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宇走过院墙, 又路过小区大门, 一直往前走了下去。他脑中各种念头不断升起, 又紧紧搅成一团,让他的脸皮都绷紧了。秦宇伸手揉了把脸,感到自己并没有皱眉头, 可能是因为天气冷, 冷风给吹的。继续走下去,秦宇感到越来越冷,甚至怀疑这天气可能下雪, 他抖开大棉被,裹在了自己身上。
路上行人不断侧目, 一辆车从身边开过, 还特地鸣了下笛。秦宇往人行道里面靠了靠,站到了一家店门底下, 然后他摸出手机,翻找联系人。
手机只能按首字母排序, 孙巍,S打头,26个字母排第19。昨天刚加的,今天就被压到了后面。
秦宇终于翻到孙巍这个名字, 然后把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迅速地通了,秦宇抓着肩膀上的棉被, 把手机举到耳边,那边首先问了一句:“谁啊?”
秦宇说:“当时我白给你打过去了。”
孙巍说:“我问你谁啊?”
秦宇说:“你没给我备注。”
孙巍骂了一句:“操,啰不啰嗦,备注了我还用得着问?”
秦宇说:“昨天晚上警察局,你抽了我一根烟。”
孙巍这才奥了一声,想起来了:“当时你说以后有的聊,怎么着,你要聊什么?”
秦宇说:“我要见周大千。”
孙巍笑了:“你想见就见啊,我还想见贝克汉姆呢。”
秦宇说:“我早晚找到他,你帮我想想办法,让我早点见他。”
几秒钟空档,那边悉悉索索响了几声,然后孙巍说:“这样,你现在过来找我,一中北门墙根底下有块大石头踮脚,你就从那翻进来。”
秦宇问:“你在高中学校里面?”
孙巍说:“门卫巡逻,你先翻墙进来再说。”
秦宇说了声好,把电话挂了。往市重点一中赶的时候,秦宇回忆刚刚孙巍的声音,忽然察觉他喝多了。
秦宇顺利从院墙翻进了高中里面,倒是没看见门卫,他往下跳的时候,被子像是披风一样,呼啸在他的肩膀上。走在黑暗的学校里,秦宇又给孙巍打过一个电话,然后来到自行车棚底下找见了他。
孙巍坐在车棚高高的房顶上,正喝着易拉罐里的啤酒。看见秦宇,孙巍招了招手:“上来吧,踩着那辆小粉红电动车。”
秦宇几下爬上了自行车棚,站稳以后,他看到孙巍脚边堆了一摞易拉罐,还有袋装的烧鸡,红肠,虎皮花生,秦宇说:“你跑学校野餐来了?”
孙巍看着秦宇怀抱的大棉被,点了下头:“你更厉害,直接跑学校睡觉来了。”他举起酒罐,指向不远处漆黑的院墙,“刚才你从那里翻墙进来,好家伙,白花花一片棉被,我以为自带马赛克。”
秦宇把被子收了收,在他旁边坐下了,问:“这是你母校?”
孙巍说:“对啊,三年青春都是在这里浪费的。”
秦宇看了他一眼。孙巍歪过头,指着他刚刚踩过的那辆粉红电动车:“那辆车,是我曾经班主任的。一个一米五几的中年妇女,非要蹬着高跟鞋,天天装一米六。她自己儿子成绩不好,没考上重点一中,她反过来对我们严加管教,我现在听见高跟鞋响都有阴影。你说,这算不算舍己为人,舍小家为大家?”
秦宇觉得眼前这人,可能比看起来醉得更厉害。
孙巍继续眯眼瞅着那台电动车:“哎,多少年了,她也没换辆汽车开开。”
秦宇说:“我来找你,是要问周大千。”
孙巍说:“是,你在电话里说过了,你也跟他也有仇啊?”
秦宇说:“有件事情必须当面问他。”
孙巍说:“当面也没有实话。”
秦宇说:“我要问的事,他会说实话。”
孙巍歪了下脑袋,然后递他一罐啤酒。秦宇接了过来,孙巍指了指脚边的塑料袋:“里面还有北大荒,你想喝就拿。”
秦宇说:“我从来不喝白酒。”
孙巍笑了声:“喝醉丢人啊?”
秦宇打开易拉罐,撮下一口啤酒沫子,皱着眉说:“我爸就是因为贪酒出了事,所以我从小不喝。”秦宇又喝下一口,长长出了口气,望向漆黑的高中校园,忽然想起不久前,网吧门口早餐摊上,陈新月淡淡地说,我不吃馄饨。
冰凉的啤酒灌下,内外都凉。
孙巍捏着手中的易拉罐,开口说:“昨天晚上在警局外面,我见到他了。”
秦宇问:“周大千?”
