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旭阳在一边看完了热闹,诧异地问单位的正式职工:“我们单位还能靠关系进?”
“以前能,”正式职工解释道:“父母在单位的,会把子女弄进来,后来管得严,就不行了……”
“我记得宋书记说过要查这些吃空饷的?”
“可不嘛,就因为这个李师傅他们才看不惯宋书记他儿子。”
“他们也未免太嚣张了吧,都要查他们了还不收敛一点?”
“看不起外地人呗,”职工之一轻蔑地道:“老一辈的本地人都这样。”
“宋常霖家不是本地的?”赵旭阳感好奇地问。
“对啊,他爷爷那辈来支援我们省高等教育建设,他爸爸就留在了这里,做了本省的女婿。”
“像他家这种外省来的,跟本地势力没有过多牵扯,就是被上面派来整顿不正之风的,”另一名职工摇头道:“不是本地人又要干这种得罪人的事,啧啧,难哦……”
“之前的班子换了好几批,就他家一直留到现在,已经算非常厉害了。”
“也不知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赵旭阳听完这些,心里闪过念头无数。
原以为宋常霖是靠家里关系才得到许多优待,现在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他们一家在省内这个环境可以算得上是举步维艰。
早在高中,赵旭阳就听人说过颜茴的家境,知道颜茴父母的职位。
颜振国因为政绩突出,被从县里调到市里,几乎是前途无量。
但颜茴和宋常霖认识,说明两家有私交。
既有私交,那么在工作上,颜振国定然支持宋家。
可支持一个从外省调来的宋家,怎么想都觉得风险太大。
毕竟做的是得罪人的事,如果不成,宋家还可以调回原籍,颜振国的仕途却必然受打击。
未免太不划算。
不过颜茴一家的作风似乎向来如此。
在高中时,赵旭阳就听说颜茴跟高屿州是朋友,和家境差她如此之多的人做朋友,实在叫他大跌眼镜。
细究起来,这种人在繁梨市一中也不算少见。
他跟蒋知行和周恺言说高屿州的洗发水劣质时,不也被回怼了一番么?
想到这里,赵旭阳不禁摇头。
他可没这么高的理想信念,趋利避害,跟自己同阶层的人做朋友才是他的人生信条。
吃完饭,本地实习生到了陆师傅办公室门口,礼貌地敲门:“师父——”
“进来吧。”陆师傅起身给本地实习生倒了杯水。
“师父我自己来——”本地实习生连忙道。
陆师傅没给机会,已经把水倒好:“别紧张,坐吧。”
本地实习生拘谨地在会客的椅子上坐下。
“叫你跟李师傅道歉,是因为不想把事情闹大,别往心里去。”陆师傅坐下道。
本地实习生赶忙摇了摇头,迟疑片刻,又点了点头:“师父我明白你的意思。”
“李师傅当然也有他的错处,德不配位,光凭年纪要你尊敬他,的确也是强人所难。”陆师傅叹了口气道:“不过你这样当面指摘,只能激化矛盾——我不是劝你以后遇上类似的事就忍,而是劝你,以后遇上类似的事,多想想怎么才能解决。”
本地实习生诧异地“啊?”了一声。
“我们这辈人年纪大了,不可能再去折腾,但你们还年轻,以后真能改变这种不公平的现状或未可知。”陆师傅温柔笑着道:“多做事,少抱怨,用实际行动去改变,比与人争吵来得有用。”
本地实习生抿了一口水:“谢谢师父,我知道了。”
两人又坐着说了会儿话,本地实习生把水喝完,陆师傅便起身将人送了出去,顺便送了他一小袋饼干:“拿去路上吃。”
“师父你零食真多。”
“你话也挺多。”
本地实习生笑笑,向陆师傅微微鞠了个躬,转身跑了。
钱师傅随之从办公室出来,刚才两人聊天,他也听了不少:“改变这种不公平的现状何其困难?你跟他说这些,他只会觉得你异想天开。”
“老钱啊,”陆师傅语重心长地说:“你知道现在对于‘油腻的中年人’有一条非常重要的定义吗?”
“不知道,什么定义?”
“坚信当下某些不合理的事情不会发生改变,且打击那些想改变的人的信心——会做这种事的,都是‘油腻的中年人’。”
钱师傅喝水被呛到:“你在说我?”
