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已决。”
两人对话历历在目,铭记于心,当时是锥心之痛,如今知道了一切再去看,只觉得悔不当初。
自己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自己应该看出来的。
谢池春只觉得自己要看不下去。
新人成双,高朋满座,拜了天地与高堂。景盛让人都出去,然后挑开了盖头,两个人默默对看了一眼,同时叹气出声。
一个睡床,一个睡榻,除了在一个屋子,其他倒也是和以前并无不同。
哦,也不能说全然不同,宝妆每晚都要给他泡水喝。
景盛仔细端详了一眼,天下药草没有他不识得的,可这个确实看不出来,想来是谢池春给的应不是凡间物。
景盛身体好了些,宝妆却看着不好了。
景盛给她把脉的手有点抖,因为从脉息上看,她并没有什么异常,人却每天都看着更不好了些。
宝妆却一点不急,不过是每天取花太过消耗罢了。以往可以慢慢来,如今却慢不得,再加上景盛的身体也不好,为了保住他有几次还加了量。
这于自己实在是过于消耗了。
宝妆吐了口气,快了,就快了。
因为这个,宝妆不再去梨花楼唱戏了,平常就看看书写写字。犹爱孤本绝迹,景盛好奇她何时有了这种爱好,只是转念一想,不过是闲的无聊有个新爱好罢了,不值得大惊小怪。
只是渐渐的,宝妆的穿衣打扮也不一样了,更钟爱飘逸的款式。
加上那病若西子的面容,宝妆简直是不像宝妆了。
可那不是宝妆还能是谁?
景盛摇头笑了笑自己,大踏步出了门。
也许是心里终究有了疑,景盛和宝妆同处一室感觉怪异了起来。
宝妆坐在铜镜前描眉,惯常画的新月眉换成了柳叶眉,景盛支着头坐在旁边看。
不过是些寻常小事,可怎么就都进了心。
“兄长,你想什么呢?”
景盛抬眼,透过镜子对上了宝妆的眼,“最近看到了本志怪话本,讲的是穿魂夺舍,借尸还魂的故事。”
宝妆描眉的手停了停,又若无其事的讲,“兄长怎的还看起了话本了?”
景盛用手击了声桌子,“偶得罢了。”
这个话题也就过了,两个人都不欲深聊。
景盛最近爱听人讲志怪故事,有一位白柳先生讲的极好。情景引人入胜,内容也很是猎奇。白柳先生总是以“据师父手传记载”,别人都觉得是说书人的套话,景盛却对他的师父起了兴趣。
“我师父啊,年纪轻轻就驾鹤仙游了。”白柳先生生了张圆脸,说起话来讨喜的很。年纪不大,摆着张脸的时候还像个大人,这表情一丰富,略显的有点儿孩子气。
他挤了挤眼睛,“真驾鹤仙游。”
景盛想了想,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么?
果然,就听白柳先生接着说道:“那时候我也才十几岁,亲眼看见我师父于睡梦中顿悟,天降雷劫然后祥瑞加身踏五彩仙鹤而去。”
往常他说起这个,听的人要么嗤之以鼻,要么假意逢迎,可景盛看过来,眼神很是认真。
“那你师父呢?总不会就丢下你一个人。”
白柳先生眯着眼睛去瞧他,景盛从容自若的任他去看。半晌,白柳先生白神秘一笑,“不可说,不可说。”
景盛点了点头,也没有非得要去探究不可。
正待他要走,白柳先生却叫住了他,“某不才,略通岐黄相面之术,我观你……却是短折之相。”
景盛点了点头,“然后呢?”
“没了。”
没了?景盛又坐了下来,“你略通岐黄,难到就没看出来我已痊愈。”
白柳先生摸了摸没有胡子的下巴,“是这样没错,可我这不是还会相面么。”
景盛脸色也没什么变化,不惊不惧,只是绝代疑惑,他伸手取出银子放在桌上,“先生请。”
白柳先生向前探了探身子又将他看了看,“其实说是短折之相也不尽然。”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睛又眯了起来,显得人很是高深莫测。
“是你却也不是你。”
景盛终于觉得凉气从背后冒了出来。
是宝妆,却也不是宝妆。
他想到了宝妆和谢池春,“若是发生了这种情况,可有解决之法?”
白柳先生高深莫测的表情消失不见,他搔了搔头,“这个……这种情况……”
他看了看景盛,“待我见了师父,我帮你问问?”
