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百元钞的一生——甲虫花花
时间:2021-12-27 14:53:53

  陈新月家是东南朝向, 而单元门朝北, 所以陈新月从家里是不能直接看到楼下的。但是耽误时间久了, 保不齐陈新月会走出家门,通过楼道里的窗口往下张望。若是发现郑神舟的车迟迟没有开走,她就一定知道出问题了。
  郑神舟打着车子, 一直开出小区, 停在了一处僻静的林荫道边。秦宇对他说:“谢谢。”郑神舟揉了下青肿的脸,说:“先想想回去怎么说吧。”接着他嘴里又“嘶”了一声,不知道是碰疼了, 还是痛苦于不知怎么跟老婆解释。
  秦宇摸出手机,给陈新月发了个短信, 亲戚家里有事, 我去帮忙,晚点回去。
  陈新月很快回短信, 宋浩宇家出什么事了?
  秦宇语塞,随后打字, 是另一个亲戚。他又说,你先吃饭吧。
  等了快一分钟,陈新月说,你烧的排骨也很好吃。
  秦宇不自觉笑了, 然后他将手机收起来。郑诚舟从抽屉深处找出一袋东西:“给你看看这个。”
  郑诚舟手中是一个发黄的塑料袋,袋口扎紧, 里面装着零零散散的小本子,都像是电话本,文具店零售两三元钱的那种。
  “我这人,工作态度比较严谨。以前打车不像现在,都要打表,以前出租车都是张嘴要价的,遇到外地人还能多要点。我每拉一单活,都在本子记上一笔,晚上回到家里,算算今天一共拉了多少钱,减去油钱,就是今天赚的。”
  塑料袋系了死扣,郑诚舟挑了半天才解开来。他拿出其中一小本:“你看,就像这样记的。这本是五年前的了,我跑出租的最后一个账本。”
  秦宇接过本子,翻开来,每页上栏标明年月日,下面是每个单子的始发地,目的地,里程数,车费金额,都以蓝色圆珠笔清晰书写。小本子的横格较窄,郑诚舟记录时干脆横跨两行,每个字都大大方方。
  秦宇抬起头,郑诚舟在袋子里继续翻看其他本子:“我这习惯一直保持着,后来不跑出租了,给政府开车,也记录,每天跑了哪里,接了谁,哪位领导吐在车里了。有一回,一个大人物上了车,喝得满脸通红,临下车我就劝了一句,领导,醉酒伤肝,您这个月都应酬五次了,身体比工作重要,犯不上啊。这领导酒醒之后,特地把我调到身边,给他专人开车了,说我心思细,特别适合当司机。”
  郑诚舟说着笑了下:“不瞒你说,陈新月她妈,也是看上我这个优点了。当年她这样跟我说的,虽然挣钱有限,但是心细可靠,会关心人,每天都能准时回家,是个过日子的。”
  秦宇把手里的小本子递回给他:“那七年前的账本呢?事情发生那天,你也记录了吧。”
  郑诚舟这才反应跑题了,他说:“那本不在我手里了。”
  秦宇疑惑,郑诚舟说:“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事,那个本子,当年我交给警察了。”
  郑诚舟把塑料袋放到旁边,拿出一个本子作展示:“我不是跟你说,那位客人给了我五百块钱吗,其实事情全过程是这样的。当时我把客人拉到了目的地,然后按照习惯,掏出本子记录,那客人却异常敏感,忽然质问我在写什么。我说,就是记记账,留着自己查看。客人却从后排一把抢走了本子,把正在书写的那一页扯掉了。我当时有点懵,不明所以。随后客人也发现自己失态了,把撕坏的本子扔给了我,警告我不要乱写,然后又塞给我五百块钱,让我等他两个小时,随即开门下车了。所以这五百块钱,既是车费,也有赔偿撕坏的本子的意思。”
  郑诚舟摊开小本子,讲到记账的时候,他就作出拿笔写字的姿势,说到撕坏本子,他就真的扯掉一页,然后把本子砸向自己,同时作出满脸懵逼的表情,整套讲解活灵活现。
  秦宇皱眉问:“那这个客人,就是主要嫌疑人啊,怎么警方没有抓他?”
