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阿妈的巴掌落在了唐穆稚嫩的脸上,她故作凶狠却又无法真正凶狠,想教训他却又不愿教训他,片刻后才沉声道:“唐家若因你而灭亡,这罪孽你是无论如何也赎不清的,我是没脸去见老爷小姐的,只求让我灰飞烟灭,消散在这人世间便可,可你该怎么办,该怎么办,你要如何面对他们,如何在这世间活下去,那些人若是想杀你,你又如何活下去。”
她是再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任眼泪大颗大颗落下,身体也不停颤抖。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脚步声的是一个男人的沙哑的声音。
“确定是这里?”
旁边一个小厮回:“确定。”
男人的声音一出,阿妈的脸色大变,那惊恐又慌张的神情重新在她脸上浮现。
“阿......阿穆。”
她看上去害怕极了,握着唐穆的双手不停的颤抖,在这闷热的夜里,她的指尖却冰冷异常。
“阿穆,你记得你的屋里有一个木箱子吗?”
唐穆的屋里确实有一个木箱子,那箱子不大,平常也就装点衣物什么的,唐穆不明白阿妈这个时候为什么提起那个箱子,点了点头后,又听阿妈说:“你一会便躲进那个箱子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听见没有?你点头啊!”
似乎是明白了阿妈要去做什么,唐穆紧紧握着她的手,恳求的看着她,说道:“一起走。”
没给唐穆任何反应的机会,阿妈将他推开,眼神凌厉的看着他,似是警告般狠声道:“若你不听我的话跑了出来,就算我今夜活了下来,日后也必定不得好死。”
***
不知过了多久,唐穆只觉得自己浑身酸麻,他蜷缩在这个勉强能装下他的木箱里,哪怕是微微动一下也十分困难。
又过了很久,等到木箱的缝隙里透进了微微的光线,唐穆这才晓得黑晚即将结束,天,似乎快亮了。
他掀开木箱那沉沉的盖子,十分小心的将脑袋探了出去,好在屋里没人,他这才敢用手撑起身体从木箱里出来。
再看窗外,天灰蒙蒙的,显然黑夜还没有完全结束,但那黑压压的云已经无法盖住光线的洒落,它照进了唐穆的眼里,可是哪怕光线微弱,却还是给唐穆一夜未见光明的眼睛造成了极大的不适应。
他边揉着眼睛边往院里走,强迫着自己去看清周围的一切。四周,所有东西未曾有任何改变,若不是里屋到院外的血迹暴露了昨晚所发生的事,唐穆当真会以为是自己贪玩在箱子里睡着,然后做了一个可怖的梦。
地上的血从里屋一直延到院外,血迹大大小小分布的毫无规律可寻,而唐穆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些血全是从阿妈身上流下的。
他喉头上下滚动,酸涩异常,他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阿妈去了那里,更不知道昨夜的那伙人为什么要伤害他们,而他唯一的线索,便是阿妈所提到过的金锁一事。
一想到金锁,唐穆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脸色煞白,如果那伙人是因为这个金锁才伤害阿妈,那此刻挂在他脖子上的金锁便是最危险的东西,可这金锁不能丢,这是阿妈交代了无数遍的话。
他背脊发凉,在这炎热的夏天里他却感觉寒冷异常,将这些事情想了一遍后,他得出了一个更坏的结果——那些人还会再回来。
☆、家乡篇(五)
几乎是在他想清楚这件事的同时,不远处传来了男人的声音,那声音非常沙哑,只听一遍唐穆便知道是昨夜的那个男人。
“那女人的嘴里没一句实话,与其指望从她口中撬出点有用的话,还不如自己来找。”
说着,男人走进了院子,院里空荡荡的,除了那一地的血,再看不出什么其他的痕迹。
“把这屋子翻个遍,就算把屋顶掀了也得找出点东西来。”
话完,他身后的小厮行动了起来,大约半炷香的时间,小厮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脸失落的对男人摇了摇头。
而此时,唐穆已经快要跑到阿妈经常干活的农地了,他一边他奔跑着,一边强迫着自己去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脑袋里只有两种想法,若阿妈无事,自己是定要想办法寻她的,若是......那自己也得想办法活下去。
还未得出个结果,唐穆便看见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那身影好似在朝他招手,可那人神情奇怪,并不似往常那般看见他后就满脸喜悦。
唐穆来不及细想,他脑子里想的全是赶快告诉那丫头离开这里,可他还未跑到她身边,她的身后便出现了个身形魁梧的大汉,唐穆脚步一顿,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丫头,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话。
“从来只有我想要便一定会得到的东西,无论是物还是人都一样。”
似乎只用了眨眼的功夫,唐穆的眼神便从开始的担忧和慌张变得冷漠和生疏。
他再也无法去回想那是怎样一种心情,他只知道,那个他信任的人带着个陌生的男人,夺走了他生命中仅存的光。
来不及多加思考,他拔腿就往回跑,可男人的速度惊人的快,那并不是身为孩子的他可以超越的。
他被男人一把抓住手臂,而对危险的本能让他努力去挣脱那只手。
或许是他的挣扎让男人失去了耐心,男人掏出腰间的刀,不过手起刀落,他的左脸上便出现了一道恐怖的口子,鲜血直流。
为了让他真正的安分下来,男人对着他一顿拳打脚踢,不知打了他多久后,男人掐着他的脖子问:“那东西在那?”
