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去,站了好一会儿,屈膝跪了下来。
火纸在火盆里燃烧,火焰跳动几下。
他似乎并未察觉自己脸上的泪,只温柔地对着火盆讲话。
“兰妹,你可听到了,我并未辜负了你。从前我都不敢与你对视,次次面对你时心中愧意深重,知道自己无话可辩只能匆匆逃离。我知道,你怪我,恨我,我更怪我自己恨我自己。我知道你到临死那一刻都在想,我为什么会有了旁的女人。如今我总算可以告诉你,我始终只有你。”
他带着泪一笑:“今日这些火纸,权当是碎银子,你那边可有卖零嘴的?你爱吃甜的,自个儿买些糕点吃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他,良久,盆里火焰消失,只剩一堆死灰。
男人依旧温柔深沉:“阿兰,我们的女儿已经投胎为人,可你在哪里?你乖一些好不好,快些魂魄归位,我的寿衣都已经备好,下辈子我们一定要百年好合,好不好?”
他起身,把牌位拿起了,仔细擦了擦灰,而后爱惜地抱在怀中,这才去床上躺了一会儿。
可头疼起来,根本无法入眠,只觉得浑身都在冒冷汗,勉强熬过去那阵子痛楚,等好不容易睡着,入梦又是她的脸。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顾亭匀再醒来时只觉得头昏脑涨,用冷水洗了把脸,才稍微好了些。
他才推开门,彰武立即走了上来。
“大人,燕城那边有消息了,当初那人牙子的堂弟被找到了,那人招供了,说是当初拐走夫人之时,夫人的家人是从宣宁到燕城去,像是个殷实之家,姓阮。小人便着人四处去查,这才查出来阮姓人士并不多,而事情过去二十几年,谁家遗失了孩子并不好查。”
顾亭匀立即道:“我亲自去一趟燕城。”
他知道兰娘从来不说,但实则非常在意自己的身世,而这八年,他一直都在派人勘察当年之事。
因为时隔太久,当初把兰娘拐走的人牙子已经死了,他只能通过那些少得可怜的线索去找当初与人牙子有过联络的人,起初一个都找不到,还好始终苦苦坚持,前两年打听到当初人牙子是有个堂弟的,只是那人时常换地方生活倒是也不好找。
但如今总算是有线索了,阮姓之人就那么多,他要亲自去一趟。
顾亭匀没几日便动身了,而他动身之前,自然给当地知府阮大人递了信。
阮知府得知顾大人要来,惊得不行,这些年谁不知道这位顾大人的事迹?
毫无背景,被宰相暗算,却反将一军助皇上铲除了宰相府,而后在朝中扶摇直上,如今手中大权在握,行事狠辣果决,眼里向来揉不得沙子,他忽然来燕城做什么?
阮大人自恃清正,倒是也不怕,可心中依旧打鼓,也是因着听过顾亭匀的另外一些事。
这人在某些事上很讲道理,可却喜怒不定,偶尔也是个冷血无情之人,无缘无故手里也染了不少鲜血,比方有人替那已故宰相说话,也只是嘴上说了几句,被顾亭匀听到之后一脚踢飞撞到墙上口吐鲜血。
再比如有底下官员向顾亭匀敬献美女,美女蓄意给他灌酒,他却让人去阴森森的佛堂里跪上三日三夜,把那女子直接给吓疯了。
这在阮大人看来实属无情了些。
可官大一级压死人,更莫要提这人官大了自己不知道多少级别,阮大人自是着人筹备了一番,只为着迎接顾亭匀。
包括顾亭匀即将下榻的别院,又好好地整治了一番燕城各处要害街道。
这些日子,街上总有官差来来往往,兰娘觉得奇怪,抓住一个问了问,才知道是有重要的人物要来燕城。
她在燕城待了八年,上头也来过几次重要的人物,左不过是一些王公贵族来燕城游玩视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此次,好像比先前都更隆重。
没等兰娘细想,那边有患者来了,亲自喊着要兰娘给治病,兰娘便笑意盈盈赶紧过去了。
来人是个年轻妇人,瞧着也才二十来岁,怀中抱着个小姑娘,小姑娘委屈巴巴的:“娘,玉珠儿不想吃药……很苦的。”
妇人温柔地捏捏女孩儿的脸:“兰大夫给你开的药不苦的。”
兰娘的确是调制了一味治疗伤寒的药,味道带着浅浅的甜,还有花瓣的清香,遮盖住了草药的苦,小孩子都不会抗拒,这是陆回都未曾想过的,一度被人夸赞。
她温柔一笑,递给女孩儿一颗话梅:“你乖乖的,很快就会好啦。”
女孩儿含住酸甜的话梅,破涕为笑,而兰娘瞧着她鼓鼓的脸蛋,心中轻轻泛起涟漪。
她其实曾经很想家,那几年被人牙子打得头昏脑涨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家是什么样子,总是幻想爹娘来接自己回家,后来到了顾家才勉强忘记了那些伤痛。
但人在这个世上,谁不想在亲生母亲的怀里撒娇呢?