  郑诚舟说:“当年警方第一次凭着画像找到我时,我费了老大力气,解释清楚自己是个出租车司机。警察排除我的嫌疑以后,就去追踪其他线索了。当时我不知道这涉及命案,警察不再深挖,我也没有多想。我一开出租的,每天遇到形形色色的客人,这个客人算不得太奇怪的,只是钱给的多点罢了。之后隔了几个月,警察才第二次找上了我……”
  警方没有深挖了?那他们去调查什么了?遗留的指纹,还是可疑的监控?什么结果也没有调查出来啊,凶手至今仍在逍遥。
  秦宇深深呼了口气,他知道,他不配埋怨警方。当年是他自己躲得远远的,排斥回家,甚至排斥见到警察。有一回,警察来学校里找他,站在班级门口询问两个同学,秦宇看见之后转身就跑,一路跑出了校门,连书包都没敢回来拿。他仿佛什么都怕,他害怕同学们异样的眼神,害怕警察严肃而同情的话语,尤其害怕面对那个血淋淋的事实——他的母亲被杀害了。这个世上没有妈妈了,于是他什么都怕。
  警察或许以为他受到了刺激,所谓描绘出的可疑人员,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出租车司机罢了。或许还会认为他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配合警方调查,甚至胡乱说了一个路人,耽误了警方宝贵的精力与时间。
  秦宇苦笑,问:“警察怎么还会第二次找上你?事情过去几个月,案子已经挂在那没人管了吧。”
  郑诚舟说:“找上我的,不是别的警察,你知道是谁。”
  秦宇说:“我怎么会知道是谁。”
  郑诚舟不作声看着他,那两道笑纹都似有深意。秦宇说:“我真不知道是谁,我什么警察也不认识,当年我见到警察就躲。”
  郑诚舟说:“来找我的,是陈春警官,陈新月的父亲。”
  秦宇脑中轰然炸响了,仿佛听不懂他这句话。整个人如同坠入雾里,却有一根清明的光线照进来,引导着他,朝着那真相踏足过去。秦宇瞪大了眼睛,喃喃:“陈新月,他爸?七年前,初中的时候,陈新月他爸就去找过你,调查我母亲的事情?”
  郑诚舟忽视了秦宇的震惊,沉浸在了自己回忆里。他说:“其实,我跟陈新月的母亲,就是在这个机缘下认识的。案子发生那年,陈新月的父母已经离婚了很久了,女儿归父亲,但是陈春每个月都带着陈新月去见一次母亲,无论工作忙不忙,都要抽出空来,许多年来一直坚持着。那段日子,陈春为了调查案子,来找过我几次,渐渐熟悉了起来。一次,他跟我在警局对面的餐馆里见面,带着女儿一起来的,打算跟我谈完话,再带女儿见母亲,两件事约在同一个餐馆里,跟我约的是三点,跟陈新月母亲约的是四点。
  那是我第一次见陈新月,觉得这小女孩挺乖的,上初中,穿着校服,爱学习,我跟她爸陈春谈话,她就坐在旁边桌子上写作业。快到四点的时候,陈春被一个紧急电话叫走了,而陈新月的母亲刚踏进餐馆门。陈春很不好意思,拜托我一定要将陈新月的母亲送回家,车钱他转给我。
  陈新月的母亲性格比较强势,几句话就能聊出来。她的性格跟陈春确实不合适,陈春当警察的,什么事情拿主意拿惯了,两人在一起那就是火星撞地球,但她是个好女人,生动可爱。我们在车上聊了一路,多半是她说,我听,车子开到了地方了,她没说够,我也没听够,于是加了联系方式,之后我们相处了六七年,直到去年,我跟她求婚了。”
