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丫鬟平日里都怕极了老太太,当下便噤声不敢再笑。
只是傅芷娇却仍是没能从老太太这儿套出那王氏的身份来,好在她也只是一时好奇心作祟,老太太不过讲了些女子婚后侍夫之仪,便已让她把王氏身份之谜忘到了九霄云外。
*
苍梧院内。
沈氏生了一会儿闷气后,便在心里盘算了一番那老虔婆的用意。
从前镇国公也是有过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通房的,她向来都是用雷霆手段将那些通房给统统卖了出去,老太太也从未置过一词。
这王氏究竟是什么来历?倒把那久不出山的老太太给逼了出来?
只是她想破了脑袋,却也没想明白这里面的关由。
好在她也没忘了正事,如今已到了该去服侍国公爷喝药的时辰了,沈氏便唤人去里屋将沈宜荏叫了出来,而后便带着沈宜荏一同去了国公爷的院子里。
只是一路上,沈氏到底心存怨气,遑论沈宜荏如何做小伏低,她皆板着一张脸,并不搭理沈宜荏一句。
沈宜荏已在里屋听说了老太太赶来救走王氏一事,她料想姑母此时必是恼怒不已,她便也歇了与沈氏搭话的心思,只一声不吭地跟在沈氏身后。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沈宜荏才远眺见国公爷所居的荣正堂上的斗拱飞檐。
“你在此处等着。”沈氏撂下这句话后,便带着心腹丫鬟脚步匆匆地进了不远处的荣正堂。
沈宜荏茫然地望了望四下里空无一人的妍丽花圃,在往前一寸便是气派威武的荣正堂,可她却只能孑然候在通往荣正堂的垂花门口。
暑气便着热风一同吹散了沈宜荏绾好的鬓发,因太过炎热,身子孱弱的沈宜荏便气喘吁吁了起来,随后脑海里的梦魇之声便又纷纷涌了上来。
幸而附近并无人烟,沈宜荏也只是脑袋嗡嗡作响一番罢了。
正当她扶着自己紊乱的心跳兀自庆幸时,却无意瞥见身后方风尘仆仆的傅宏浚。
只见他一袭白衫,眉目冷峻,面庞清瘦。她二人四目相会,沈宜荏正要笑着与傅宏浚问好时,却见他冷硬着脸,熟若无睹般匆匆略过了她。
【往前看,假装她是个路过的丫鬟,不理她。】
若不是沈宜荏听见了傅宏浚的心声,她也以为表哥走路太过匆忙,把自己当成了丫鬟。
惊讶与疑惑、羞恼等众多思绪一齐涌上了沈宜荏的心头,她便望着傅宏浚的背影呆呆地发起愣来。
足足花了半柱香的工夫,沈宜荏才扬起一双悲怆又受伤的杏眸,抬眼望向庄穆又气派的荣正堂,只低声抚慰自己不必难过,表哥不愿帮她搜查沈家一事便罢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表哥若当真不愿,大可直接与自己说个清楚,她必不会埋怨憎恨表哥。
只是表哥大可不必……避自己如蛇蝎,她并非什么洪水猛兽,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个公道罢了。
明明是酷暑之下的烈日,沈宜荏却觉得她通身上下皆打起了寒噤,这雕栏玉栋的膏粱世家里,人人都是面上奉笑,心里又换了一副嘴脸,嘴上答应了你的请求,可背地里商榷的却是能从你这儿捞到什么好处。
她本以为表哥虽严肃冷硬了些,可到底是个言而有信的君子,且为了一个下人刘奇都能四处奔波,必是个重情重义之下。
原来是她想错了。
沈宜荏倍感无助,这一刻,她方才明白,这些天潢贵胄才是打断了腿还连着筋的一脉之人,表哥与姑母,皆是利用完了自己,便将自己随手扔在一边。
沉浸在哀伤思绪里的沈宜荏却没瞧见荣正堂前屡次对自己做手势的春杏。
远处的春杏见表小姐似是大白天的魇着了,无奈之下,便只得顶着烈日走至沈宜荏身边,耐着性子说道:“夫人唤表小姐进去呢。”
【大白天的发什么愣啊?方才世子爷过来,她怎得也没装作偶遇,与世子爷攀谈一番?倒白费夫人一番好算计。】
沈宜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姑母打的是让自己“偶遇”世子表哥的主意,只是姑母这回要失望了,表哥可不愿与自己攀扯上什么关系。
思及此,沈宜荏便叹了口气,只勉力挤出一个笑容,又在心内安慰自己道:沈家一事还是自己去想想办法吧,大不了,舍了这条性命不要,去告个御状。
停下了胡思乱想后,沈宜荏便跟在春杏身后,缓步进了荣正堂。
此刻的荣正堂里外正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中药材味,自有小丫鬟为沈宜荏撩开厚重的帘子,她便彬彬有礼地朝那丫头点了点头,随后便撞上了一堵宽厚又泛着清冽香味的软墙。
沈宜荏吃痛,便捂着鼻子抬眼望去,却瞧见了傅宏浚黝黑深邃的眸子。
她这才吓得向后退了两步,鼻子虽疼痛难忍,她却还是俯身朝傅宏浚行了个礼道:“宜荏见过表哥。”
【我在角落里站着,她都能撞上我的背?这又是沈氏教她的伎俩?】
猝不及防听见这心声后的沈宜荏方才察觉到傅宏浚眼底浓浓的不屑。
沈宜荏却不知表哥为何会如此误解自己?她因寄人篱下的缘故,一进这些主仆分明的庄严之地,便会自觉地缩在角落里,只生怕别人会给她安上个厚颜失礼的名头。
表哥先是答应了自己的事却反悔,又是故意对自己熟视无睹,如今又对自己妄加揣测。
泥人尚且还有三分土性,沈宜荏当下便胀红了脸,一时情急之下便喘着气为自己辩解道:“表哥,这里可是奴仆站的位置,你的位置在那儿才对。”说着,沈宜荏便指向正中央两侧的檀木椅子。
傅宏浚却没想到沈宜荏今日会有胆子与自己高声辩驳,只是此刻她鼓着脸,双靥如桃花扑面,一双水杏眼儿里似是燃着炙热的火苗,瞧着倒比平日里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生动明艳多了。
傅宏浚微一愣神,便发觉自己似又被这小女子的皮囊给蛊惑了过去,他便敛起了自己望向沈宜荏的打探目光,只肃着脸说道:“你的意思是,这儿我不能站着?”