孙巍鼻腔里嗯了声:“我故意没走,偷偷守在警察局外面,差不多后半夜的时候,终于等到周大千出来了,他跟两名警官握了握手,然后站在路边,看来是接他的车子还没到。我从后边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后领子……”
秦宇问:“然后呢。”
孙巍直接咧嘴笑了:“然后,然后我哪知道警察也没有走。他妈的周大千他等的不是自己的车,而是警车,他在等警车从院里开出来,然后护送他回去。我一把抓住他衣服,还没说话,两个警察嗖地冲上来,把我按在地上。你看我这脸……”孙巍把另外半张脸转过来,上面落有两道明显擦伤,孙巍点着自己的脸蛋,然后摇了摇头,把手中易拉罐捏的脆生乱响,“那个孙子,缩头乌龟一样,你说他是不是龟孙子?”
秦宇没吭气,孙巍继续说:“总之,周大千现在申请了保护令,如果我再接近他,可以直接拘留,好像由头是什么寻衅滋事罪。反正我再见周大千一次,就关我一次,拘留的时间依次递增,如果我伴有暴力行为的话,那就直接逮捕了,有期徒刑,真他妈离谱。”他说完,把手中易拉罐狠狠向前挥了出去,却只是虚晃动作,秦宇没有听到易拉罐落地的声音,扭头一看易拉罐仍然留在他手里。
孙巍忽然笑了一声:“不能污染环境,到底是母校不是?”说着,他把易拉罐轻轻丢到了脚边,跟其他罐子堆在一起。
秦宇问:“周大千在生意上把你爸坑了?”
孙巍说:“他那是骗。城北的那片地皮我爸原本不敢要的,因为那里已经规划要建回迁房了,但是周大千主动找上了我爸,说他有办法疏通关系,在那块地皮上建商品房。那附近有重点学校,有大型商场,房价能炒上天。周大千他讲得天花乱坠,只要我爸点一下头,钞票就像雪花一样飘过来了。”
孙巍皱眉说着,又开一罐啤酒,然后把易拉环举在眼前,来回端详,好像上面中奖了似的。可是随即他把拉环一扔,那上面其实空空如也,连谢谢惠顾都没有写。
孙巍喝下一大口酒,然后继续说:“结果前期工款他赚到了,事情却突然遭到揭发,开始严查。周大千他转眼就把我爸卖了,跟警方鞍前马后,提供各种证据,把我爸那帮人卖了个干净。”
秦宇说:“这压根就是他的计划吧。”
孙巍摇头:“我不知道,不管他是故意坑人,还是见风使舵,但商场如战场,打了败仗就活该被俘虏,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我爸往歪路上引……”
秦宇皱眉,不知他所谓歪路什么意思。
孙巍忽然抬起目光,悄摸摸跟秦宇说:“我其实知道我爸在哪里。”
秦宇说:“知道也别往外说,我跟你不熟。”
孙巍直接就说了:“我爸他正在美国戒毒呢,就距离我美国大学十几公里,我回国之前,其实偷偷探视了他一次。”
秦宇说:“你要不别喝了,再喝就把银行卡密码吐出来了。”
孙巍摇着头笑了:“我爸以前是运动健将,尤其喜欢打高尔夫,能打一手漂亮的老鹰球。但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正在犯瘾,浑身都是虚汗,恐怕连球杆都握不住了吧。”孙巍又喝了一大口酒,对秦宇说,“其实周大千是故意的,这种手段他不只用过一次,他就靠这个,把人笼在他身边。”
秦宇说:“那他自己?”
孙巍说:“他不吸,他干净的很,简直没有任何错处。”停了片刻,孙巍叹了声气,拍了拍秦宇的肩,自己坐直起来,“说了这么多,其实就一个意思。不管你找周大千什么事,我劝你算了吧,无非就是他再多申请一张保护令。”
秦宇转头看着他,开口问:“你爸能好起来吧?”
孙巍说:“什么?”
秦宇说:“戒完毒,能慢慢好起来吧。“
孙巍说:“应该可以吧,他瘾还行,不算陷得太深的。”
秦宇说:“那我们的事不一样。起码你爸还活着。”
孙巍微愣,一时不懂他的意思。秦宇说:“我的事,不能算了。从今天晚上开始,我最大的目标就是找到周大千。我要把他给揪出来,然后跟他面对面,为了这个,我命可以不要。”
孙巍啤酒举到嘴边,一时忘了喝,过了几秒钟,他琢磨地看着秦宇,笑着摇了摇头。
秦宇说:“你给我点线索就行,不管有用没用。”
孙巍摇晃手中啤酒:“我有一个线人,也就是我爸之前的员工,比较忠心的,现在跟着周大千做事。据他说,周大千短期内就会出国了,但也不至于太快,起码两三天吧,毕竟他要打点好国内的事情。如果我知道了周大千的行迹,我给你电话。”
秦宇说:“谢谢。”
孙巍举起酒罐,跟秦宇碰了一下,然后仰头干了,秦宇跟着把酒干了。孙巍再次捏扁了手里易拉罐,说:“你把我电话删了吧。有消息的话,我就联系你,如果实在没消息,我也没办法。”
秦宇说:“两三天,我等你给我打电话。”
孙巍张了下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又笑了一下。
秦宇把空易拉罐放下:“谢谢你的啤酒,我要走了。”
孙巍忽然开口问:“你昨天说,你是宋浩宇他哥?”
