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右眼皮一跳,却只将包囊递到对方身前,声音小小的,软软的,如同烟南水雾氤氲,一路将湿意送到了人心底。
“劳烦将军,代本宫将这个交给皇上。”
凌桓意只一垂首,而后点头,将装着线衫的包囊接过了。
“凌将军,劳烦您同皇上说……说,臣妾会一直在这里等他,他一定要平平安安、凯旋归京。”
说后几句话时,她的底音里,竟有了几分微不可查的颤意。
如同春风摇曳,花瓣上滴下晶莹剔透的露珠。姜幼萤眸光一翕动,对方也恰恰望来。
只见少女面容微微发白,玉颈纤细,柔发乖顺地披垂下来,搭在她的肩头。
只一眼,便让人生出好一番怜爱之意。
“凌将军……劳烦您,替本宫好好照顾皇上。”
凌桓意攥了攥包囊,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娘娘放心,有属下在,皇上定可平安归来。”
不光平安,还要凯旋。
不等她再多言语,忽然又有名身穿盔甲之人跑上前来。对方自然是认得那辆马车,先是对着马车内身为皇后的姜幼萤恭敬一揖,而后对凌桓意道:
“凌大人,时候不早了,改出发了。”
凌桓意回过头,望了姜幼萤一眼。
即便是隔着重重人群,姜幼萤亦是能看见高坐于马背之上的男人。他不光是她的夫君,更是大齐的帝君。仅仅是片刻,她便看见姬礼身侧来来往往了许多人。姬礼亦是侧首,面色严峻,听着对方的话,时不时点头,又时不时言语。
忽然一声又尖又高的哨响,姜幼萤见着,那些执长矛的士兵忽然一抖擞。她知晓,这是要出发了。
她慌忙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娘娘,您慢些。”
绿衣站在她身后,慌忙将主子的身形扶住,一双眼亦是顺着自家娘娘的眸光,朝前往去。
朝最前方,那马背上望去。
马背之上,高高坐着一个颀长的身形。
那是他们的君主,他们的王。
军队缓缓,马车阵阵,驶过东门。
马蹄声踏踏,踩得尘土四起,如同天际边的残云坠落到了地面上,姜幼萤只见着那抹身影渐行渐远,忽然有种整颗心都被抽去的感觉。
这种钝痛之感,居然比三年之前,来得还要烈。
“皇上——”
忽然一声高呼,那道银白色的身形一顿。转头之际,姬礼瞪大了双眼。
只见那一袭淡绯色的衣裙越过众人,飞快朝这边跑来。
“皇上、皇上!”
姬礼兀地一皱眉。
左右之人见状,一时有些慌神,还未开口呢,便见他们的少年天子跳下马背,亦是朝皇后娘娘跑去。
“皇上——”
跑到姬礼身前,脚踝处忽然一扭,对方恰恰伸出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
仅是方才那一通,她的面颊便跑得粉扑扑的,鼻尖处亦是一点绯色。
身前男子皱着眉头,神情严肃,可开口之时,语气却又无端柔和了下去。
“阿萤,你来做什么?”
此话方落,小姑娘忽然长开双臂,于众目睽睽之下,将他一把抱住。
“阿礼,阿礼。”
她吸了吸鼻子,语气之中,竟有几分湿润之意。
“阿礼,阿萤不想与你分开……”
小姑娘一双眼红通通的,声音软软糯糯。
“阿礼,我也想与你一起、一起去那边,一起去边境,你带上我,好不好?”
“阿礼,我不想与你分开……”
她咬了咬发白的下唇,只见对方眉头紧缩着,双手一碰,触碰到的也是那冷冰冰的盔甲。
没有丝毫温度。
战场上,亦是没有丝毫温度,亦是冷血的。
刀剑无情。
姜幼萤自然知晓姬礼在顾虑些什么,慌忙道:
“阿礼,你不用管我,平时你处理你的军务,我就一个人……唔,找个地方待着。我只是想、只是想陪陪你。等你有空了,闲下来了,陪着你,好不好?”