  秦宇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缘分,只知道愣愣地听着郑诚舟讲。
  郑诚舟叹了口气,说:“我们在一起以后,陈春就不再带着女儿找母亲了,是为了避嫌。陈新月自己也不愿意来见她妈,关系就慢慢远了。陈春他……我真挺佩服他的,那么多离婚的,没见哪个父亲能把女儿照顾得这么好。真没想到他会出这样的意外,一想起来,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知道陈春出事以后,陈新月母亲在客厅里呆呆坐了一整晚,然后她跟我说了一番话,我听了真的难过。她跟我说,离婚以后,陈春怕照顾不好女儿,本来是不敢要的,但是仔细一想,怕她一个中年女人,离了婚,再带着孩子,就不好嫁了。”
  郑诚舟再次叹了口气,说:“这是个真男人,真的。”
  秦宇说:“我知道。”
  郑诚舟抬起眼睛,冲他点了下头:“在陈新月眼里,她爸肯定更好。没准在背后她还骂我呢,没关系,我都接受。陈新月是个乖孩子,就凭我第一次见到她,认认真真写作业里的每一个字,我就知道这孩子错不了。”
  “郑叔。”秦宇犹豫一下,开口时还是加上了敬称,“当年陈春为什么开始调查我母亲的案子,他跟你说过原因么?”
  当年的秦宇虽然躲避警察,不愿配合,但是主要负责案件的几名警察他还是见过的,陈春并不在其中。更何况,案子已经过去了几个月,陈春为何忽然开始调查,是他自己愿意挑起重担?还是,有人委托了他呢?
  郑诚舟想了一下:“倒也没说原因。但是当时陈春明显还有其他工作,十分忙碌,却仍然抽出空档,着手调查这个案子。”
  秦宇问:“那他有查出什么吗?关于你拉的那位客人,他都问过什么?”
  郑诚舟说:“具体记不清了,我给你大概回忆回忆。”秦宇点头,郑诚舟想着说:“陈春第一回 找到我的时候,我其实挺不耐烦的,于是把之前跟警察讲过好几遍的话又对他说了一遍,表示我只是出租司机而已,拉客路过纯属偶然。陈春显然是做过功课的,思考比其他警察多了一层,怀疑我拉的那名客人有问题,让我回忆一下客人的样貌,看看能否画出画像。说实在的,我没留意那个客人的长相,只是不经意瞥了几眼,五官都记不清晰,画肯定画不出来,但是让我见到本人,没准能够辨认出来,人都有个整体气质。第二回,陈春把我叫到警局,给我看了一些录像,都是小区附近的监控,我并没有在其中找出那位客人。第三回,陈春把我的出租车检查了一遍,我知道他是想提取一些指纹啊,头发啊之类的,但是这期间内我洗过两次车了,他也没有什么收获。
  也就是这一天,陈春跟我交了底,告诉我事关一起命案,我拉的客人可能是杀人嫌疑犯。我当时吓了好大一跳。从警局回家以后,我拿出本子算帐,忽然醍醐灌顶,当时那个客人把我的本子抢过去撕了,本子上一定留有指纹啊,这不比搜车管用多了。于是第二天约了时间,我就把账本交给了陈春。”
  秦宇立即问:“那个本子,最后交到了陈春手里?”