呵。
景盛甩了甩袖子走了。
每晚一碗茶,景盛端起茶碗端详着里面的花,喝一口竟是入口即化。
所以,这个会是媒介么?
景盛将口里的水吐了出来。
宝妆推门进来,看了看空了的茶碗,“兄长,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是大好了,这花竟是如此神奇。”景盛观察着她的表情,“该是好好给谢姑娘道谢。”
提到谢池春,宝妆脸色暗淡了下来,提到谢池春好似真的很伤情。景盛看她神情恹恹的,让她早点去歇着了。
第二十五章
宝妆出去后,景盛从柜子里取出了一幅画。画上一棵巨树高耸入云,红色的树干金色的树叶。女子乌发未挽,身覆青纱,从树后探出头看向旁边,一男子倚树而立,头有双髻,手执柳鞭,背后竟生有双翼。
令景盛在意的是他手里捏着的一朵红色花,正是宝妆给他每晚喝的那种。
所以这花还真不一定是谢池春给的。
这幅画是他从宝妆那里拓的,原画已经旧的很了,被宝妆收在匣子里。
画中人究竟是谁?
景盛查阅了大量古籍,“扶木,扶桑也,在汤谷之南,神树扶桑归句芒管,太阳升起的那片地方也归句芒管。”
“扶桑,句芒。”
景盛不敢与天神争锋,可他却不能放下宝妆不管。
白柳先生看着面前的人,“你说我师父?仙人行踪凡人哪能预测。”
“若是师父仙驾到此,劳烦先生代为通禀。”景盛奉上银子。
白柳先生自然也不是为了银子,实在是景盛让人心生好感,自是满口答应下来。
景盛没有等到。
宝妆看着桌上的匣子,她打开看了看,珠钗步瑶放了了一匣子。
“送给我的?”
景盛点头,“你现在喜爱这些,我特意找工匠做的。”
宝妆正要跟他道谢,景盛一口血喷了出来。
宝妆一惊,连忙去扶他,“这是怎么了?”
景盛给自己把了脉,然后摇了摇头。
宝妆把他扶到床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你近些时日是不是没喝那神花?”
景盛别过头并不看她,显然是承认了。
可是不应该啊,扶桑神花能涤荡根骨,滋养神府,这些人间病症又算得了什么,就算停止服用扶桑神花,也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陆持叙看到这一幕却明白了过来,扶桑神花对凡人有用,可景盛却是神君下凡。暴病而亡应是必渡之劫,日日服用神花倒还好,如今一停,天劫当至。
“再喝一些,喝了就好了。”
宝妆说着就要去取花过来。
“我不会喝的。”
宝妆僵了僵,她停下来去看景盛的神色,两人眼里俱是深沉敏锐。两相对望,谁都没说话,有些未尽之言,彼此皆是心知肚明。
“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话本么?”对峙许久,景盛先开了口。
宝妆不用想,都知道他说的哪本。
果然,景盛接着说道:“你说,被穿魂夺舍,原来的人是生是死,是去了别的地方?还能回来么?”
宝妆端了茶碗,“你先喝了,我就给你讲讲这个话本。”
景盛伸过手,一口把水喝完。
“穿魂夺舍,有时候也许是妖邪精怪为了达成某种目的,不得不为。或许哪天它走了,原主人就回来了吧。”
“多久?”
宝妆目光闪烁,她转过头避开了他的眼神。好半天,她仍然感觉到景盛执着的眼神,宝妆心里叹了口气,双手交握拇指刮了刮手心。
“十年吧。”
景盛闭着眼,十年,还好。
窗外划过一条流光,多宝镜破空而入。镜身金光大盛绕着宝妆旋转。
景盛看到这一幕丝毫没有惊讶,看着宝妆向他走过来,然后伸手抱住了自己。
景盛苦笑了一下,在宝妆耳边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果真不是宝妆啊……”
宝妆喉头一哽,可并没有停止。
景盛魂魄离体的那一刻,变故陡升。
天上乌云层层,暗雷翻滚,景盛魂魄发出金光。
“天神渡劫。”宝妆瞬间就想明白了,她手上动作比思绪快。她全身化为树干,把景盛的天魂地魂融进了自己的树干里。
景盛三魂残缺,天上雷霆骤歇,乌云消散。
做完这一切,宝妆才把景盛的人魂放入了多宝镜。
多宝镜里的魂魄察觉到外魂进入,慢慢飘了出来附在了景盛的身体上。
看着眼前的景象,宝妆往次只觉得欣喜,可这次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心里多了茫然与闷痛。
她是怎么了?
