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便离开了,陈新月退到墙壁,打量着他。她的眼睛弯起来了,眼神带着水润的光亮,像是某种狡黠的小动物。
秦宇后知后觉,才觉得身体动情,心脏里像是被攥了一下。他放下水果刀缓慢起身,伸手先摸了摸她的膝盖,又向上摸了摸她的肩头,像是轻柔地接近一只洋娃娃。他们眼神都是漆黑的,淹没在滴答的雨水声里。秦宇手停在她肩上,先重新主动吻她,然后凑到她耳边,低声询问:“来真的?
没有听到回应,秦宇感觉自己心脏剧烈地发起抖,一下又一下,飞快而汹涌。他缓了几秒,喘过一口气,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离开了。
陈新月望向他。秦宇有些仓促,在原地站了一圈,然后才拾起烟盒,点了一根。陈新月又笑了,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烟味,特别好闻。”
秦宇往后撤了一步,指了指果盆:“那你吃苹果。”
陈新月拿起那只削好的苹果,先打量了几眼,然后下嘴咬了一大口。秦宇吐出一口烟雾,忽然感觉,她对这只削皮完整的苹果特别高兴,打心底里发出来的高兴。刚才那一吻,或许也能溯源于此。
是否小时候,有人也这么哄过她呢。是否那个人,此时已经不在了。是否这只苹果,能换给她无限的安全感呢。
削出完整的苹果皮,再也不吃的馄饨汤,和空气中淡淡飘散的烟味,是否都寄满了她关于父亲深深的回忆呢。
这些秦宇都只能猜测了,无从询问,无法知晓。
秦宇缓慢抽着烟,听到外面雨水几乎停了。陈新月吃着苹果,靠住墙璧,望向窗外。秦宇心里面想,她初中时候是什么样子呢,也这么机灵么,也长得漂亮么,人哪能变化这么大啊,她初中时候肯定也是个可爱的姑娘,为什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初中那会,她始终关注着他,可她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啊。
那是他最好的时候,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奔跑在绿油油的操场上,骑着车撒欢,挥舞校服,迎着朝阳,有时也偷看别人后座悄悄带着姑娘。
那时每天早上,都有他妈亲手烙得鸡蛋饼,世界上最好吃的鸡蛋饼。他愿意把鸡蛋饼掰成两半,一半热乎乎的塞给她,他愿意绕路带她上学,送她回家,他愿意买当时最流行的零食给她。
可是多遗憾啊,他没有机会好好喜欢她。
那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时候,多遗憾啊,在那最轻松的时光里,他没能认识她。
第25章 开一线窗(九)
秦宇掸了下烟灰, 低头看到衣服依旧湿淋淋黏在身上。他把衣服扯起来,抖了抖,忽然想起他姥在麻将桌上说的话。
每次抽烟, 或多或少都能想起他姥,她说, 小宇啊, 就像是箭手错失了箭靶, 人一旦失去目标,盲目地生活下去,就会持续受苦并且制造苦难。
那时不懂, 现在忽然琢磨出些味来。秦宇想, 遇见陈新月以后,某些瞬间,他是想奔着好好生活去的, 比如租个好点的房子,蹦出这个念头的那一刻, 他心里某处也放出光亮。
初中以后, 他就是一只偏航的箭,始终虚虚飘着, 现在他虽然也摇摇晃晃,但在朝着那隐约的靶心走了。
秦宇走了些神, 再抬头,发现陈新月正在望着他。秦宇莫名问出口:“你读过圣经么?”
陈新月说:“怎么?”
秦宇说:“我姥以前常跟我念叨,说一个人长期盲目地生活下去,就会错失了存在的意义。”
陈新月说:“我知道, 这是基督教所说的原罪。”
秦宇眼神立即认真,陈新月继续说:“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遭逢低谷, 沉入一种堕落的状态里,基督教里,管这种状态叫“原罪”,佛教里也有类似定义,称作‘度卡’,印度教中叫‘玛雅’。”她看到秦宇的神色,说,“别那么惊讶,我爱看书。”
秦宇点头:“好习惯。”
陈新月又笑了一下:“骗你的,其实我不爱看书。我大三时候选修了一门课,专门讲这些宗教的,课堂上经常点名,所以我去听过几次。”陈新月把啃了一半的苹果放下了,在纸箱上坐直起来,“你刚才就在想这个么,想到了你姥说的话?”
秦宇说:“不自觉,就想到了。”
陈新月说:“在我亲了你之后,你想到了你姥?”
秦宇顿时看着她,不知道接什么了。
陈新月快速笑了下:“我不逗你了,秦宇,我其实也有一件事情,觉得应该告诉你。”
秦宇说:“你说。”
陈新月说:“你还记得,你丢了几张旧百元钞么。”
秦宇眼神直了一下,怎么可能不记得,陈新月看着他说:“那些钱,之前是不是都放在你床头抽屉里了?”