沈宜荏的气焰便又一下子小了下去,这是人家父亲的正屋,自己有什么资格去置喙呢?她当下便埋下头闷闷地说道:“可以站的。”
她话音刚落,上首便传来一道尖酸刺耳的嗤笑声。
【沈氏的伶牙俐齿她倒是一点也没学会,这样拙劣的三脚猫工夫,如何勾引男人?】
沈宜荏心跳便漏了一拍,她不可置信地望向上首正在讥讽自己的傅宏浚,心里的怒火一点点也涌了上来,混杂着方才因世子表哥言而无信而生出的悲愤。
只见沈宜荏平生第一次扬起了那双灵透的杏眸,与傅宏浚疑惑不解的目光四目相对,若换做平日,她早已忌惮名声之说,不敢再与表哥继续对视下去。
可此刻,心内的郁气、悲愤一齐作祟,她便扬起眼直视着傅宏浚,眼里一簇簇火焰便顷刻间因傅宏浚口中的‘勾引男人’而燃烧的更为旺盛,只听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对世子表哥你,并无半点心悦之意,我便是将来嫁个卖货郎,也不会与表哥你有什么瓜葛。”
第15章 报个小仇傅宏浚。
只是沈宜荏这话一落地,荣正堂内的气氛便瞬间降到了冰点。
傅宏浚阴寒的面色似要拧出汁来,任谁被说不如一个卖货郎,都会心生不忿,只是愤怒过来,他便又在心内腹诽道:
【定是这小女子在欲擒故纵。】
本在与太医商谈镇国公病情的沈氏也愣在了原地,只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角落里的沈宜荏。
她在说些什么?
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与世子如此说话吧?自己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不就是为了让她能近水楼台,攀上世子夫人一位吗?
可她在说些什么?宁可嫁个卖货郎,也不嫁给世子?
沈氏正要发怒之时,却听得身旁的太医惊呼出声道:“我想起来了,这最后一味药是火秧竻。”
那太医提笔写下这一味药材后,便捻着胡子朝沈宜荏道谢,“多亏了小姐的提醒,老朽才能想起这一味药引啊。”
而沈宜荏循着本心喊出这番话后,她便立刻瑟缩起了身子,只后怕不已地觑了一眼傅宏浚铁青的脸色,见那太医又含笑望着自己,沈宜荏便垂头丧脑道:“太医您抬举我了。”
沈氏心中虽恼怒,可究竟还是国公爷的病情要紧,她便瞪了沈宜荏一眼,携着太医走进了荣正堂的内室。
此刻,往日里威武神气的镇国公傅升正佝偻着身子躺于床榻之上,他那虚弱的脸色在大红色帐缦的映衬下显得面若金纸,许是因过于疼痛的缘故,国公爷虽未转醒,额上却仍是冷汗直流。
连一向不愿正眼瞧他的傅宏浚看了,都不免在心里唏嘘嗟叹了一番。
沈宜荏见身前的沈氏似是要落泪的样子,她便立刻上前劝慰道:“姑母,国公爷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好起来的。”
而沈氏则是拭了美眸中盈盈欲落的泪珠,只满脸殷切地望向那太医,言辞真挚地恳求道:“太医,这药当真能治好国公爷的命吗?”
那太医却一脸胸有成竹地挥了挥衣袖,道:“虽未作十分准,却也有个八分之望,夫人安心。”
沈氏见太医如此说,便也只得压下心中的不安,寂然坐于傅升床榻前,红着眼儿为他擦拭汗珠。
片刻后,春杏才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缓步上前,沈氏则亲自接过了那药碗,只吩咐春杏等人将国公爷扶了起来,她只细心吹凉了那一勺浓药,便要塞入傅升紧闭的薄唇中。
谁料春杏刚触碰到傅升宽厚的背部时,他却缓缓睁开了眼睛,只是形容仍孱弱虚浮的很,见沈氏正蹲着一碗药汤,似要喂自己服下的样子,傅升便有气无力地问道:“这是…什么?”
