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吓到她。
记忆中,季央与他说得最多的就是“不喜欢”。
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做的。
眸中的斑斓星辉慢慢暗了下来,在季央垫起脚凑近的那刻,裴知衍滚烫的掌心抵在了她额头上。
“别胡闹。”
季央垫起的身子就这么被按了下来去,就差一点!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裴知衍,那他问她够了没有?
睁圆的眼睛里委屈太甚,裴知衍只能解释道:“我们还没有成亲,不合规矩。”
一个最不讲规矩人跟她讲规矩,季央恨不得把他的嘴咬住。
裴知衍将她送到季府外,柔声道:“进去吧。”
季央不放他走,“那你抱我一下。”
*
隔日,叶青玄请季宴去延鹤楼吃羊肉。
叶青玄从沸腾的铜锅里夹了肉到碗里,笑说:“还以为你也要避着不见我了。”
季宴知道他定会提起这事,毕竟叶青玄喜欢阿央他是一早就知道的。
季宴三缄其口,“我避着你做什么?”
“也就你还能跟我坐着说说话了,表妹她……”叶青玄神色落寞下来。
“我一直以为我们一起长大,我会娶她,护她。”叶青玄苦涩一笑,端起酒盏一口饮尽。
季宴也不知该如何劝,阿央已经和裴知衍定亲,不会再有别的可能了,他现在说什么都不合适。
叶青玄道:“你可否让我再见一次表妹,我放心不下她。”
季宴放下了手里的筷箸,正色道:“你若想她好,就该将这份心思都藏肚子里。”
叶青玄心快沉到了底,是他先喜欢的季央,也是他打小关心着她,现在季宴却让他把心思藏肚子,别人也就罢了,他不是不知道他喜欢季央,却从未跟他提过裴知衍一事。
若不是祖母告诉他,他甚至不知道是裴知衍救了季央。
难怪自通州她就开始避着他,他那时就觉得不对劲。
或许整个季家早都想着攀上定北侯府这颗大树,谁还管他死活。
*
随着婚期日日推进,定北侯府上下一干人等都发现,一贯清清冷冷,不显喜怒的世子爷,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
清早,裴知衍去上值,走过前院看到下人在挂红绸,停下来看了一会对管事道:“你过来。”
管事以为是有什么要事,上前道:“世子有何吩咐。”
裴知衍指着红绸的一头,道:“那里短了。”
管事迷了眼看,真真不过分毫的差距,他瞧了许久才瞧出来。
管事连忙指挥下人重新挂好。
裴知衍满意地点头,“仔细些。”
秦氏看在眼里笑得合不拢嘴,对柳葶道:“之前还嘴硬,你瞧瞧现在,那么上心。”
柳葶沿着嘴笑,她也从未见过世子如此。
写完呈文已经是日落时分,裴知衍合拢册子起身往外走。
一辆青帷马车停在衙门外,叶青玄挑开布帘,从马车上下来,“裴寺卿如此勤勉,天都快夜了才下值。”
裴知衍掀起眼皮,淡道:“叶大人。”
叶青玄笑道:“不知能否请裴大人借一步说话。”
裴知衍语气越发散漫,“若是与案子有关,叶大人该在本官下值前来见,若是旁的,那就没必要了。”
他提步从叶青玄身旁走过。
“是与季央有关。”
第27章 红痣
站在河岸口, 裴知衍略整衣襟道:“有什么就说吧。”
叶青玄走上前与他站在同一位置,笑道:“与其说是有事与大人说,不如说是有事相求于大人。”
拐弯抹角, 又故意自降身段,裴知衍已料想到他多半会说什么, 耐心渐失,淡道:“叶大人但说无妨。”
“央央……”叶青玄只吐了两字又闭上嘴, 皱眉懊恼自己的失言, 改口道:“我是说表妹。”
“还求裴大人娶了表妹之后, 能好好对待她。”
裴知衍微笑, “叶大人多虑了。”
“我与表妹虽不是嫡亲的兄妹,但也是从小到大的情谊,总要关心于她。表妹她到底还小, 性子也单纯, 亦不懂分辨自己的心意,觉得大人救了她一次,便天真的想要用以身相许的方式来报恩。”叶青玄顿了顿接着道:“你可知她还曾与我笑言说,若救她的人是我便好了。”
叶青玄说完这番话又刻意找补,“她就是这样的孩子心性,还望大人不要介意。”
裴知衍捻着指腹静静听他说,叶青玄用的是最下等的挑拨伎俩, 他是想告诉他,季央对他只是恩情, 没有感情。
“可惜啊, 救了她的是我。”裴知衍嘴里说可惜,唇边则勾了个无意味的笑,凉飕飕的目光看向叶青玄。
“季央是孩子心性, 怎么叶大人也是么”
叶青玄当即脸色就不好了,两人之间的阶位之差,裴知衍称他一声大人是客气,可言语的轻慢与警告,深深刺痛着叶青玄。
“是我一时失言,大人千万不要多心,表妹只是将我当作兄长一般信任。”
叶青玄望着湖面,似在回忆从前,“表妹幼时便生的粉雕玉琢,无人见了不喜欢……对了,她身上还有一点小红痣。”他低头微笑,“我也是听祖母说起过。”
补得这一句,反倒像是在欲盖弥彰。
裴知衍还在笑着,眼神已经彻底冷了下来,他唇瓣轻动,“你是想死啊。”
叶青玄口中的那尾红痣,他怎么会不清楚,那是他曾吻过千万遍的。他知晓二人之间不会有出格之事,但这话无疑是拨动他的底线。
叶青玄是当真以为他动不了他?区区一个叶家即无根基也无附拥,他容忍叶青玄到现在,无非是想利用他的野心将梁王给扳倒。
叶青玄确实聪明,但功利心太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并且睚眦必报,这种人最后也只会被权欲所掌控。
所以在这过程中,很多他想做的事都可以借叶青玄的手去达到目的。
但不代表中间推拉的这个人只有他可以。
叶青玄掷地有声,“裴大人这般威胁是何意!”