两个人经历了三年分别,如今又是一场别离。
还不知道归期。
双手拢于袖中,少女紧紧攥着袖口,一抬眼,对方眉心蹙意更深。
“阿萤……”
似乎一声轻叹,姜幼萤伸出食指,轻轻放在男子唇上。
他的唇有些凉,不知道今早起床,有没有喝药。
“阿礼,我监督你,日日喝药。我帮你洗衣裳,给你缝补衫子。阿礼,阿礼,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好不好……”
说到最后,她的嗓子一哑,听得姬礼眸光猛然一颤,生怕下一刻,她就要哭出来。
“阿礼……”
轻轻垂眼,只见她面容素净,鼻尖却是泛红。
好惹人怜。
男子低低一叹。
“罢了。”
手腕上忽然一道力,下一瞬,身子已然被人抱起。姬礼将她放在马背之上,而后又一翻身,坐上来。
她的后背靠在男子胸膛处,只听着对方心跳怦怦,周围似乎有人想阻拦他。
“皇上……”
却被姬礼一瞪。
那人瞬间噤声,不敢再言语。
分别之际,姜幼萤方才没忍住落了泪,如今那泪痕还未擦干净,黏在面颊之上,冷风一吹,更是泛起一道刺骨的凉意。
姬礼正从后将她抱住,一只手紧紧握着马缰。
“阿萤,你可要想好了。”
身后传来一声,他的胸口处闷闷的,还有些发震。
“与朕一起,去战场上吃苦。”
她本是这般娇滴滴的小姑娘,先是在花楼里娇生,而后又在凤鸾居惯养。
被他处处捧着,呵护着。
俨然成了一朵娇花。
娇花怎能抵过那等风吹日晒?
听着姬礼的话,她伸了伸手,将男子握着马缰的手掌轻轻握住。
她的手掌小,对方的拳头却比她大上许多,纤纤素手,轻轻抚上对方的手背,遗留下一道幽冷的清香。
她是娇花,是雨珠,是玲珑的露水。
“阿萤不怕。”
手上忽然加了些力道,少女将他的手握紧。
“只要能与皇上在一起,臣妾什么都不怕。”
一路上,风吹日晒。
行至东门外,姬礼让姜幼萤坐上了马车,自己一个人骑在马背之上。
此去燕尾久远,需要好一番长途跋涉。
姜幼萤同姬礼说,不必因为她一人,耽误了全军队的进程。
周围没有侍女,绿衣更是不在身侧,她需要自己照顾自己。
一路上颠簸,此去紧急,更给不了她什么休息的时间。除去每夜歇息少时,平日里几乎都在行军。
时不时有军报从边界处传来,每当战报传达,姜幼萤都会掀开帘子,只见姬礼手指修长,紧紧攥着那份军报,眸光垂落之际,面色又变得严肃了起来。
他成长了。
他俨然不是当初那个青涩稚嫩的少年。
姜幼萤心想,自己也要成长。
也要追随着姬礼的脚步,变得更加勇敢。
……
可是没过多久,她的胃中便是一阵翻江倒海。
她的身子向来虚弱,从小在花楼,妈妈们便逼着她们折腾着身子,练就出一番“掌上轻燕”的功夫。如今这军队越往燕尾那边走,便越觉得风沙严重,气候干燥不堪。
她有些水土不服。
紧紧攥着帕子,手指挑开车帘,姬礼正护着马车,微微侧首,不知在与他人言语交谈着什么。见状,姜幼萤便强忍下了腹中的不适之意,却见天色越来越晚,已至暮色暝暝。
前处无客栈,看上去像是一片丛林。
丛林较为平地,愈发凶险逼仄。
忽然,腹中又是一阵不适。这一回,她的手指蜷了蜷,忍不住弯下身子。
白天里没有吃多少东西,却仍然觉得胃中翻滚,无意识地一弯身,竟让胃部愈发被挤压,那不适之感愈发严重……
“姬、姬礼……”
乍一出声,才惊觉,自己的嗓音已沙哑得可怕!