那是一种天生的,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对母亲的依恋。
可实际上,她想她自己也不算是个好母亲。
兰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她如今已经对外说有喜了,十个月后,陆家便会多出来来一个孩子,那是陆家的希望,用来杜绝族亲抢财产的根基。
虽然那孩子不会是自己真正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可她一定会把他当亲生的对待。
那一定也是她的救赎,她会把自己未曾得到过的温柔与渴望尽数倾注到这个孩子的身上。
穷极一生,她想要的便是安稳的一个家。
给女孩儿开完药,兰娘便瞧见了出门给人诊治才回来的陆回。
他把随身带着的药箱打开,从里头拿出来一块纸包递给了兰娘。
“庆云楼的驴打滚,尝尝。”
兰娘眼中透出惊喜:“师父,你跑那么远去买驴打滚吗?”
糯米清甜,红豆沙绵软,吃起来十分解馋,兰娘眼睛都笑弯了。
陆回只浅浅一笑:“不远,顺路罢了。”
多绕几条路,换她这样开心的笑颜也是值得了。
*
一个半月后,燕城街道被官差清理得通常无比,一列长长的车队被护卫簇拥着前行。
其中最为华贵的那辆马车稳稳地停到了知府衙门的门口,车帘子被掀开,顾亭匀起身下来。
阮知府诚惶诚恐,原本心中对顾亭匀些微的揣测与不满,在看到顾亭匀这个人时,瞬间都消遁了。
他什么都不敢说,只觉得此人一头花白的发便让人十分忌惮,而那通身冷酷深沉的气度更教人不敢妄动,只消一眼,便能知道顾亭匀此人能走到如今,绝非是什么偶然。
好在,顾亭匀开口之后,倒是也算随和,并不教人紧张。
阮知府小心翼翼把顾亭匀引到前厅,着人奉上最好的茶。
那顾大人漫不经心地碰了下茶碗盖子,便直接开口道:“阮知府,本官此行是有要事找你。你在三日之内,把燕城五十年内所有曾经丢失过孩子的人家名册递上来,最好是阮姓之人。”
阮知府本身忐忑不安,听到这话瞬间一愣,眼中透出诧异与不安。
而顾亭匀眼睛眯了起来,语气也有些冷了:“怎么,阮知府该不会是连这么小的事情都办不到吧?”
阮知府立即道:“顾大人,下官并非是办不到,而是,而是不知道顾大人为何要调查此事?燕城阮姓之人并不多,且皆都与下官有或远或近的族亲关系。实不相瞒,下官于二十多年前曾经丢失过一个女儿,当初为了找她,下官想尽办法,把燕城所有丢失过孩子的人家都问询了一遍,想着若是旁人家的孩子找回来了,我的孩子应当也有希望寻回……只可惜,下官的女儿始终没有任何消息。而据下官所知,燕城阮姓之人,唯有下官因着蠢钝才丢了孩子啊……”
他说到最后,语气艰涩,那都是陈年往事,轻易不会提及,府上大多人都不知道,更别提燕城普通百姓了。
顾亭匀死死地盯着他:“阮知府的女儿几岁丢的?可有什么信物,身上有无胎记?”
阮知府似也察觉到了什么,胡子都在颤抖,直直地看着顾亭匀,答:“小女五岁走丢,身上戴了玉佩与银镯,她娘说她身上没有胎记,只锁骨处一颗红痣……”
那颗红痣,顾亭匀记得,他们初次欢好,他每次一吻她锁骨上的红痣,她便会轻轻颤栗,小手忍不住抓他的肩膀。
见顾亭匀面上什么表情也没,眸子深沉似藏着无数的情绪,阮知府扑通跪了下来。
他一双沧桑的眼里是期待,是痛苦,是惊疑:“顾大人,您可是手上有什么消息?下官一家为了找小女,已经快家破人亡了!内人病了十几年,精神错乱,时常念叨着梦觉的名字,这些日子更像是要撑不住了似的……不知下官那苦命的女儿,是否还在世上,如今是何模样?是我们这对父母对不住她啊!”
顾亭匀把他扶了起来,而后缓缓撩起来衣摆,跪在了阮知府的跟前。
他努力藏住自己的悲痛,对着阮知府道:“岳父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
阮知府震惊到瞪大双眼,喘息了几下,这才惊疑不定地去扶顾亭匀,他着急地问:“顾大人……您?您是说,小女嫁给了您?那她,那她现在何处?有无同您一起来燕城?”
他眼睛泛红,明明一把年纪的人了,却忽然慌乱了起来,着急地说:“梦觉在哪里?顾大人,下官求您,让下官与她娘见一见她!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啊!”