秦宇说:“是,那些钱是我妈留下的旧物。我舅不知情,拿走一千多块钱付给超市了,我一路追过去,还是没找到,那些钱跟凭空飞了一样。”
陈新月说:“那宋浩宇,他应该也不知情。”
秦宇说:“他不知道。”
陈新月说:“其实,那些钱已经被换过了,在你舅拿走之前。”
秦宇愣了,看着她:“怎么……?”
陈新月说:“暑假刚开始那会,我们高中同学第一次同学聚会之后,宋浩宇非要带我们回家,说要给我们看看当年的同学录。他翻箱倒柜的,把卧室所有抽屉都翻了个遍,结果没有找到,我们当时发现他有点喝多了,也没拦他。那天聚会一共来了七个高中同学,晚饭是其中一个男同学付的钱,本来说好了AA,但是大家坐在客厅喝茶的时候,宋浩宇忽然从卧室里拿出一千多块钱的现金,硬要塞给那个男同学,说不能让他请客。弄得那个男生很尴尬,推拒了半天,但觉得宋浩宇喝了酒,跟他讲道理也没用,就把钱收了,让大家之后把AA的钱发给宋浩宇就行,也没差别。”
秦宇皱眉:“我记得那次,宋浩宇参加聚会喝多了,不过那天他半夜才回来啊,那时候我已经在家了。”
陈新月说:“那天晚饭以后,我们在宋浩宇家里坐了十多分钟,大家兴致都很高,很快就又跑出去唱歌了。时间上正好错开了。”
秦宇重复:“那一天,在我回到家之前,钱就已经拿走了……”
陈新月点头:“那晚在KTV里,宋浩宇又喝了几瓶啤的,彻底醉了,肯定想不起这事了。可能第二天,他酒醒以后,取了一些新的百元钞放到抽屉里,把钱给你补齐了。之后隔了两周,你舅进货缺钱,也是一千多块钱,正好把那些百元钞拿走了。”
秦宇听得完全怔住了,陈新月对他说:“所以,当初你一路追到了街角超市,只找到了那些新的百元钞,你懵了,超市老板也懵了,这其实就是一场乌龙。估计宋浩宇把那些新钱放到了抽屉上层,你舅也随手从上层拿的,来来去去,数目正好一样,我猜测,这就是整件事的全貌。”
过了好几秒钟,秦宇才点下头,喃喃:“原来是这样,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的,都不拿自己当外人……”
陈新月说:“这之间,你也没有检查过抽屉吧。”
秦宇说:“没有,我一般不碰,那些百元钞上面有铅笔写的字,舍不得,怕碰脏了。”
陈新月说:“当初在超市里,你就跟超市老板吵,说你的钱上面有字。我一直很好奇,上面写了什么宝贵的东西,其实只有两张钱上标了数目,还有日期,你说那些钱是你妈留下的……”
“你怎么知道上面写了什么?”秦宇立即看着她。陈新月继续说:“那些钱,应该是几百几百攒起来的,为你攒的,是……学费么?”
秦宇一下握住她的肩,紧紧问:“你看到那几张钱了?”
陈新月看着他神情,眼神微动,随后点了下头:“我看到了,也找到了。”她转身,拿起放在旁边的背包,“我今天回家,就是特意去取这个。”
运动包看似鼓囊囊,其实是布料撑起来的,陈新月拉开包链,包里其实只装着一个塑料袋。她拎出袋子,解开来,里面套着一封挂号信。
背包上带着一些雨水,但是信封保护得很好,干干爽爽。
“那个男同学,就是宋浩宇硬塞了一千多块钱的男同学,在过去的十几天里,遇到了发小结婚,小侄女过生日,他把那些现金分成了两个红包,每个红包五百块,分别给了这两家人,余下的几百块留在了他钱包里。他的发小在上海,小侄女家在本地,好在收到红包以后,钱都没有存银行,也没来得及花出去。我联系了那个男同学,编了个理由,托他把那两个红包都换了回来,跟他手里的百元钞合到一起,然后他把钱寄到了我妈那边的地址。”
陈新月说着,打开挂号信封,露出里面一叠薄薄旧钱,她检查了一眼,然后抬头看着秦宇:“我刚才把这些百元钞取回来了,现在,还给你。”
秦宇手始终握在她肩上,看到那叠钱的瞬间,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再之后搭着她的肩,就像是在借力。
他的眼眶明显红了,就像当初,他愣在那家超市门口一样。那些强烈的情感思念,全都憋在身体里了,他的衣服湿淋淋的,那些雨水像是永远也干不了,使得他整个人像是从记忆的水塘里打捞出来一样。
陈新月望着他的表情,感觉自己背后过了道电,鼻子也开始发酸。她低了下头,把信封重新叠好,塞到他手里。
秦宇低声说:“谢谢你。”
陈新月合拢他的手指,说:“不用。”
过了一会,秦宇仰起头吸了下鼻子,然后拿着信封转了一圈,没地方安放。陈新月把背包拎起来:“借你了。”
秦宇将信封装进背包,拉着拉链停顿了一下,开口说:“是学费。”
陈新月说:“嗯?”
