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衍满目痛楚, 几近乞求的紧盯着季央的每一寸表情,可她没有半点松动,裴知衍眼里的希冀一片片碎裂,他慢慢松开发颤的手,“母亲那里我会去说,你说她未必会同意。”
季央抿了下唇,道:“那也好。”
裴知衍失魂落魄地点头, 一言不发的往外走,季央看到他向来挺直的背脊竟然微偻了几分, 整个人如同被抽了神魂。
季央眼眶酸涩的厉害, 等她回过神抬手去摸的时候已经是满手的泪水。
她掩住面,深吸气不让自己哭出来。
季央准备好了秦氏来问她时的托辞,可也不知裴知衍是怎么与她说的, 那边竟然半声过问都没有就答应了。
只是秦氏必然是动了气,否则也不会连日就去了太傅府。
不过季央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能走就好。
明日就是她和陆念相约的日子,用过晚膳裴知衍便一直坐在罗汉床上看书,只是由始至终都不见翻动过一页,季央心口发疼,别开眼硬着心肠由他去,低声吩咐萤枝伺候自己沐浴。
从静室出来,裴知衍还保持着不变的姿势,他就是一句话不说,萤枝都感觉压抑的透不过气,恨不得自己连呼吸都不要发出一点声音,她扶着季央坐到梳妆台前,低声道:“奴婢去拿帕子来给您绞头发。”
裴知衍微微转过头,“我来吧,你退下。”
萤枝为难的咬唇,心中担忧,却又不敢违背,道了声是磨磨蹭蹭的退了下去。
关上门前,她往里看了一眼,世子爷正拿了帕子,垂着眼专心的替季央擦头发,她不明白好好的两个人怎么就能走到这个地步。
萤枝轻声将门掩上,一室安静。
裴知衍慢慢擦着季央微潮的长发,季央看着镜中的他,眼睫遮住了他的眸色,可遮不住他周身的荒凉寂寥。
季央立刻移开目光,心还是揪紧了起来,裴知衍察觉到她身子在发颤,抬起头仓皇道:“怎么哭了?”
季央压抑着情绪,无声落泪。
裴知衍捧过她的脸,小心翼翼的吻去她的泪水,“别哭。”
一句别哭反而勾出了她所有的委屈,泪水再也止不住。
裴知衍吻的慌乱,吻过她的唇角,泪水将她的唇都变得苦涩。
“……央央……央央。”
他辗转厮磨着她的唇瓣,每一声低喃都是无尽的困苦。
季央重生醒来的那一刻有多欢喜,现在就有多悲伤,他们明明抱在一起却还不如分开,她以为拥有了,结果还是空。
季央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大声恸哭了出来,她手臂紧紧勾着裴知衍的脖颈,那么无助绝望。
得到回应,哪怕是痛的,裴知衍也不顾一切的要将这缠绵继续下去。
抵死刻骨的纠缠温存,两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不舍与痛苦,但季央没有开口说不走,裴知衍也没有挽留。
*
翌日,天才蒙蒙亮季央就已经起身。
萤枝进内禀报道:“世子说说马车已经备好了,随时能出发。”
季央沉默点头,让萤枝拿了随身的东西,走出萧篁阁。
侯府外,裴知衍站在马车边等她,不见陆念的身影季央犹豫了一下,走上前询问。
裴知衍道:“方才陆府来传过话,陆谦直接送她去了渡口,她在那里等你汇合。”他顿了顿道:“我送你过去。”
季央点点头,跟着他上了马车。
江河渡口在城外,一路过去也要将近一个时辰,两人对坐两侧,一路无言。
出了城门,高义抄近路没有走官道,而从城口夹道走,官商一般少走这里,一路也安静,马车里就更静了。
静的好像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季央唇瓣翕动,半晌才道:“你好好照顾自己。”
裴知衍纠着她的目光,自嘲一笑,“央央还关心吗?”
看到季央避开目光,裴知衍他侧过脸,喉骨艰难滚动,“我会的,我还要好起来,来找你。”
季央声音极轻,“恩。”
耳边是车轮骨碌碌的滚动声,马车平稳的走着却忽然被高义“吁”声拉停。
四个黑衣人从高墙一跃而下,拦住了去路,高义手压在腰间的佩剑上,沉声问道:“来者何人?胆敢拦定北侯府的马车。”
马匹来回踩着地面,马车也跟着失了平稳来回的晃,季央惊慌扶住坐沿,裴知衍拧了眉把人带入怀中,安抚道:“没事。”
话落,耳边就是刀剑相撞的声响,季央心神一慌,一道气势凌厉的剑风已经将布帘劈开,火光电石间,高义迅速提剑冲了上来,他声音冰冷,“好大的胆子!”