陆师傅摊了摊手表示“你知道我在说谁”。
钱师傅撇了撇嘴继续默默喝水。
在阅览室连续待了将近一个月,宋常霖的报告总算写完。
蝉声轰鸣的夏日黄昏,颜茴帮他校对完错别字,一抬头,发现宋常霖还在分析着资料。
阳光透过窗帘,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打下阴影,说不出的好看。
健康的小麦色肌肤配着阅览室陈列着书籍的书架,竟有一种老照片的复古之感,鲜明而有特色。
“怎么样?”宋常霖合上资料问。
颜茴回过神:“校对完了,这份报告数据详实方案卓越,我如果是审批人,一定让你通过。”
宋常霖笑道:“过奖。”
颜茴把U盘递给他:“要不你把手稿留给我吧,反正你交的是电子版。”
“你要手稿做什么?”
“收藏起来,留在身边,时时提醒自己:仍需努力。”
宋常霖说:“我写的又不是什么学术专著。”
“可这比学术专著更具警醒意味。”颜茴认真道:“尤其是你修改增删的这些痕迹。”
宋常霖不可能拒绝她:“多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宋学霸谦虚了。”
“‘宋学霸’这个外号真的很难听,能换一个吗?”宋常霖皱眉道。
看得出他是真的不喜欢这一称呼,颜茴改口:“宋常霖同学谦虚了。”
“‘同学’这个词很好。”宋常霖满意地道,他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说:“对了,明天我回学校。”
颜茴诧异道:“我以为这学期你不回去了。”
“多留在家这段时间就是为了写报告,现在报告写完,也该回了。”宋常霖拿起书包:“我们还有一门专业选修课要上。”
“哦。”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一有各种令自己心烦的言论出现,颜茴就能跑到阅览室寻求一片宁静,想到今后宋常霖不在,自己往阅览室跑也没什么意义,不禁有些失落,但她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工程如果被批下来记得告诉我。”
“那是当然,你也出了一份力。”宋常霖顿了一下,望着颜茴道:“暑假回来我有一场冰球比赛,可以请你去看吗?”
这是一桩非常正式的邀约,而且宋常霖说得很直接。
“如果你不方便——”他已经提前替颜茴找好了台阶。
“——如果方便的话,我一定会去。”颜茴接话道。
宋常霖忍不住咳了一下,垂下眼一瞬间有些不敢看她,过了几秒才又抬起头来,说:“好。”
他好像很害羞,颜茴心里有点想笑,觉得此刻夕阳正好,眼前的场景仿佛覆上了一层柔光,某种消失已久的,单纯纯粹的情感似乎又回来了:“你现在就走?”
“对,”宋常霖看了眼时间,望向她的目光添了几分歉然:“今晚要收拾一下去机场附近住,免得赶不上。”
“一路顺风。”
“谢谢。”宋常霖微微颔首:“再见。”
“再见。”颜茴挥手道。
第23章
宋常霖在家收拾行李时,孙鳌的电话正好打进来:“你明天回学校?”
“对。”
“到校门口顺便帮我拿个快递吧。”
“……”宋常霖沉默了几秒:“就知道你突然的关心不是什么好事。”
“嘿嘿……”孙鳌讪笑两声:“对了,你跟你童年女神进展到哪一步了?”
“进展到她猜到当年是你在数学竞赛场上大肆宣扬我们订了娃娃亲,并且说她是我童年女神。”宋常霖说着,把桌上的垃圾扔进垃圾桶。
孙鳌深感震惊:“不是吧?这种事你都跟她说?”
“都说了是她猜到的。”
“你不提供信息她怎么可能会猜到?!”孙鳌根本不信,“兄弟,你跟她在一起以后除了结婚其他日子别叫我,我怕被追杀。”
“结婚你就不怕了?”
“新娘手刃宾客这种事发生在婚礼现场终归不太好吧……”孙鳌对自己的人身安全在婚礼上能得到保障这件事心存侥幸:“我相信你童年女神是个体面人。”
宋常霖挑眉不置可否。
孙鳌总算正经关心起朋友:“你想好了没?到底读不读研啊?”