  郑诚舟说:“对。之前没有警察跟我说是命案,我也没太上心。早告诉我是追查杀人犯,我就能早点想到了,指纹一定派得上用场啊。”
  秦宇缓慢点了下头,郑诚舟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你问我陈春为什么插手这个案子,我想起他说过一番话。陈春跟我最后一次谈话,约在饭馆里,当时陈新月在旁边桌子上写作业。我们谈完,陈春也有事要回警局了,陈新月收拾好书包,背着走出饭馆,陈春跟在后面,忽然对我开口说,被害人是一位母亲。他看着陈新月的背影,又说,被害人也有个孩子,跟我女儿读同一年,因为家里出了事,不愿意背起书包上学了。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再想起什么,随时联系我,我不想让孩子们失望。我听得心里五味杂陈,我想,这或许是陈春插手调查这个案子的原因吧。”
  即使已经过七年了,如此话语,秦宇还是听得鼻子一酸。有一件事情可以确认了,陈新月曾经悄悄拜托她的父亲,调查他母亲的案子。他的名字曾经出现在年级前十的大红榜上,可是事发之后,他却几次三番逃出校园,旷课已成平常。或许她路过班级门口,看到了他空空的座位,或许她从其他同学口中,得知了他家中的变故,于是她央求当警察的父亲,能不能把案子接过来查一查。查的水落石出最好,如同大海捞针也罢,只要接近真相一步,就能把他往救赎的道路上稍微拉一拉。
  秦宇感到胸腔中回荡着一股感动的情愫,却又更深厚复杂,令他哽咽说不出话来。
  车中长谈,一个多小时已经过去了。其间郑诚舟因为正在讲话,挂掉了一个电话,现在他打了回去,然后对秦宇说:“我得回去了,老婆催了。”
  秦宇冲郑诚舟深深点头,感谢他告诉了这么多旧事。
  郑诚舟说:“行了,不打不相识。你自己回去,走路没问题吧。”
  秦宇脸上稍微挂彩,但腿脚还是没问题的。反倒是郑诚舟,之前腿上挨了几脚踹,秦宇低头瞅了一眼,没好意思多问,只是说:“没问题,我这就回去了。”
  秦宇抱起棉被下了车,埋下脑袋对车里嘱咐:“今天晚上的谈话,麻烦别告诉陈新月。”
  郑诚舟一摆手:“放心,她不愿意搭理我,想说都没机会。”
  秦宇关上车门前,又想起来,捎带着问了一句:“对了,郑叔,当年那个本子被客人撕了,但是你记录完了么?”
  郑诚舟说:“没有啊,我刚写上日期,始发地和目的地还没写完,就被抢过去撕了。”
  秦宇说:“始发地是哪里,你还记得么?”
  郑诚舟说:“记得,当年陈春也过问了。就在三曲舞厅对面的马路边。”
  三曲舞厅,秦宇不由愣了一下,又是三曲舞厅,一切这样凑巧。好像冥冥之中,一切事情都绕不开那个地方。
  郑诚舟说了声走了啊,秦宇没回过神,下意识把车门给他关上了。
  前方路灯拉长了影子,黑色奔驰钻进了忽明忽暗的道路里,行驶不过百米,车屁股亮起刹车灯,在红灯口停下了。
  秦宇脑中忽然炸响了一个念头,他掏出手机,拼命翻找照片,同时朝那红色的车尾灯追了过去。
  “郑叔,郑叔!”
  红灯转绿,郑诚舟正要起步,忽然感到车身被拍了几下。秦宇将将追上来,趴在车上上气不接下气,把手机伸进车窗里面。
  “这个人,你当年拉的客人,是不是这个人?”
  郑诚舟皱眉仔细盯了一会,眼神逐渐酿起不可置信,随后抬起头来:“就是他!我就知道,看到照片我绝对能对上号,这个人有种有爷们又娘气的气质。你怎么会有照片?”
  秦宇大口喘着气,也看着照片,说不出话来。
  手机屏幕里,清晰显示着周大千的面孔。
 
 
第33章 重现的玫瑰(一)
  秦宇沿着马路往回走, 走到小区的院墙附近,他抬头望了一眼,一眼认出了陈新月所说的那棵大杨树。茂盛的树冠到了顶部突然分家, 两根树杈直指天空,露出当中一方黑洞洞的窗口。厕所仍然没有亮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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