傅升已昏睡了好几日未曾苏醒,沈氏却没想到他会突然转醒,当下便喜得泪盈满眶,只道:“夫君,你可总算是醒了。”
傅升虽仍是气息微弱,可他却极艰难地挪了挪脖子,瞪着沈氏的泪眼问道:“我…问…你,这是…什么?”
沈氏不免有些委屈,可望见傅升冷冽的脸色后,她便说道:“这是妾身去贵妃娘娘那儿讨来的千年人参,统共只得了一指节儿那么点呢。”
沈氏为了这株千年人参可填进去了不少私房,她迫不及待地说与傅升听,便是要他明白自己待他的这一片情谊,那贱人王氏岂能如自己一般视他如命?
只是傅升听了这话以后,便睁着一双眼儿直挺挺地望着头顶上的帐缦,他便不可自抑地怮哭了起来,而后便朝着床沿处吐出了一口鲜血,又大喊着:“颦儿。”便头一歪昏了过去。
沈氏当下便气得欲把那药碗咋了,这傅升都已病得七荤八素了,却仍是在想着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这颦儿又是谁?难道是王氏的闺名?
那太医连忙上前为傅升看诊,把过脉后,他才展颜一笑,只对沈氏说道:“夫人,国公爷气急攻心,将盘亘于心上的淤毒都吐了出来,如今脉象平滑,已无性命之忧。”
沈氏霎时便喜极而泣,只攀着床柱低声哭了起来。
喜悦的气氛弥漫在整个屋内,连沈宜荏都不由得心下一松,可唯独她身旁的傅宏浚,在听见“颦儿”二字后,身躯便僵直得如被冻住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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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傅升果真好转了不少,如今已能倚靠着小厮下地略走几步了。
而那王氏,似乎被丘氏以保护之名圈养了起来。
沈氏如今全身心都放在照料傅升一事上,也无闲暇工夫去整治王氏,镇国公府的日子便风平浪静了起来。
沈宜荏那日的狂妄之语在沈氏有意的安排下也并未流传出去,沈宜荏起先还担惊受怕了几天,只生怕傅宏浚会刁难责罚自己,可好几日过去了,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沈宜荏的心便放了下来。
一日晨起,沈宜荏正在花园内散步健体,却迎面撞上了面色冷峻的傅宏俱,她便垂首静立,正打算装没有看见他时,却瞥见那飘动的黑底锦袍于自己跟前缓缓停下。
“我有事寻你。”声音低沉而又清冽,一听便是出自那世子表哥的嘴中。
沈宜荏装傻不得,便只得屈膝朝着傅宏浚行礼,又道:“见过世子表哥。”
傅宏浚便皱眉打量了一番她老气横秋的莲青色衣裙,只撇了撇嘴道:“你去换身衣服,随我去趟安乐县主府上。”
“安乐县主?”沈宜荏不解道:“表哥为何要带我去安乐县主府上?”
“那路引是安乐县主命人去办的。”傅宏浚本不欲与沈宜荏详细解释,可又怕她误以为自己对了起了什么异样的心思,便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
沈宜荏这才忆起先头在安平侯府闹得那一起命案,当下便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裙,只道:“表哥略等一等我,我去换身衣裙。”说罢,她便要行礼离去。
可她刚迈出一步,便又回头询问傅宏浚道:“表哥,我们可有请帖?”
傅宏浚面色一滞,思索片刻后,他才故作淡定地回道:“便是偶尔不请自来一通也不算什么。”说罢,便迈着优雅成风的步伐转身离去。
独留沈宜荏一人迎风凌乱:若她能学会表哥一半的厚脸皮?如何还会活的这么谨小慎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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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里的京城虽炎热异常,可街头巷尾的热闹气氛却丝毫没有减退半分,沈宜荏坐于车厢内,却能清晰听得外间嘈乱的摊贩叫卖声以及行人交谈声,这等人声鼎沸的气象她已许久没有亲眼品阅过了。
沈宜荏正想揭开车帘,瞧一瞧这烟火世间的人生百态时,却被外头马背上的傅宏浚冷声警告道:“不许撩帘子。”
沈宜荏被唬了一大跳,可表哥已言明不许,她便只得按捺住心中的向往,转而与红枣聊起家长来。
马车稳稳当当地行驶于闹市之中,沈宜荏正倚着车壁昏昏欲睡之时,却听得浮华闹市中,响起了一道清冽又熟悉的嗓音。
“沈宜荏,你撩开帘子。”
沈宜荏的瞌睡虫便瞬间跑了个精光,她揉了揉自己通红的脸,便撩开车帘往外探去。
却是傅宏浚正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与他四目相对后,傅宏浚便嘴角一勾,指向了不远处的卖货郎。
“可要去向他买些东西?”傅宏浚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戏谑。
沈宜荏知他是在嘲弄自己,当下便放下了帘子,气鼓鼓地坐会了车厢中央,而红枣却不明所以地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