纵然努力克制,阮知府还是老泪纵横,一脸期待地等待着见自己的女儿。
顾亭匀一时竟都不忍告诉他,兰娘已经不在了。
他也想见她,可是,究竟如何才能见到她?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了好多人给我的评论,然后我也会去仔细思考
但实际上我发现如果我想的太多的话,剧情就更不自然,甚至会出现卡文卡到写不出来的情况
所以我暂时就决定还是按照我自己的思路来写,这样的话至少能保证写的出来
但大家的建议我还会统一看的,这样下一本写之前会避免这一本的缺陷
第35章 ·
阮知府从未这般失态过,他慌忙举起来袖子勉强擦了泪,红着眼哀求:“顾大人,小女现在何处?”
他几欲跪下哀求,被顾亭匀抓住胳膊阻拦。
面前男人脸色沉静,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意思,良久,顾亭匀只道:“她很好,只是路途遥远,暂时来不了。”
阮知府心中带着惊疑,脑中纷乱,不住地去回想关于在这位顾大人的传闻,燕城离京城不近,可偶尔他也会听闻一些关于京城的大事,汪栗倒台便是最大的一件事。
而与汪栗有关的事情中,顾亭匀也是首其冲令人关注的一位。
他的夫人……不是汪栗的女儿么?
不对,阮知府心惊肉跳,半晌,忽然就又想到了一些人的说法,都说那顾亭匀头发花白,斩杀宰相府,那是因为他的那位童养媳。
初宰相府逼他娶了汪小姐,那童养媳屈身为妾氏,只是进京之后不久便被一把火烧死了……
阮知府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绝望地看着他:“顾大人,小女,小女可是流落到您老家,成了您的童养媳?”
顾亭匀一顿,手指在袖中摩挲了下,正想着如何回答之时,阮知府忽然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胡须都白了的男人,掩面痛哭起来:“梦觉!梦觉!你为何不等等爹啊!爹还没有找到你!你娘,都等你等得快死了啊!”
顾亭匀心中发苦,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这才走上去跪在他跟前:“岳父大人,是小婿无能,没有护住她……”
他说到此处,垂下头,眼尾处发红,极力忍住心中悲怆。
良久,阮知府勉强忍住了哭,顾亭匀是京中高官,他心中纵然再多愤懑,只能忍着。
等二人都平静下来,再谈及兰娘自小到大的事情,阮知府没忍住又落泪几次,而顾亭匀十分真诚,把京城之事一一告诉阮知府,阮知府怒气更盛:“汪栗那狗贼!初我之所以被贬几次,便是因着看不惯他下面人的所作所为向皇上参了几本,他便数次对我进行打压,若非是他,我不会被贬,更不会在搬迁途中丢了梦觉,我的儿,我命苦的儿!”
他仰头,眼泪还是掉了下来,两手握成拳,忍不住长叹:“我如何对你娘交代!若你娘知道你已经不在了只怕她明日便咽了气啊!”
顾亭匀心中愧痛,与阮知府商议一番,决定去探望一番阮夫人宋氏,但兰娘已去的事情必然要隐瞒下来。
去之前他心中猜测着岳母如今是何模样,等进到宋氏的卧房中,瞧见那个勉强被丫鬟扶起来靠在床头坐着时的宋氏时,眼睛忍不住开始酸痛!
方才与阮知府相认,还只是问询了初的种种情况,勉强对上了线索,可此时见到宋氏时,他如同见到了另一个兰娘。
成年之后的兰娘与母亲并没有像到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地步,因为是结合了父母亲的长相,加上与顾家人生活了几十年,一颦一笑都沾染了顾家人的习惯,可小时候的兰娘,与此时的宋氏几乎是像极了!
阮知府握住宋氏的手:“淑莹,你可能听到我讲话?我们梦觉找到了,找到了……这便是她的夫君,乃是京城的顾大人,淑莹……”
宋氏猛地抬头看向顾亭匀,而顾亭匀跪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岳母。”
眼前女人形同枯槁,眼神怪异,她看着顾亭匀,而后期盼地往外看:“梦觉,梦觉呢?”
顾亭匀缓缓答道:“岳母大人,梦觉人在京城,等您身子好起来之后,小婿便回去接了梦觉来看您。”
几人都细细看着宋氏的回应,可谁知道她忽然就往床下栽了过去,而后挣扎要往外爬,声嘶力竭地哭:“我要去找梦觉!梦觉啊!娘这便去找你了!苦命的儿啊!你等等娘啊!”
屋中登时大乱,丫鬟帮助去把宋氏抬到床上,强行让她冷静,给她喂药,最后实在不行捆住了她手脚……
顾亭匀在旁边看着,心头十分不忍,可却更痛。
你看,这么多人都爱你想你,为你痛彻心扉,为什么你要那般轻易地走了?
顾亭匀没有去阮知府特意为他准备的别院,而是就住在了阮家,晚,阮知府,以及兰娘的哥哥阮征鸿二人陪着顾亭匀一道吃饭,三人心中都有苦闷,那苦闷全部都沉浸在了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