裴知衍轻轻地道:“你还有功夫与本官说这些,倒不如顾着点叶家。”
裴知衍说得是叶家,而非是他,叶青玄无端心里一惊,沉下眉心,不待他再问,裴知衍已经阔步离开。
*
夜色愈深。
书房内没有点灯,裴知衍立身于窗前,看向漆黑不见星月的天空,思绪也被拉入那暗无天日的记忆——
阴冷地牢最深处,牢头打开沉重的铁链,微弱的光线将牢房一划作二,叶青玄在光下,裴知衍则在黑暗中。
他垂着头散漫地坐在铺着干草的地上,一条腿支起,另一条腿随意的曲着,手肘懒怠的搭在膝上,除去衣袍失了光亮,丝毫不见落魄与颓败,听着牢门被打开的动静,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倒是一身傲骨不屈,他便要看看他的骨头能有多硬!
叶青玄冷笑着从袖中拿出一块兽形的青铜令牌,扔到了裴知衍脚边。
令牌以虎为形,背刻铭文,这是可以调动千万军马的虎符,一日找不到虎符,承景帝就不敢轻易定北侯府的罪。
裴知衍神色一变,抬起头锐利的凤眸眯起,他此刻尽管坐着,肃冷的气势和压迫感已经笼罩在了叶青玄身上。
叶青玄敛起眉,随即又轻轻一笑,“这是央央给我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却轻易就摧毁了裴知衍,他僵住许久,方缓缓垂下眼睫,死死盯着落在枯草堆里的虎符,眼底是山雨欲来的寒凉,他捡起冰凉的虎符,长指颤抖。
他只告诉过季央虎符在哪里。
原来她那日来牢里对他说得那番话,就是为了骗出虎符的下落,那是定北侯府最后的一线生机,他选择相信她,让她将虎符送出。
他竟然相信她对他也有爱意!
裴知衍扯动嘴角慢慢笑了起来,在阴暗逼仄的牢房里显得格外阴郁骇人。
叶青玄皱起眉,“你笑什么。”
裴知衍的笑声肆意,握着虎符的手指骨节苍白,微狭的眼眸闪动着泪光,他以为季央只是不爱他,没想到她还要他的命。
其实给她这条命又何妨,可定北侯府上上下下何辜,他父亲母亲何辜!
毫无征兆的,一计闷雷当空砸下,裴知衍从思绪中抽身。
眼中是从未有过的苍凉和自嘲,那时是他太过自负,如今不会了。
他也不会让季央再有机会与叶青玄来往,从小到大的感情么?总能掐灭的。
*
五日一早朝,叶青玄立于文官末列,他看向裴知衍,自那日过后,叶青玄便留心着一切风吹草动,然而始终不见端倪,他也逐渐放下警惕。
就算是定北侯府,那也还没有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步。
何况圣上早有心要收回兵权,这个时候他们只有收敛安分,才能让圣上放下警惕。
所以裴知衍就是想动他也要掂量掂量后果。
朝臣逐一上前奏事,奏罢,承景帝问道:“诸位卿家可还有事奏。”
“臣有本奏。”
出列的是户部侍郎张玉。
叶青玄不知为何眉心一跳。
张玉道:“工部郎中叶丰海曾奉旨前往莒州监察水利工程,因误判汛期至十多名河工丧命,更是瞒下不报欺君罔上!请陛下彻查,严惩不贷!”