四肢百骸一下子脱了力,姜幼萤再度伸出手,一抬帘子。
涌入马车的,是沉沉的暮色,和夹杂着沙土的冷风。
呼啸而来,径直扑到少女面上,让她攥紧了车帘,方欲再度出声。
一声“阿礼”还未唤出口,却见坐于马上的男子亦是苍白着脸,看上去……亦是一番虚弱之状。
第73章 阿礼,如今是你一半,我一半咯……
姬礼的身子不好, 姜幼萤是知晓的。
他的胃不是很好,喝不了酒,即便是清酒也不行。每每宴会之上, 他都以茶代酒。
而如今……
少女一手抬起车帘,映入眼眸的, 便是他紧蹙着的眉头,和微微发白的面色。
那唇色, 看上去亦是有些苍白。
一颗心没来由地一跳, 姜幼萤慌忙唤出声:“皇上, 您——”
她的声音很轻, 还有些发哑,可即便是如此,对方仍是听见了她的话。男子一手紧紧攥着缰绳, 另一只手却不自觉地放在小腹上一方, 看起来像是十分难受。
队伍还在行走。
天色却一寸一寸,黯淡了下来。
他们已行走至此密林深处,周围没有客栈,甚至没有一处完美的歇脚之地。一时间,这是前进也不是,后退更不是。
她咬了咬牙,朝着前方喊出声:
“皇上, 先停军、停军——”
凌桓意闻声,也望了过来。
只见身侧男子一身银白盔甲, 刀锋泠泠, 面色却是……
“皇上,您怎么了?”
军队一下停了下来。
姜幼萤将身子靠在车壁一侧,从车窗内, 探出头去。
姬礼面色不善,那神色……俨然是比她要难受上许多。自己只是不适应这边的环境、水土不服,对方却开始胃疼,胃疼那滋味儿……
强忍住胃中的不适之意,姜幼萤忧心忡忡地朝姬礼望去。只见他眉心蹙意愈发浓烈,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簌簌落下。
周遭传来部下同样忧虑焦急的声音:“皇上,您、您这是怎么了?”
凌桓意忽然想起来临行前,肖德林特意叮嘱他的话。
“皇上的胃不好,日后到了边关那边,打胜了仗,庆功宴上,定要拦着皇上饮酒。”
“即便是庆祝,也要以茶代酒。”
眸中忽然闪过一道光,姜幼萤眼见着,凌桓意先将姬礼从马上扶下来,欲拉着他靠在树边歇息。
“皇上,您可是……可是胃不舒服?”
周遭没有热水。
这里条件艰苦,根本比不上皇宫。
时不时还有冷风刮过,扬起风沙,扑在姜幼萤的面上。
“阿礼……”
姬礼微微弯着身,抬起一双眼来。
却见她亦是面色雪白,靠在车帘边。
男人兀地皱眉。
不容任何人反应,他抬起手,吩咐左右。
“去照顾皇后。”
语气清冷,姜幼萤却在对方声音中,听到几分……颤抖之意。
周围都是树丛,根本没有歇脚的地儿。
少女慌忙抬了抬手,亦是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道:“将皇上扶到马车里来。”
马车不甚宽大,一个人坐着是绰绰有余,若是坐上两个人,就显得有些狭窄逼仄了。
这俨然是给她一个人准备的马车,姬礼在外行军,骑马就行。
皇上未动,周围人自然也不敢贸然上前。
见状,姜幼萤皱了皱眉。
“本宫的话没有听见么?扶皇上上来。”
一声命令,她攥了攥拳头。
见她眸色如此清冷,凌桓意这才转过头去。姬礼微微垂着脸,月影穿过树丛,他整个身子埋在一片昏黑的影里,看上去万分单薄。
“扶皇上上来!”
姜幼萤咬着牙。
周围人将滴着冷汗的男子带上了马车。
双手触碰的那一瞬间,她这才惊觉,姬礼的手指冰凉得可怕!
“姬、姬礼?”
方出声,腹中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她慌忙走下马车,扶着一棵树,干呕起来。
干呕了好一阵,仍是没有吐出什么东西,却将那面色折腾得愈发苍白。少女从袖中掏出素帕,轻轻拭了拭唇角,一转过头,正见姬礼抬着车帘,锁着眉头看着她。
“可是水土不服?”
对方的声音听上去亦是虚弱。
眸光微动,男子眸色晦暗不明,可那一双眼中,却是遮掩不住的心疼之意。
姜幼萤咬了咬唇,走上马车。只一侧身,肩头便碰到了姬礼的肩头。
“嗯……胃不舒服,不过刚刚下去,虽然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但也好受许多了。皇上,是要在这里歇息一晚上吗?”
说这些话时,姬礼微垂着眼睫,眸底落下一片昏黑的影,他看上去十分乖巧安静。
“嗯,先在此处落脚罢。”
离京之前,他便说过,道阻且长,不光是这一路上艰难险阻,到了边关那里,更是刀剑无情。
姬礼似乎怕她娇弱的身子受不住这种“罪”,转过头。姜幼萤立马反应过来他要说什么,食指与中指一并,轻轻掩在男子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