“你怎么了?”景盛狐疑的看着她,“这次怎么这么慢,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宝妆回过神,她转头看着景盛眼睛酸涩,若无其事的低头平复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没什么变故,时间太久了么?我都没注意。”
景盛咳了几声,他皱了皱眉头,抬手去看竟然有血丝。
“这是,怎么回事?”
宝妆握了握拳,“他本来就有膏肓之疾,用扶桑神花温养了许久,只是效用不好,也许是他发现了什么,故意没有服用也不一定。”
景盛无法,“算了,本来就是变故之下仓促寻的身体,先用着吧。我看这身体应是用不了多久,下一个要准备着了。”
短短几句话,景盛就咳嗽好几声。
宝妆颔首,“我知道了。”
她上前帮他拍背,“要不服用一些扶桑花?”
“我神魂已在,恐怕并不会有什么效果。更何况于你也是太过消耗了些。”
宝妆坚持,“总归是要有点儿效用的。”
梨花楼前人声鼎沸,宝妆从马车上下来,正待到楼里去,就听旁边有人叫她。
“宝老板!”
宝妆向他看去,孙思垚拱手行礼,“宝老板好久不曾过来了,听说是病了,如今可是好转了?”
宝妆朝他点点头,“已是好了,多谢公子挂念。”
“今日宝老板可是要登台?若是能一饱耳福,实在是思垚之幸。”
“恐怕要让孙公子失望了,今日前来不过是为了些琐事,并无登台的打算。”宝妆语气淡淡的,寒暄几句就要走。
孙思垚看她要走,忙喊住她,“宝老板等等。”
宝妆回头去看他,可他吭吭哧哧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
宝妆觉得好笑,她看着孙思垚心里突然起了念头。她眸光流转,嘴角上扬勾起了一个笑,“公子若是无事,我便先走了,下次有时间再约吧。”
孙思垚被她的笑容晃的神思恍惚。
接下来自然是顺理成章,孙思垚顺着竿子接二连三的偶遇宝妆。
宝妆看的出来孙思垚心思不是太正,可这有什么关系,正好。似有似无的挑唆和离间,宝妆心里波澜不惊,面色却表现的不太好看。
宝妆回到家中,就看见景盛盘膝打坐。等他睁开眼,一口血喷了出来,宝妆忙上前去。
“现在这情况,你还屡次动用神魂神力,这身体决计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景盛没有说话,他抬头看着某个方向不知道想什么。
“怎么了?”
景盛轻轻笑了声,“东南有山动,陆持叙醒了。”
“这凡间山动之地不知几何,你如何就能辨的出来?”
景盛闷闷咳嗽着,“陆持叙得娲皇庇佑幸存至今,上古神兽之威压鼎盛,她一现世,我自是能感觉的到。”
“陆持叙啊陆持叙,你终于出现了,我可是等你好久了。”
宝妆听了他的话,心情也放松了些,“有陆持叙为祭,是不是很快就能给你换一个最合适的神躯,以后就再也不用受这种频繁更换身体的痛苦了。”
“在这之前,还有很多准备要做。”景盛捂着胸口,那里一直有些尖刻的疼,可他脸上仍是淡淡的。
陆持叙挑了挑眉,手里琴音不停,本来珠落玉盘的琴音转为婉转,多了丝缠绵直冲金决而去。金决眉头本来皱着,现在听见这转变的琴音才松开了些。
琴音接下来仍是铮铿有力。
宝妆和孙思垚上了马车,马车出了泾阳城朝平遥驶去。
景盛在院子里布阵,他咬破食指画阵符。以多宝镜为阵眼,黑线朝四周蔓延直至铺满整个泾阳城。景盛眼看着萎靡下去,生机一寸寸尽断。
景盛一口血喷出来,能看出来真是强弩之末了。
他躺在床上,神魂脱体飞入多宝镜。
宝镜发出一阵了一阵亮光,周围的咒符红的似泣血,空中的黑线好像活了过来,颤动中整个泾阳城的人身上的生机通过黑线流入多宝镜。
他是在用整个城的人来滋养自己的神魂。
整个城的人却都无知无觉。
阵法转动起来,景盛自己的人魂从多宝镜中出来,他呆呆的没多加思考本能的进入了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体已是生机将断,可就是一口气吊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