因为难以呼吸,唐穆脸憋得通红,可动了动嘴唇后,却什么也没说。
“不说出来就弄死你。”
男人的巴掌一次又一次的落在唐穆脸上,这是换做任何成年男子都未必受得了的力道,更何况是他。
又是许久的沉默后,男人见他还是什么也不说,并且自己在他身上什么也翻不到,他索性松开唐穆,任他踉踉跄跄的跌坐在地。
“殿下,那东西不在这小子身上。”
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立在大汉身前,他也不着急,只是看着那个几乎奄奄一息的少年,淡淡道了句:“那就让他自己交出来,那个女人也快撑不住了,不想她死的话,明天带着那个东西来这遇我。”
男子话音落下,便未再多言。周遭的一切安静到令人窒息。待唐穆抬起头时,眼前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似乎刚才都是他的幻觉一般,似乎那些人从未来过。
也不晓得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唐穆只觉得脑袋昏沉沉的,就连视线也模糊不清,而耳边一直充斥着一种奇怪的嗡嗡声。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些不稳的走了几步,但很快又跌到在地。
阿妈说过,如果有一天,他和阿妈会有一个人陷入危险,那他一定会是安全的那个,但如果有一天,他和金锁只能选一个,那他就是死也不能把那个东西交出去。他当时并不知道阿妈的意思,可万万没想到,阿妈口中的那一天,竟就这样到来了。
那个男人警告他,若是明天不交出金锁,阿妈便不会安全,可那个男人没想到的是阿妈早就叮嘱过他,若有人以她性命相要挟,就算他内心有千百个不愿意,就算他此刻心里痛的不能呼吸,就算他日后会十分后悔,他也一定要自私的,带着金锁离开。
接近太阳落山时,唐穆才摸索着回到了家中。桌上没有切好的西瓜,灶房也没有热腾腾的菜,有的,只是一地的血迹。
他踉踉跄跄的推开灶房的门,这屋里除了锅碗瓢盆外,便是满篮子的菜叶和菜根,他一进门便朝着灶台上那装满菜的篮子走去,他在篮子里翻找了片刻,一个巴掌大的串着红绳的金锁便被他从一堆菜叶里找了出来。
说来可笑,他之所以会想到把东西藏在这儿,全是因为那玉佩和那放玉佩的人。
***
镇上来往的人不算少,可真正理会唐穆求救的却没有一个。在他第三次说出“求求你救救我”之后,他被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推倒在地,那男人口中还骂着:“哪来的乞丐,再不滚就打你了。”
那男人自以为轻轻的推倒对他来说却如同致命一般,他已无任何力气再去挣扎,而他摔倒的同时,头正好磕到了地上的一块鹅卵石,鲜血很快顺着额头流下,血液再一次模糊了他的视线。
许是他的样子太过狼狈了,所以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周围的人都在指责男人行为过分,而男人也在面对这些指责时说不出话来。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个少年挡在了自己身前,那少年没有头发,一身宽松的灰色长袍着身,说话时一口一个施主,想来应该是个和尚。
可,唐穆哪有力气去思考他是谁,谁又会有功夫管他呢,对他而言,他已经失去了活着的希望,死在哪不是一样。他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黑暗,最终他身体一软,倒了下去。
***
“污秽之物。”
“污秽之物。”
这是一个很长的梦,他自己也清楚这是一个梦,可是,这些在他眼前厮杀的人,这个因为那块巴掌大的金色石头而满地鲜血的场景都无比真实。梦里分明是不会痛的,可他在梦里受的伤却使他快要无法呼吸。
梦的尽头,他听见“咯吱”一声,天旋地转之后,那些厮杀的人和那个血腥的场景,全都消失了。
“茯苓,姜黄,马钱子。”
少年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他艰难的抬起眼皮,眼前的一切却模糊到了极点,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他什么也看不清。
疼,全身都疼,仿佛身体要炸开一般,而除了身体的疼痛,他脑袋更疼,他的脑袋里仿佛插入了一根铁棒似的搅得他大脑一阵一阵的晕眩,伴随而来的,是阵阵刺痛。
“嘶。”
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而他眼角边的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他的眼角流了下去。
“茯苓,姜黄,马钱子。”
少年的声音再一次传进他的耳朵,他重新抬起沉重的眼皮,在许久的适应之后,模糊的视线才逐渐变得清晰。
一张床铺,一张小几,两个团蒲,还有墙上挂着的一副僧人禅坐的画像,这些简单的摆设便是这屋里的一切。
唐穆看着这陌生的环境,上一刻还以为是自己死后所居之地,然而下一刻他便被拉回了现实。
“醒了?”
