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摇身一变,变成了狗皮膏药。
他自己不觉丢人,董老爷都替他臊得慌。
董老爷生怕他又去纠缠人家,转身提了手边上的木箱,上前招呼了一声沈烟冉,“前营回来了一批伤员,沈大夫随我走一趟。”
沈烟冉人刚到,又掉了个头,两人到了外边,董老爷才压低了声音,歉意地道,“那逆子......是我管教不严,难为了四姑娘。”
沈烟冉落后董老爷一步,笑着摇了摇头,“董伯伯和三公子能替烟冉瞒下了身份,烟冉已经感激不尽。”
如今整个军营知道她并非是沈家二公子沈安居的,只有董家人。
半年前陈国政变,新帝登基,一直虎视眈眈的辽国乘虚而入,一场战事拉开,打了三月都没消停。
沈家远在芙蓉城,按理说够不着,但政变之时长安城内耗严重,朝廷不得不从各地调配人马。
前线除了兵将便是医官。
沈、董、张三家,作为芙蓉城的三大医药世家,自是躲不过,董家支援的名额有太医院董太医和董家大公子顶着,张家托人找了关系,出钱出药不出力,轮到沈家便犯了难。
沈家没钱,门丁也不旺,沈老爷只有一妻,膝下养了两位公子和两位姑娘。
大公子沈安梁在政变前被招入长安,也不知怎么着得罪了先皇,挨了二十个板子,回来后就没能下得了床。
二公子沈安居如今正是议亲的当口,未来媳妇的亲兄长年前才死在了边关,屋里只剩了一个姑娘,其母放了话,若是沈家二爷做了军医,这门亲事就当从未议过。
沈老爷的身体近两年也是一年不如一年。
沈老爷和沈老夫人想了一夜,愁白了头,第二日早上起来,沈老爷决定豁出一条老命自个儿顶上,沈烟冉却先他一步,身着青色布衫,头戴圆帽,肩上挎了个木箱,到了二人房门前笑着同其道别,“爹,娘,待女儿前去报效朝廷,回来许你们一辈子荣华富贵。”
征兵的马车就停在门口。
沈老爷和沈夫人反应过来追出去,沈烟冉已向将领汇报了自己的名字,“沈家老二,沈安居。”
董家的三公子虽不认识自己,但见过沈家的二公子沈安居,前儿一来,她刚报完二哥沈安居的名字,就穿了帮。
她能冒死顶替二哥前来,也是料定了凭着董家和沈家几代世交的关系,董太医知道了后,定会帮她隐瞒。
至于同董三公子那门夭折的亲事,沈烟冉实则有些心虚。
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能有什么感情,起初不过是听母亲说起,想着横竖都是嫁,嫁给了董家,往后还能做回老本行,便点了头。
后来听了董三公子的话,又觉得好像是那么回事。
她也不想在被窝里把脉。
与其说是董家三公子扫了沈家情面、对不起她,倒不如说是自己捡了个便宜,让董三公子当了出头鸟。
董三公子要是不闹,如今该焦虑的或许就是她了。
董太医见她神色放松,确实没有半分介怀,心头松下之余,忍不住又埋汰起了自己的儿子。
事后再卖力,也是亡羊补牢,没他什么戏了。
**
两人一前一后,往前走了几个拐角,鞋底下的黄泥越来越重,到了地儿,董太医先在营帐边的石头上,剐蹭了鞋底的黄泥,沈烟冉也择了一块石头,待鞋子轻了才跟在董太医身后进了营帐。
十几张硬榻昨日躺了大半,余下的位置今儿也沾满了,这会子正热闹。
新来的大胡子声音比谁都洪亮,“这群王八羔子长得一脸妖相,老子早就看不惯了,这条腿今日要是还能保住,明儿老子就去端了他老窝。”
边上一人当场拆台,“腿断了嘴还在,我光靠嘴,还能杀了耶律荣呢。”
大胡子不服气,音色又提高了几分,“是那帮孙子使诈,阴我,不然等我杀过去,真刀实枪地拼上一把,还能砍不了他们脑袋?耶律荣算什么东西,不就是仗着一张脸不要,自称是开国以来最年轻帅气的将军,可笑之极!比本事他打得过咱们将军?比个儿他能高过将军?论长相,更不用说,咱们将军......”
受了伤的人动不得,也就只有靠磨嘴皮子打发日子,董太医同沈烟冉使了个眼色,吩咐她去替正囔囔的那人接骨,自己则提着药箱,去查看中了箭头的伤员。
军营里几乎每日都有人在夸他们的那位将军,起初沈烟冉不以为然,这会儿再听,脑子里便有了一张清隽的脸。
大胡子说得正起劲,看到跟前来了个身子骨娇小的大夫,突地住了声,仿佛受到了什么侮辱,不可置信地问她,“你多大了?有十二了没?老子的一条胳膊比你的腿都粗,你确定能替我接骨......”