秦宇说:“这些百元钞,都是我妈给我攒的高中建校费,到底我也没用上。”秦宇搂着背包,在凳子上慢慢坐下了,“我妈是大学生,不是专科,是正经大学的大学生,放到现在算985,在他们那个年代,其实挺难得的。”
陈新月说:“她一定很聪明。”
秦宇笑了一下:“我没感觉出来,小时候觉得全天下母亲都一样,主要任务就是给孩子做饭。我妈做饭算好吃的,舍不得买菜,但是便宜菜也变着花样做,我觉得这就是我妈最令人骄傲的优点了。”
陈新月继续说:“你也很聪明,都说儿子智商随妈妈。”
秦宇低头笑:“我上学的时候,也没让她辅导过功课,我记得自己很自觉,每天早早就把作业写完了,也几乎没让她操过心。可能我心底里知道,我妈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好好学习。”
秦宇埋低头想,做父母的,是不是都有这样最最简朴的愿望啊。很早的时候,他爸秦明朗还在的时候,每晚喝得醉醺醺,进门见他只有两句话,一个是说,“给我倒杯水”。秦宇性子拗,就不给倒,他爸就骂骂咧咧扶墙过去,灌上两口水,喘上一口气,然后瞪着他,“你个小崽子在这晃悠什么,作业写完了么?”就这两句话,来回倒,有时候先吼他作业写完了么,再让他个小崽子给倒杯水。
人是醉的,但心意可能是好的,毕竟就在他爸去世前几周,还破天荒带回来一根钢笔。当时秦宇拔开笔帽,看到那钢笔是金尖的,很新,简直闪闪发光。秦宇迅速盖上笔帽,问他爸钢笔哪来的。他爸说,送你的生日礼物。秦宇说,我生日都过了好几个月了。他爸说,那你就拿着这支钢笔好好写作业去。秦宇说,我刚小学二年级,我们写作业都用铅笔。他爸瞪眼,那你就把笔收好了,以后学习用,然后扶着墙补了一句,你个小崽子,快去给我倒杯水。
宿舍里渐渐黑了下来,秦宇抱着背包,像是搂着一只初生的襁褓。陈新月看着窗外雨水洗刷过的黑夜,仿佛在等,也仿佛始终在说自己的:“不过这个社会,聪明有什么用啊,狡猾才有用。”
秦宇抬起头来:“你什么时候联想到这事的,这些百元钞,已经被替换过了。”
陈新月说:“第一次在宋浩宇家里见到你,我就想到了。当时我跟许一朵在客厅看电视,你没待多久,就缩回了卧室里。我去上厕所,看到你坐在床边发呆,回来的时候又看到了你,居然还在发呆,始终盯着抽屉,后背弯得像个老头子,那个时候我就联想到了。但是当时,我想这些钱多半是追不回来了。毕竟在这个社会上,钱只要给出去了,就像一把水泼进了大海里,说不定飘到哪里去了。”
秦宇说:“怕我白高兴一场,所以没有跟我说?”
陈新月说:“主要是现在跟你关系比较好,才跟你说的。要是几天之前,钱要回来了,我也不告诉你,我只喜欢偷偷做事情。”
秦宇看着她,似笑非笑:“现在关系好啊。”
陈新月抬起头,轻轻抱着腿:“也是怕,影响你跟宋浩宇的关系。他不该动你的东西,不过那天他也真是喝多了。”
秦宇说:“不会的,不会怪他。”过了几秒,他又低低补充,“很多事,是我不愿意告诉他们,不知者不怪。”
他们交谈了几句,屋里越来越暗了,也始终没有开灯。秦宇抱着怀里的背包,感受到了一种安心,好像一根弦忽然松了下来。后来他仿佛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爬到了床上,眼皮一合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陈新月轻轻爬上了床梯,探头叫他。
“秦宇?”
秦宇含糊应了一声,睁开眼睛,对上了她白洁的脸,她说,“你太安静了,我就上来看看。”
秦宇朝她伸手,不知想握住什么,迷迷糊糊笑了声:“我不会走,你放心。”
陈新月轻轻拉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很软,像是小婴儿的手。秦宇对她说:“睡吧。”过了几秒,她松开了手,整个人爬了上来,挤在空位里,贴着他躺到了旁边。
秦宇往后让了些位置,在黑暗中感受到她身体的曲线,看到她支起的肩头。他抬起手,却悬在半空,不知该落在哪里:“我淋了雨,没洗澡。”
陈新月说:“我也没有。”她在上铺艰难地转了个身,面对着他,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