一个温润的少年的声音从屋里的某个角落传来,唐穆扭过头去,却见窗边站着一个没有头发,一身灰袍,个头比自己要高一些,手中拿着本书的年轻和尚。
“你先别动,待我去把药端来。”
说着,他合上了手中的那本草药集朝门口走去,“咯吱”一声,门被少年拉开,又一声后,门被合上了。透过窗户纸,唐穆看见了少年急匆匆跑过的身影。
☆、寺庙篇(一)
很快,少年和尚端着碗药推门而入。
“喝了吧,伤会好的快一点。”
唐穆接过碗,嗅到了热气中的苦味,这味道他以前也是闻过的,那时他因为跑得太快摔倒了,结果磕破了膝盖,阿妈看见后,便去山里采来了药每天晚上熬给他喝,他还记得在他伤口痊愈的时间里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能闻到这刺鼻的味道。
由于药实在难喝,他为了不再喝药,便同阿妈说自己看了一本书,书上说外伤要擦药,内伤才喝药,结果他一通理论下,不仅没有停止喝药的生活,反而还让阿妈坚定了继续给他灌药的想法,说什么药喝多了脑子都变聪明了,总之,这段记忆在他脑海中于他而言算是没那么好的,他每次回想起那几个夜晚,都会想到那让他胃里一阵翻滚的味道,简直不要太可怕。
他端起碗,将碗中的药喝了个干净,这药本应该苦的,可是现在喝下去,却反倒没那么苦了。
唐穆将空碗递给了少年和尚,他本以为少年和尚会拿着碗走出去,可他非但没走,还一直看着自己,唐穆奇怪,也将视线移到他身上。
或许是感受到了唐穆眼中的警惕,少年和尚摆摆手,笑道:“别误会,只是方才我见你笑了,心想你应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便想着多观察你一会,看看你还会不会笑。”
唐穆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无意间,他看见了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金锁,一瞬间,所有不好的事情涌入了他的脑中。
阿妈......
他现在害怕极了,他怕再也见不到阿妈,怕再也吃不到阿妈烧的饭,他怕......
不会的,不会的,阿妈在她心里是无所不能的,阿妈不会有事的......
可是......
他当时不该走的,他真是一个残忍还没心没肺的人,阿妈待他那样好,他却丢下阿妈自己跑了,他简直就是这世间最糟糕的人。
“还好吗?”
少年和尚问道,唐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挂上了一行泪,他擦了擦脸颊,说道:“伤口有些疼罢了。”
“那便好好休息吧。”
少年和尚让他躺下,还叮嘱他不要胡思乱想,走时,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说:“对了,等晚间的时候我来叫你,你随我去见一见主持。”
唐穆点点头,在和尚走后便乖乖躺下了,虽然他还是会想到那些令他害怕的事,可或许是因为太疲惫了,再加上喝了药,没一会便睡着了。
***
等他醒来时,少年和尚已经坐在团蒲上翻阅着书了,见他醒了,少年和尚笑着问:“醒了?”
“嗯。”
唐穆回应。
少年和尚站了起来,将小几上放着的一身干净的衣服递给他,又道:“换好衣服便随我去见主持吧。”
说完,他走出了屋,却是将那本草药集留在了小几上。
夜间的寺庙被黑暗的天幕笼罩着,因为庙中没挂什么灯,并且夜间很少有人出行,这便使得这座寺庙有种静谧之感。
经过大殿时,殿内灯火通明,而在殿外还隐隐约约能听见僧人诵经的声音。唐穆驻足于门前,将耳朵贴在门上,似是在好奇他们在念什么。少年和尚注意到他的行为好,颇有些好笑的看着,片刻后,说道:“走吧,主持该等急了。”
他二人经过大殿,拐了两道弯又走了一会后,少年和尚在一扇砖红色的门前停了下来。屋内光线微弱,但微弱的光线中却是映出了个人影,烛火跳跃,那影子便也随着跳跃的烛火微微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