此话一出,周遭一阵哄笑。
沈烟冉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同样的事,她已经经历了一回。
昨儿董太医领着她去了一趟前营,见到了他们口中的那位江大将军。
过去时,江将军正同几位副将在议事,等几人商议完了,董太医才上前禀报,“将军,新来的一批医官已经到位。”
董太医呈上名册,沈烟冉一直埋着头,只听到了几道竹简翻动的声音。
半晌,那人突地开口,“这哪家的?”
低沉的音色,稳重中又有一股子明朗的清润,余音过后还能品出淡淡的冷然。
很好听。
沈烟冉不自觉地抬起了头。
只见跟前的木榻上坐着一人,月白的长衫,领口内露出了暗红里衣的衣襟,银冠束发,手臂处穿了一截铠甲,单手搭膝斜望过来,苍穹的暮色恰好穿过米白的账布同他跟前的灯火相溶,适宜地映在了那张脸上。
一字浓眉延过了眼角,紧凑不乱,眸色黑沉清明,鼻梁挺拔,人中长且挺立。
——可不就是万里挑一的长寿之相。
在这之前,沈烟冉对自己未来的夫君并没什么要求,可在那一刹那,突然想起了母亲曾说过的话,“咱们行医的,要是将来有造化,能遇上个长寿之相相伴一生,这辈子便能图个轻松。”
长寿之人,做夫君最合适。
脑子里陡然生出来的非分之想,扰乱了她的思绪,一时忘了行礼,待她回过神来,董太医已经替她回禀了,“沈家二公子沈安居。”
那位将军当时的表情,同跟前的大胡子一般,甚至更为激烈,起身走到了她跟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如同钳子夹虾一般往上一提,险些将人提了起来,神色极为嫌弃地问她身边的董太医,“这细胳膊细腿的,沈家是没人了吗。”
这会子她的一截手腕都还有些隐隐作痛。
长得是好看,脾气不好。
可惜了......
沈烟冉蹲下身,没理大胡子话里的讽刺,看了一眼他肿成大馍的膝盖,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真有那么好看?”
大胡子一听,觉得这话问得太过好笑,当下环顾四周,想寻几个同他一样反应的人,“那还用说......”
沈烟冉趁机捏住了他的关节,轻轻地揉了揉,随后利落一扭。
“啊......”大胡子只听到了骨头“咔”一声响,钻心的疼痛还未蔓延上来,又消去了大半,回过头时,沈烟冉已经接好了骨。
大胡子盯着她,神色一阵扭曲,突地抬头唤了一声,“将军。”
沈烟冉转身接过跟前跑堂递过来的木板,再用白沙麻利地缠住了他的腿,“行了,知道他好看,下回见了他,我也替他把一回脉,印堂发黑的人,夜里肯定睡不好......”
沈烟冉说完,才发现一屋子的人不知何时都安静了下来,手上的动作不由一顿,狐疑地回过头。
昨儿还嫌弃过她的那位将军正立在她的身后,容颜同昨日无异,英俊得一塌糊涂,唯有眼圈透着一片乌黑。
神色也不太好看,“包扎完,出来一下。”
第4章 我没,没哭啊
沈烟冉下意识地往环顾了一圈,见他的视线确实是盯在了自己的脸上,才忙地点了头。
江晖成转身走了出去。
阴沉的天色不见晨光,灰蒙蒙的云雾从头压下来,那双在战场上染了风霜的眸子,难得露出了几分疲倦和狐疑。
就,他妈着魔了......
沈烟冉替大胡子固定好了板子掀帘出来,江晖成已立在营帐外等了好一阵。
今日陈国将士回营休整,江晖成没穿铠甲,一身青黑色的箭袖劲装,素色腰带上挂了一把佩剑,周身上下并未留下战场所磨练出来的粗狂,反倒带了几分读书人的清冷儒雅。
沈烟冉昨儿回去后旁敲侧击地同董兆打听过。
来战场之前,这位江将军是长安城内有名的才子,若无意外,来年殿试必定会金榜题名,也不知是何原因,突然又弃文从武,回家继承了祖业,先是去皇宫当了两月的二等侍卫,辽国来犯后,主动请缨前来抗敌。
且还文武双全。
自三月前他带兵来了这,脚下的这片地,就没往后移动半分。
这样的人才,实属可贵,不枉底下的一群伤员日日吹嘘,沈烟冉心头也对那张脸生了几分崇拜。
脾气不好,但胜在长得好看。
眼前的背影转过来时,沈烟冉便给了他一个灿烂十足的笑容,“将军,久等了。”
声音清丽,笑容干净,与昨夜那张梨花带雨的哭脸,全然不同。
许是昨夜被那哭声折腾得实在够呛,江晖成不想再经历一回,如今这个笑容,竟莫名地让他松了一口气。
开口之前,怕又吓到了他,特意压住了心口积攒了一夜的烦躁,语气比初见她时温和了许多,“沈家二公子,沈居安?”