以一对四,高义身手再好也渐渐落了下风,季央骇然,这些究竟是什么人?
裴知衍沉眸看着外面的情形,对季央道:“你不要出来。”
他身形极快,季央伸手去抓只触到了一片衣角,他一个借力踩上马背纵身跃出,瞬息间便夺了其中一个刺客人手中的剑。
季央扑到车厢边沿,紧盯着外面的情形,一颗心快从喉咙跳出来。
裴知衍一加入战局,形势变扭转了过来,他招式迅猛巧妙,几个刺客逐渐不敌。
季央找着萤枝的身影,乍然看见之前被夺了剑的此刻竟然又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直朝着裴知衍刺去。
季央心头大慌,没有半点犹豫拔足奔下马车,冲到裴知衍身后,要用自己挡住刺客的剑。
裴知衍回过身脸色遽变,身形微动,一个旋身将人护在身前。
长剑直接自他的肩头穿过,剑锋透出,血溅到季央脸上,她恐惧缩紧瞳孔,裴知衍没有丝毫犹豫,单手握住剑头,铮的一声响,他竟生生折断了剑身,也不让季央有一点被伤的可能。
鲜血自他的手掌,肩头汹涌淌出。
季央嘶声大喊,“裴知衍——”
季央浑身发抖,用手捂住裴知衍的伤口,满眼泪水,喃喃道:“你别有事,你不要有事,裴知衍,裴知衍!”
裴知衍唇色极白,想用手替她擦泪,让她别哭,想到自己满手的血还是作了罢。
“央央还是关心我的。”裴知衍无力牵动嘴角,将头埋在季央肩上,昏死过去。
刺出那一剑的刺客显然没料到这样的情况,和高义对视一眼,粗声道:“我们走!”
*
萧篁阁里,丫鬟下人各个神色凝重,端着热水药材进进出出。
碧荷引着匆忙赶来的许太医进到屋内,焦灼道:“许太医快为我们世子诊治。”
裴知衍唇色苍白干涸,脸上却烧红,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肩上的伤口已经简单处理过,而季央还穿着沾有他血迹的衣衫,紧握着他一点热度都没有的手,反复用自己手心的温度暖着他,瘦弱的肩膀不住颤抖。
许太医上前道:“世子妃,让我替世子诊治吧。”
季央轻拭了拭泪,声音犹带着未消的惊惧,“许太医请。”
许太医看过裴知衍的伤势,又替他诊脉,半晌才撤了手,季央急切地问:“如何?”
许太医道:“世子伤口贯肩,虽说不在要害,但也险峻,好在止血及时,待我重新将伤口包扎,再开几贴药,防止毒邪让伤口溃烂,药煎的越浓越好。”
季央眼中裹泪,看着昏迷不醒的裴知衍,“那他多久能醒。”
“这……”许太医想说按理不会这么久都不醒,但考虑到裴知衍有旧疾在身,于是道:“服下药,约莫一两个时辰可以醒。”
高义送了许太医出府,看到匆忙赶来的陈风,左右看了看确保没有旁人,才压低了声音骂道:“你怎么回事,意思意思让世子妃心软不走就行了,真当让你杀人了!”
“那能赖我么?我看到人冲上来就准备撤剑了,是世子硬撞上来的。”陈风冤归冤,神色却揪紧着,“世子还没醒?”
“可不是!”
“不应该啊。”陈义额头都冒汗了,“那一剑撞上来是狠了点,可我避开要害了。”
碰上个文弱书生是不得了,可凭世子爷的身子骨不至于昏迷不醒。
高义也说不上来,他起初以为是世子装的,可刚才他一守在旁边,才确定是真的。
城外江边渡口,陆念伸长了脖子等不到人,不由得急起来,“怎么回事,还不来?”
船家道:“姑娘,我这船就要走了,您还上不上来了?”
陆念回头跟船家商量道:“你就再等等。”
“再等天就黑喽。”船家摇摇头,“等不了喽。”
陆念急地跺了跺脚,陆谦安慰道:“或许是决定不来了。”之前裴知衍让他先送念念来渡口时他就隐隐有猜测了。
“不可能,阿央答应了我的,就算不来她也会来跟我说明。”陆念一口咬定,她思来想去道:“不行,我要去看看。”
陆谦神色一喜,“你不走了?”