“没有。”
“还没有?”孙鳌感慨:“我舍友都在给导师发邮件了。”
宋常霖沉默着没有接话。
“不过你也确实用不着着急,”孙鳌思索着道:“卢教授一定很乐意给你写推荐信。”
宋常霖拿书的手顿了一下,不知该答些什么。
如果自己决定不再读研,卢教授应该也会很失落……
“你说的对,我确实该好好想想。”宋常霖承认道。
“那你慢慢想,记得明天帮我拿快递——”孙鳌不忘叮嘱道。
挂断电话,宋常霖从房间走出去。
客厅里的宋卫东也刚结束一通电话,正皱眉跟周倩商量着什么,夫妻俩的神情都有些严肃。
听到宋常霖的脚步声,宋卫东和周倩及时停下话头,笑着望向他,周倩问:“行李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宋常霖答道,看向宋卫东:“又有事?”
宋卫东手撑膝盖笑着说:“处在这个位置,怎么可能没事?别挂心了,好好上你的学。”
“我明年就毕业。”宋常霖提醒道:“我十八岁生日那天你就说了,成年以后不把我当小孩子看。”
“你不是还要读研吗?”
宋常霖顿了顿,说:“我不想读研了。”
“什么?!”宋卫东深受震惊,问得声音略大,接受到妻子扫过来的安抚性的眼神,声调尽量平稳地道:“怎么突然就不想读了?”
“其实一开始也没想好到底要干什么,”宋常霖坦诚道:“只是因为身边的朋友都准备读研,你们不反对,爷爷也很支持,所以就……”
周倩恍然大悟:“你现在有想做的事了吗?”
“我想建成那座水电站。”
宋卫东喝水差点被呛到:“什么意思?”
“我想从政。”宋常霖站在原地,腰背挺直,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平稳得犹如在跟父母讨论天气。
客厅里一时安静了片刻。
“你……”周倩犹豫着说:“读研的话,以后可能也会有机会参与水电站的建设。”
“那样只能等,”宋常霖说:“现在我想亲手推动它的建成。”
宋卫东说:“从政可不像之前你写写报告这么简单。”
“我知道。”面对父亲犹豫的眼神,宋常霖想了想说:“我知道我现在阅历尚浅,不可能知晓全部,但心里多少有个大概。”
“只是有个大概?”宋卫东怀疑地问。
“嗯。”宋常霖轻勾了下嘴角,“从小跟在你们身边耳濡目染的,最起码能分清是非。”
周倩转头看向丈夫。
宋卫东点头说:“这一点我倒是相信,你确实能分清是非。”
周倩叹了口气。
她知道儿子自小如此,看着随和,但碰上重要的人生抉择,却有自己的坚持和打算。
而宋卫东呢,如果回答能令他满意,就一定会支持儿子的决定。
“你考虑清楚了?”周倩问。
“考虑清楚了。”宋常霖答道。
“好吧,”周倩叹了口气:“就是你爷爷可能会有点伤心。”
宋常霖略带遗憾地说:“只能让他老人家伤心了。”
“倒有点为了工作六亲不认那种劲了——”宋卫东跟妻子调侃。
周倩笑了笑:“你想清楚就好,妈妈支持你。”
“爸爸也支持你。”宋卫东附和道。
宋常霖挑了挑眉,后退一步,微微颔首:“感谢二位的理解。”
月明星稀,夏夜吹来温柔的晚风。
颜茴实习实结束去找陆师傅签字那天,正好听见陆师傅在敲打两名老职工:“主任让我告诉你们,别在实习报告上为难年轻人,你们不在科室的时候,他们帮你们担了多少事——”
陆师傅在单位资历颇深又很会做人,对于她的敲打,两名老职工讷讷答是。
颜茴走过去把实习鉴定表交给陆师傅时,对方又换上了满面的春风:“要走了啊?”
“嗯。”颜茴点头。
陆师傅对颜茴初印象就很好,知道这个看上去在家里备受呵护的女孩子不怕吃苦受累,自然也就越来越喜欢。
提笔签下名字,陆师傅把鉴定表还给颜茴:“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再见。”
“嗯,也谢谢师父这段时间的照顾。”
“说照顾就言重了。”陆师傅接着给其他实习生都签了字,叮嘱几句,众人便正式告别。
本地实习生是最不舍的一个,走出办公室,还在一步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