昨日董太医已经带着她同他禀报过了,此时见他再次问起,沈烟冉也极为配合,乖乖地点头,“是。”
“多大了。”
“十八。”沈烟冉说完,明显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的质疑,又想起自己昨儿的遭遇,进而解释道,“不瞒将军,草民常年制药,药气钻进了骨头缝里,打从十二岁起,个儿就再也没有往上冒过。”
沈烟冉也不知道他信了没信,但这事,也有可能发生。
过了好半晌,沈烟冉才听得一声,“住哪儿的?”
沈烟冉抬头,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江晖成已侧开身子给她让出了道,“带路。”
沈烟冉住的地儿离这不远,就住在适才过来的那处药材库房。
能得了此处,全杖着董太医对她的关照,来的那日,董太医便令人在满屋子的药材堆里,勉强安置了一张木几和一张榻,供她歇息,地头虽拥挤,但胜在只有她一人。
沈烟冉不知他为何突然关心起了自己的住处,转念一想,怕是去查点药材的,没敢耽误,当下便带着他回了药材库房。
一路的稀泥,沈烟冉走在前方,绕过泥坑时,不忘嘱咐几声,频频回头的模样,同董兆简直一个样。
到了营帐前的泥坑,沈烟冉一句,“将军小心”刚说出口,身后的江晖成已一脚踏了进去,压根儿没听到她的话,上前先一步掀开了帐帘。
沈烟冉:......
适才沈烟冉同董太医走后,董兆就没离开过,将屋子里的药材打包收拾好,又将沈烟冉平时用的一张几面擦得透亮,忙乎完了正坐在木几旁等人回来,听到账外沈烟冉的声音,脸色一喜,立马起身迎了出去。
帘子一掀开,却冷不丁地看到了江晖成。
“将......”董兆还呆着发愣,江晖成已朝着他跨出了一步,逼得董兆连退了几步,让开了路。
“将军怎么来了,若需要什么药材同小的说一声,小的给您送过去便是,哪能让您亲自跑一趟......”董兆反应过来,忙地跟上,转过头使个劲儿地同沈烟冉递眼色。
沈烟冉的眼睛却没往他身上瞟。
“将......”
“你回避一下。”江晖成回头,冷声打断了董兆。
昨日沈烟冉被将军为难的事儿,董兆都知道,出去时脚步有些犹豫,到了沈烟冉跟前,压低了声音道,“我就在外面,有事立马唤我......”
沈烟冉不以为然,能有什么事儿......谁知转过头就见江晖成打开了她放置在几面上的药箱,将里头的东西一样一样地翻了出来。
“将军。”沈烟冉赶紧上前相护,江晖成抬起胳膊挡住,根本近不了身。
“立那,别动。”
军令如山,沈烟冉只能立在那,心疼地看着他将自己药箱里的一堆瓶瓶罐罐倒腾了出来,似乎没找到他想要的,又去库房里外巡视了一圈。
出来后,脚步便停在了她跟前,黑色的深眸在她身上从上到下过了一遍,眸色锋芒,深邃难测。
这屋子里有没有令人致幻的禁药,他江家在边关打了百年来的仗,自然能辨别清楚。
没问题。
昨日不过打了个照面,也不可能给她下手的机会。
沈烟冉被他这般一瞧,本就有把柄在身,心头“咚咚”几跳,忙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将军是要寻什么,草民替您寻......”
微微受惊的一双眸子,湿漉漉地从视线里划过,江晖成的胸口没来由地一缩,昨夜那股窒息之感,又隐隐地浮了上来。
一夜未眠,这会儿一双眼皮子沉得快抬不起来,江晖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地没了脾气,“过来坐。”
沈烟冉跟着他的脚步走到了木几旁,却见他恰好坐在了自己的那块蒲团上。
蒲团是董兆为她寻来的,她坐不得硬榻,一坐腰就犯疼,那蒲团里塞了不少棉,又软又暖和。
刚拿回来,她还没舍得用。
江晖成坐下好一阵,抬头见她顿在那没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面上的心疼之色太过于直白,想让人忽略都难。
江晖成不耐烦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了自己屁股底下的蒲团,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头窜出来的燥意,舌尖顶了下牙槽子。
成!
江晖成起身挪了个位置。
沈烟冉眸子闪了闪,埋下头,也没敢坐。
片刻后,江晖成清了清嗓子,道,“沈家一门虽无官爵,在芙蓉城也算是医药大世家,先皇时期的一场地动,沈老爷子能将生死置于身外前去支援,足见是位英勇之人,沈家既有如此先祖,后辈再不济,也不至于胆小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