秦宇说:“对,表哥,有血缘关系的。”
孙巍抿着嘴点了下头,然后说:“你猜我为什么跑学校来。”
秦宇说:“在等许一朵吧。”
孙巍抬起诧异的目光。
秦宇说:“你袋子里有两双筷子,还有蜡烛,女生来了,没准能整得挺浪漫的。”
孙巍望着他笑了,点着头说:“知道么,许一朵跟你弟在一起了。她今晚彻底拒绝我了,理由是,跟宋浩宇在一起了。”他笑着笑着开始皱眉,“宋浩宇长什么模样来着?高中三年同学,我怎么一点印象没有。高中时候,他就是路人一个啊。”
秦宇说:“宋浩宇啊,比我高,比我帅,比我性格也好点。”
孙巍歪着头瞅他,随后一摆手:“行了,你赶紧滚吧。”
秦宇说:“我说的是实话。”
孙巍对他使劲摆手。
秦宇笑了一下,这是他今晚头一次能够做出这样的表情。秦宇抱着棉被,准备爬下车棚,这时又听到啤酒罐打开的声音,孙巍坐在黑暗的房顶上说:“我没喝多,啤酒还能喝醉,那我不是废了。”
他继续说着:“就算喝多,银行卡密码我也不可能说出来的。其实压根不用我说,我的密码是许一朵的生日。高中开始,就是这个,我出国以后,从来没改过。”
秦宇跳下自行车棚,把怀里被子重新叠好,叠成豆腐块形状。然后他抱紧被子,沿着校园里的来路走了出去。
第34章 重现的玫瑰(二)
从院墙翻出来, 重新落到地面,秦宇掏出手机看时间,凌晨两点来钟。这个时间挺尴尬, 不能回去找陈新月,无论她睡了还是没睡。睡了还要吵醒她开门, 没睡的话, 难免要解释一番, 起码要解释他脸上的青肿,还有怀里这床发黑的棉被。等到明天白天,事情就显得没这么糟糕了。
秦宇顺着马路, 漫无目的地走了下去, 居然走着走着,来到了洪峰饺子馆门口。他已经搬走很多天了,但是双脚依然把这里当成是家。天气冷下来以后, 饺子馆门前的塑料门帘拆了,换成了保暖的厚布帘子。门框上的招牌在黑夜里显得黯淡, 连字体都看不清晰, 夜色里好像有雾。
秦宇停在空无一人的店门口,记起一件事情来, 他还欠着宋浩宇两千块钱。
之前借钱是为了享受公司的优惠租房,现在工作扔了, 租房也不着急了,应该把钱先还给他。其实以后再还也无可厚非,但是秦宇忽然有种强烈的感觉,只要想到的事情, 应该尽快做完。他感到自己已经进入了一场倒计时,头顶钟表滴滴答答响着, 冥冥之中一场错戏即将迎来结局。
绕进小区,秦宇找了一趟长椅坐下,头靠在旁边的树干上,棉被铺开盖在身上。他仰起头看天,腾绕的雾气,在夜空中划出深邃的纹理,盯着久了,秦宇感觉自己看的不是天空,而像是旋转的宇宙。
他想起他们初二那年,课程里多加了一门物理。第一堂物理课上,上课铃已经响过好几分钟,一个小老头才夹着课本踱进教室,然后低头把课本甩在讲台上,向所有同学展示出自己标准的地中海发型。秦宇听到身边响起失望的叹气声,因为隔壁班上节刚刚上完物理,他们的物理老师是名年轻漂亮的女教师。
讲台上的小老头按住课本,隔着厚厚的镜片对教室里说,不要以为物理是门很枯燥的学科,第一堂课,谁都不许翻课本,我来给你们讲几个故事,让你们知道物理充满了无与伦比的魅力。说完,小老头捏了捏嗓子开始讲,他讲的并不是牛顿被苹果砸中脑袋,发现了万有引力的故事,也没有讲爱迪生为了发明灯泡,究竟做了几千次实验。他先从最小的核裂变开始讲起,讲到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某种程度保障了重大的和平。接着他又讲了神奇的双缝实验,光可以是粒子,也具有波动性质,早期科学家们为了这个分歧几乎打起来。最后他开始讲最宏大的故事,那便是宇宙大爆炸。
小老头讲得如痴如醉,秦宇忽然看到坐在前边的宋浩宇肩膀微微抖动,似乎格外开心。秦宇悄悄踹他一脚,你干啥呢?宋浩宇瞄了一眼讲台上的老师,然后转身把课本递给秦宇,秦宇看见课本的扉页上,用粗黑的水笔描绘出了“宇宙”两个字,笔势恢宏,气象不凡。秦宇说,写得挺好,至于这么高兴?宋浩宇点了一下那个字,“宇”啊,你我的名字。秦宇反应过来,哦了一声。宋浩宇呵呵笑着欣赏,我忽然觉得咱们的名字特好听,宇宙的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