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殡葬哪怕在现在,也是一个冷门又小众的行业,很多人都理解不了,可八年前的穆深莫名觉得,必须得这么做不可。
他请人火化了狗狗,拿到一小撮骨灰,装在小小的瓶子里,埋在了宠物殡仪馆后面的迷你宠物公墓里。
他冲那块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墓碑鞠了个躬,说了一声“对不起”。
回近海市后,连着好长一段时间,他总能梦到那只狗。
“仙女”在他梦里哭泣,亦在他梦里玩耍,有时候他梦见自己在陪它玩,有时候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狗坐在那里,执着地,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正巧那段时间,他的一个室友从小养到大的宠物狗去世,他目睹了这位壮汉室友在宿舍里哭成了林黛玉。
室友每回哭着跟他们讲述过去快乐的回忆时,他就会想,这世界上是不是有那么一个人,因为他的缘故,也在承受这样的痛苦?
他一直把“仙女”的项圈带在身边,上面的血渍早就已经洗得一干二净,可每次看到,他就仿佛又嗅到了那日惊慌的味道。
后来,他做了个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决定,转系去动物医学专业。
大家都劝他,明明出身在医生世家,还有个当院长的爹,自己也够聪明够努力,何必非要放着大好的资源不用,跑去当兽医?
当时,他的回答统一而简单:“动物的生命也是生命。”
他跟家里闹翻了,固执己见地提交了转系申请,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动物医学领域。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他总能想起那只小黄狗湿漉漉的眼睛。
干净,纯粹,恋恋不舍。
它好像真的——在等待着谁。
八年过去了,这件事在穆深心底留了一道浅浅的疤痕,跟着项圈一起封存,蒙上时光的尘埃。
这些年里,有无数个弱小的生命在他手里重获新生,他也见过太多人与宠物之间的生离死别,他从未后悔当年改专业的决定。
只是他没有想到,命运的齿轮不停轮转,在这第八个年头里,让他偶遇了深爱的姑娘,同时也送来了“仙女”的主人。
穆深目光变得柔软,不再说话。
江念尔一直安静地听着,明明没什么重量的铭牌此刻在她手上却好像沉甸甸的。
八年前,她十五岁。
就是像这样,她亲手捧着项圈,替那只小黄狗戴上。
第十二章 朋友晚安
天气闷热,近海市下了一场雷阵雨。
一声又一声的闷雷在天空滚动,穆深开着车,江念尔坐在副驾驶座,沉默地看着窗外街景掠过。
他们今天回临湖市,去“仙女”睡觉的地方看一看。
这八年里,穆深偶尔也会来,所以即便位置偏僻,他也能清楚地记得路线。
宠物的墓地很小,江念尔和穆深撑着伞,很快就找到了“仙女”沉睡处。
墓碑小小的一块,挺立在雨里,上面有穆深八年前让人刻的墓志铭——谢谢你来过。
“那时候我不知道它的主人想说什么,就擅自做主写了这句话。”穆深蹲下来,轻轻用手清理着墓碑上的灰尘。
“挺好的。”江念尔闷声应着,“就是我想说的话。”
她弓下身,将手里的一束小花放在墓前。
穆深对着墓碑道:“‘仙女’,我把你的主人带来了,虽然迟到了八年,但其实她一直在等你。”
“我才没有等呢。”江念尔吸了吸鼻子,反驳道,“我一直在往前走,我……我从不停下等任何人和物。”
穆深笑笑没说话。
安静了片刻,耳边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江念尔终于又开口了,只不过这次是对着墓碑说话。
“既然来了,就跟你汇报一下我的近况吧。托你的福,我成了一个搭配博主,你知道博主是什么意思吗?你应该不知道吧,你离开的时候微博这东西还不太流行。嗯……我该怎么跟你解释呢?反正就是一个可以发照片的平台,我在上面有蛮多粉丝的,很多人喜欢我,我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只有你一个观众。”
顿了顿,她接着道:“虽然最近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但总体来说,我还是挺成功的。如果你在的话,是可以给你买很多罐头那种程度。”
