参姜汁送到薄唇边,缓慢的喝完。
初喝起微辣,喝完之后,竟有一丝丝回甘,跟福伯先前熬过的并不同。
“少爷今天真乖。”阿药看他喝完,抬手就准备学着爷爷那样摸摸他的头。
“你这丫头,胆子倒是不小,敢这么跟我说话。”
楚枫在城里,可是世家少爷,那些个小丫头平日里见了他都点头哈腰的,这丫头竟然还想摸他的脑袋。
一垂眼,看向她的手。
水泡瘪了点,但还在。
他默不吭气的起身,取来银针,坐下拉起阿药的手,一点一点将水泡挑破,给她上了药。
阿药看着被他包扎精致的手,在烛光下晃了晃。
“我就说吧,少爷明面上冷冰冰的,背地里却是个好人呢。”
第6章 阿药(六)
楚枫回过神来,面上一黑。
本来要赶走这姑娘,怎么会演变成这样?
他脸色逐渐清冷了下去,脑海逐渐理智清晰。
阿药看着他神色变幻,问道,“可是不舒服?”
他得的病,是一种罕见的病灶,发作起来肺腑生疼,平日里呼吸都是痛苦,严重了便是吐血。
等血慢慢从暗红吐到鲜红色,他的日子就到了终结的尽头。
楚枫还没回话,外面门吱呀一声,有人走了进来。
“少爷,姜汤……”
话还没说完,阿药扭头看向福伯。
“少爷已经喝过了,我姜汤里面还放了野山参呢。”
福伯意外之余笑开了,“还是阿药想的周到,福伯刚刚才记起。”他趁机道,“少爷,这姑娘这么贴心,就让她随身伺候你吧。”
楚枫神色微冷。
“我原先说的话,你莫不是当成了耳旁风?”
福伯一愕,顿了顿继续道,“少爷,阿药只是陪在你身旁伺候的丫头而已,不是当少奶奶的……”
楚枫瞥了一眼阿药,哼了一声,“细皮嫩肉的,确定是当丫头的?怕是什么都做不了,到时候伤了碰了,还得我来伺候她。”
福伯一手推搡着阿药,忙道,“做的了做的了,这丫头腿脚可利索了,是不是阿药?快跟少爷说说。”
阿药回头看福伯冲她挤了挤眼,心下意会点头道,“对,只要让我留下来,我什么都可以干!”
要完成功德,必须先留下来才行。
“若真的什么都干的了,也没有其他不正经的心思,留下来权当多一张嘴吃饭,未尝不可若干不了,那便趁早走人,莫要让我开口下逐客令。”
他面色冷淡的说完,站起身,“都退下吧,我累了,要歇息。”
福伯喜出望外。
少爷能如此说,已然是松了口,只要阿瑶好好表现,就一定能留下来。
他拉住阿药的手腕,“是是是,我们这就退下,快走阿药……”
阿药被福伯拉出了房门,看着福伯走路脚步轻快,好像骨头都跟着轻了几两,跟着高兴了起来。
福伯顿住脚,她也停下。
“阿药,今日好好歇着吧,明日照今日的样子给少爷煎药,陪在少爷身边就行。”
“好!”阿药一口应下。
回了房中,阿药褪去衣物躺在床上望着穹顶。
没有外人,小卜终于放松,从她肩头上下来,睡在她旁边,枕在她枕头上,舒服的伸展了下身子。
“阿药,咱们还要在这儿呆多久?”
“可能还要一段时间,怎么了?”
“我想回仙台山了……”
“我尽量快些完成,今日先睡吧……”
阿药说完,侧目看了眼旁边的小卜。
白白胖胖的小萝卜,早已闭眼呼呼大睡。
她抬手给小卜掖了掖被子,闭眼也睡了。
翌日……
朗日疏云。
难得的好天气。
阿药穿戴整齐,起了个大早,跑去厨房熬好了药,顺带做了些地瓜糕,直奔楚枫房间。
叩叩叩——
连叩三下。
里面人停顿片刻,道,“进来吧。”
阿药推门而入。
里间屏风被撤下,她一眼就能看到照例坐在矮桌前的楚枫。
一袭白衣,衬的他苍白孱弱,满头黑发披散在脑后,被窗外吹进来的风吹的飞舞,如同画中走出来的人物一般。
他望着窗外,眼神毫无波澜,如同一潭死水。
这样的人,看着莫名让阿瑶有些心揪。
“少爷,该喝药了。”
阿药走过来跪在蒲团上,将手中托盘放在矮桌上。
一盘糕点,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这声音……
是他带回来的那姑娘。
楚枫眼底光芒闪烁了一下,回过神来。
看了一眼托盘,除却以往的汤药之外,还多了一盘糕点。
“怎么还有糕点?”
阿药答道,“少爷好像怕苦,喝完药立刻吃块糕点就不苦了。”
楚枫撩起眼皮看向她。
她笑的两眼弯弯,没有掺杂丁点讨好。
楚枫垂下眼,看着那药,犹豫了一下,先拈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地瓜粉糯,入口即化,丝毫没有粘牙的感觉,比他在城里吃的那些高级糕点分毫不差。
“如何?”阿药眼里带着希冀看着他。
楚枫淡淡道,“还行,勉强入口。”
“啊?小卜分明说很好吃的……”
“你说什么?阿药摇摇头,“没什么,少爷快喝药,待会儿凉了就更难喝了。”
看着楚枫皱着眉头端起药碗,一脸痛苦的喝下,阿药双手撑着下巴叹息一声。
“吃药这么难受,不如直接吃我吧?吃了我……”
“噗……咳咳咳!”
她话还没说完,楚枫就剧烈咳嗽起来。
幸好一口药汁吞下,没有造成更加狼狈的局面。
阿药面色一变,连忙一手给他顺背,一手拿了帕子给他擦嘴。
“怎么样,你没事吧?”
楚枫皱眉看着眼前不过十六七岁的姑娘。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阿药回想了一下,抿紧了唇。
答应了福伯这事要慢慢来的,她刚刚竟然不小心说漏嘴了。
“口误,口误,你什么都没听到。”
楚枫无奈,深看了阿药一眼,将药碗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