话落,朝堂上静默一瞬后,一个踉跄的身影从百官列队里出来,跪地道:“陛下饶命,臣一时糊涂,陛下饶命!”
叶青玄看着跪在大殿之上的叶丰海浑身僵硬,此事已经过去半年之久,该封的嘴早都封上了,怎么还会被翻出来,他蓦然抬头望向裴知衍,是他!
右督察御史王绍平出列道:“臣以为,凭叶丰海一人,还不足以有能力做到欺上瞒下,其中恐还有牵扯。”
承景帝面色沉怒,“将叶丰海收押,大理寺与督察员一同协查。”
叶丰海面色苍白,求饶痛哭着还是被带了下去。
叶青玄退了半步,若当时此事没有被压下,叶丰海至多是个渎职之罪,而现在罪犯欺君。
一夕之间,叶家如同被阴霾所笼罩,叶老夫人得知儿子被革职查办哭得泣不成声,她让叶大爷与叶三爷去奔走,可事关重大,圣上已经下令彻查,谁还敢相帮,眼下怎么不牵连叶家才是关键。
叶青玄看着几乎哭晕过去的叶老夫人,起身往外走。
叶大爷喝住他,“你去哪里!”
叶青玄道:“儿子去去就回来。”
*
事出之后,裴知衍去了一次季府。
“央央心思脆弱,怕她会不好受,您就不要让她知道了。”裴知衍淡声说。
叶丰海怎么说也是季央的亲舅舅,出了这事,又事关叶青玄……
就算只是恩情,他也要她是笑着嫁给他的。
季庭章颔首,“还有半月就是你们的大婚之日,我会让央姐儿安心待嫁的。”
前朝不太平,季府内院却是一派的喜气洋洋,嫁衣和催妆盒子早在三前就送来了,定北侯府派了嬷嬷过来服侍,娴妃娘娘则让女官来教导季央宫里的规矩,等成了亲,她也是要随裴知衍进宫面谢圣恩的。
季央做过一年的世子妃,所以教得规矩她信手就能拈来,仪态举止优雅自然,就连严苛的教习女官也连连称赞。
陈氏感叹道:“定北侯府对你如此看重,母亲也就放心了。”
季央笑笑,还有两日便是她与裴知衍的大婚之日了,兜兜转转,她终于又要嫁给他了。
陈氏拉住她的手道:“你亲生母亲留给你的嫁妆,我全数都给你,另外再给你添两间铺子,又多添了些银两,单目都交给了李嬷嬷,你回头跟她对对。”
季央心里动容,她轻轻俯身抱住陈氏,“谢谢您。”
陈氏宽慰一笑,摸了摸她的发,声音微有哽咽,她将季央当做自己女儿,女儿出嫁,总归不舍,“这两日你好好休息,漂漂亮亮的出嫁。”
十一月十七。
天才朦胧微亮,季府上下就忙碌了起来,叶老夫人也赶来为季央送嫁,她穿着一身喜气,面色间还是难掩憔悴,季央正在由丫鬟梳妆,透过铜镜看到叶老夫人含泪看着自己,季央心头一紧,道:“外祖母,您怎么哭了?”
叶老夫人紧紧握住季央的手,笑道:“外祖母看到我的央央要嫁人了,心里高兴。”
无人告诉季央叶家的事,叶丰海被革职流放,叶青玄则被降职远调至太原县做小小的县丞。
原本叶青玄也难逃罪责,是太子殿下保下了他,可去了太原,想再回来就是难如登天了。
好在央姐儿那时没有嫁过来叶府,不然如今也只能跟着去受苦。
叶老夫人想到伤心处,情绪难以自持,陈氏进来道:“老夫人先去东次间歇息着,喝口热茶吧。”
三个丫鬟同时为季央梳发,描眉,点朱唇。
季央五官本就明艳,不施粉黛就已很美,妆扮之后更是近乎冶艳。
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从定北侯府到季府,一路上锣鼓喧天,挤在长街上围看的人更是数不甚数。
远远听到锣鼓声传来,丫鬟急急忙忙的往听兰院里跑,“迎亲队伍来了,就在外院。”
早已经嫁过一次,可季央还是紧张起来,与上辈子不同的是,那次她只觉得悲哀无助,而此刻她想的是拜天地,洞房花烛。
她真是被裴知衍逼得越发大胆了,季央脸上烧的滚烫,指尖用力攥着嫁衣,李嬷嬷赶紧拉下她的手,“我的央姐儿哟,可别攥了,一会儿攥皱了。”
大红色的盖头从头顶罩下,季央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做什么只能由喜娘带着。
沈清辞陪同一起来接亲,他看裴知衍神采奕奕,脸上的笑起来就没下去过,不由得问,“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不是真这般滋味好,让清冷若仙的裴世子都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