她这一趟探亲,少说一季就过去了,他想想就有些难熬。
陆念顿住步子,用力剜了他一眼,“看过再走。”
*
季央将药喂裴知衍将吃下,才去换了衣裳重新回到他身边。
许太医说两个时辰就会醒,可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无论她叫他都依旧没有反应。
季央小心翼翼的将脸靠在他腰腹上,低声轻喃,“你快点醒。”
她好怕这样,她仿佛又看到了他被困昭狱,肩头被铁钩刺穿,浑身血污的画面,季央用力抱住他的腰,不敢再想。
裴知衍听到耳边是季央夹杂着哭腔的细弱声音,他奋力想醒过来,可怎么努力也真不开眼。
他感觉四周都是大雾,好像从两个方向传来季央的声音,一道就在耳边,而另一道在雾深处。
他拨开迷雾,寻着声音而去,眼前逐渐有了画面,是在季府,他来到季央出阁前的住的院子。
声音更清楚了,他听到她在哭在喊。
“你滚啊!你滚啊!我不要见到你。”
裴知衍心里一慌,不要见到他?为什么不要见到他,对了,因为她不喜欢他。
嫉妒,愤怒统统涌上心头,他冲上前,眼前的画面却让他怔住。
季央抱着膝盖缩在书架前,晶莹的泪水淌过她的面庞,他从来没有见过乖乖柔柔的小姑娘竟然会有一天眸中布满了恨意,而她面前的人竟然是叶青玄。
看到叶青玄伸手去碰她,裴知衍眉眼间透出肃杀的狠戾,他上前一抓,却猛的抓了空。
怎么回事!
“央央!”
“叶青玄你敢动她!”
无论他怎么声嘶力竭,怎么靠近都无济于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叶青玄笑得阴鸷,“你再为他掉一滴眼泪,我就把他另一侧肩头也勾穿。”
季央慌乱的擦掉眼泪,“你别折磨他,我不哭,求求你别折磨他。”
“好,跟我去一次牢里,我就让他好过点。”
他看到季央被叶青玄带到了地牢,还看到了他自己。
他看到自己对她说出决绝的话。他看到小姑娘在他被处斩后哭得昏了过去。他看到她在之后的日日夜夜里一天比一天憔悴。他看到无数次夜里她从梦中惊醒,无助的抱着自己,口中喊着他的名字。
……
他只能看着,心痛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他才知道季央的字迹之所以于他的如此相似,都是在这些日日夜夜里一遍遍临摹出来的。
浓雾再次四起,等他用尽全力冲出大雾,就看到叶青玄把她关在一座宅子里,他竟然要让她做见不得光没有身份的外室,一辈子出不去!
裴知衍捂着脸笑得疯颠,而他!他自诩爱季央竟然也曾经把她关起来,对她做出和叶青玄同样的畜生行径!
嫁衣扔进火盆,火光燎在季央的脸上,竟然让她毫无血色的脸上终于染上了一点暖意。
她无力的靠在床栏,形同一朵彻底凋谢枯萎的花朵,她喃喃道:“萤枝,他不会原谅我了。”
泪水顺着季央的面庞滑落,她就像一个寻不到家,无助绝望的孩子。
裴知衍蹲在季央面前,不管她听不听得到,不管她看不看的到,他告诉她,“是我要求央央原谅,央央,对不起。”
“对不起。”
*
整整一夜,裴知衍始终昏迷不醒,除去忽然的几次,无意识的叫季央的名字,再没有一点别的反应。
加上叶太医连夜又赶来一次,裴知衍被“行刺”的消息是怎么也压不住了。
高义面上还算沉着冷静,像模像样的吩咐出追查刺客踪迹,心里早就急的直跳脚,求爷爷告奶奶的盼着裴知衍赶紧醒来。
秦氏在太傅府得到消息,原本是回娘家小住两日,这下哪里还坐得住,着急忙活就赶了回来。
季央一夜未眠守在裴知衍床边,形容憔悴,看见秦氏进来,她轻声唤道:“母亲。”
秦氏唉了一声,赶到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的儿子,立时就急得眼泪往下掉,“竟伤成了这样。”
季央甚至觉得是她的错,是她非要离开才会如此,“都怪我。”
秦氏拭了拭眼泪道:“这怎么能怪你,刺客是冲他去的,就算你们昨日不去狩猎,他们也会寻机会出手的。”
季央细眉轻蹙,秦氏怎么会以为他们是去狩猎?
她转头看向还昏迷不醒的裴知衍,是他没有告诉秦氏她是要去江宁。
季央又转头去看高义,看高义眸光闪躲,她哭得迷迷瞪瞪的脑子里忽然抓住了什么讯息。
裴知衍没有告诉秦氏事实,那日出了城,高义又特意没有走官道,而那四个刺客,在刺伤裴知衍之后竟没有接着将他杀死,反而逃了。
季央的心渐渐冰冷下来,裴知衍是根本就没打算让她离开!
想明白了怎么回事,季央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要气还是要哭。
刺客是假的,若非是他现在发着烧,许太医也来看过,她真要怀疑他连昏迷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