说着说着,江念尔低下头来,又沉默了一会儿,才低低地道:“话虽如此,我却时常感觉很孤独。说出来你别笑我,虽然当年我总嫌弃你不能给予我回应,但是搭配给你看的那段日子,是我对这个行业最向往,也最开心的时光。”
穆深眸光顿了顿,略沉地向她看过来。
江念尔:“说我是你的主人有点言过其实,我没有养过你,没有给过你遮风避雨的窝,只偶尔带点吃的分给你,跟你分享秘密而已,这能算主人吗?我却擅自给你挂上了铭牌,很抱歉。”
“与其说是主人,不如说是朋友。”穆深忽然开口,“无论你当年怎么想、现在怎么想,十五岁的时候它就是你最好的朋友。对于它来说,你也一样。”
江念尔眸光缓缓下沉,凝视着这个小小的墓碑。
十五岁的时候,她叛逆、孤僻、漂亮,女生不愿意和她玩,男生她又瞧不上,因此很长一段时间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
可是当她找到了项圈的那一刻起,她隐隐约约察觉自己错了。她十五岁时不是没有朋友,恰恰相反,有个朋友可爱又衷心,虽然无法跟她说话。
时至今日,青春期发生了很多事情,江念尔都不太记得了,却唯独记得每天放学后,她披着各种奇怪的被单在身上,偷穿妈妈的鞋,然后在这位朋友面前骄傲地走来走去。
江念尔眼眶有些发酸,她缓缓地蹲下来,平视着墓碑:“我虽抱怨过你不辞而别,但到了今天,我宁可希望你是不辞而别,我希望你是找到了更好的主人,忘记了我,在别人家里吃香喝辣,过着幸福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再也见不到。”
穆深心脏疼了一下。
他们在墓前又站了一会儿,雷阵雨终于停了,太阳出来了,空气里飘浮着清新的潮意。
江念尔把伞收了起来,挽着穆深的手,抬头望着雨过初晴的天空。
临走之前,她委托宠物殡仪人员更换了一下“仙女”的墓碑,上面重新刻下了一行字——
谢谢你曾途经我们的生命。
回程的路上,穆深把车开得很平稳。
江念尔感觉他这些天好像一直很自责,于是打算开导开导他。
“看你现在车技这么好,真是想不到当年还有那样的黑历史。”
穆深苦笑一下:“那件事情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开车。”
“该!”江念尔用力吐槽,“你一个学生开什么车嘛,环保一点多好,坐公交车不行吗?”
“我爸妈始终不知道我为什么转系,我也一直不打算跟他们说。”
江念尔回想起那天在医院里的场景,试探着问:“你跟你父亲的关系好像不太好,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对。”
“不好意思,我的狗给你添麻烦了。”
穆深笑了一下:“所以需要你这个主人来赔偿。”
江念尔一脸嫌弃:“那你还撞死了我的狗,这怎么说?”
穆深沉吟:“互相赔偿?”
“怎么感觉都是我亏……我的‘仙女’可是一条生命啊。”
“所以你要是不介意,”穆深说,“我的命你拿去。”
江念尔怔了一下,随即惊悚:“神经病,我要你的命干什么,我又不想坐牢!”
“你们小姑娘不是喜欢这样的表白方式吗?”穆深疑惑,“类似于‘命都给你’这样的宣言……”
“打住!你在哪儿看到的这个?”
穆深立刻闭上嘴。
他有点不太想让江念尔知道,自己专门去搜索过年轻女孩喜欢的情话大全,当时网站页面给他导向了言情小说网站。
看着穆深脸色复杂,江念尔说:“虽然我不要你的命,但是你如果真想给,我不介意拿走你的工资卡。”
穆深直接把钱包扔给她:“全都给你。”
江念尔咯咯笑,笑完又把钱包还了回去,仰着脖子骄傲地说:“小姐姐我自己会挣钱,不需要男朋友来养。”
几句玩笑之后,穆深的情绪明显好多了,因为自责产生的那种阴郁也消散了不少。
江念尔放了心,头靠在椅背上,看着车窗外面一帧帧掠过的画面。
这八年里,临湖也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跟“仙女”一起追逐过的街道,现在已然不复当年。她和“仙女”都喜欢的那家包子店,在她高中毕业那年就关门了,总会少收江念尔几毛零钱的夫妻俩回了老家,好像从来不曾在这个城市出现过。
江念尔想念“仙女”,却无法责备穆深,因为这八年里,好像只有他仍然把自己框定在那个场景里,日复一日地认错和赎罪。
江念尔闭上眼睛,假装睡着,过了一会儿才睁开,说:“穆深,我刚刚半梦半醒,好像见到‘仙女’了,它跟我说了好长一通话。”
穆深问:“它说了什么?”
“它让我告诉你,它不怪你,你不要总是觉得愧对它,也不用觉得愧对我,这些年你挽救了很多同胞的生命;它在天上都看见了,很欣慰。”
穆深安静良久,才涩然一笑,故作轻松地打趣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对话的?”
江念尔挠头:“就是……用汪星语嘛。”
“你能听懂?”
“当然。”江念尔笑了一下,认真地说,“从心里发出的声音,只要认真听,一定可以听懂。”
“那如果,我今晚也可以梦到它,”穆深顿了顿,也格外认真地说,“我也有话跟它说。”
“说什么?”
“对不起,谢谢你。请放心,以后我会代替你好好照顾这个小姑娘。”
雨后初晴的天空上,白云慢悠悠地飘着,形状像是一只小狗,蹲在他们回家的方向,摇摇尾巴,露出笑脸。
江念尔抱着两只猫主子正逗着的时候,穆深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
不知道电话里说了什么,穆深回到客厅时,脸色不太好:“过几天我可能要回趟家。”
江念尔抬头,问:“怎么了?”
“我家有一只猫叫小浅,已经十二岁了,它最近身体不太好。”
江念尔怔了怔,没有追问。
宠物猫,十二年,意味着寿命将近,所谓身体不好,恐怕……
江念尔拍了拍他以示安慰:“要我跟你一起回去吗?”
穆深拧眉:“我爸不喜欢我的工作,一回去就要吵架……到时候看情况吧。”
江念尔点点头,正要去给猫主子的碗里添粮,走了几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折回身说:“有件事,我忘记告诉你了。”
“嗯?”
江念尔忽然抱住穆深,踮起脚亲了他一口,然后在他耳边用撒娇似的语调轻声说:“我觉得你现在的工作超级帅气。”
穆深眉目间染上一层暖意,眼睛微微弯着,伸臂搂住她的腰。
连下了好几场雨后,近海市的气温变得更高了,日照时间也很长,每天早上闹铃还未响,阳光就已经完全透了进来。
这天早上,江念尔还在梦乡中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她迷迷糊糊地起身,对面穆深的卧室房门还紧闭着,就没有去叫他。
她一边趿着拖鞋,一边不爽地嘟囔:“谁呀,这么早……”
江念尔推开门的瞬间听到外面的人说:“小舅舅,我来给你还……”
周泽文的声音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素面朝天还穿着睡裙的江念尔。
这时候穆深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淡淡地应了句:“来得挺早。”
江念尔请周泽文进来,但周泽文愣在玄关处,仿佛被雷击中似的,动也不动。
江念尔有些奇怪地戳了戳他的胳膊:“傻了?”
穆深准备去厨房做早餐,还问了周泽文一句:“你也留下来吃点吧,我多做一人份也不麻烦。”
周泽文的表情越来越震撼和惊悚:“你们……住在一起?”
江念尔打了个哈欠,纠正道:“是合租。”
“合租就不是住在一起了吗?”
江念尔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周泽文死死地咬着下唇,最终还是没能问出那句话——你们已经确认关系了?
他不用再问了,用眼睛看就知道了。
江念尔进厨房帮忙,端了杯水进去,自己喝了几口,然后递给了穆深。
自然而然得就像是在一起很多年了。
周泽文明白,自己是彻底没机会了。
他把要还给穆深的书放在玄关的柜子上,然后默默离开了。
关门的声音传到了厨房,穆深终于停下手里的事情,望着外面的朝阳,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周泽文消失了几天。
虽然在暑假,但他会到诊所帮忙,可是从那天之后,他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旷工。
穆深二话不说,开车去了他家。
大表姐陈星在门口迎接他,直接跟穆深汇报周泽文的情况:“天天待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醒着就打游戏,哪儿也不去,好像连拍照的工作都推了。”
“嗯。”穆深说,“我今天就是来劝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