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过于专注的目光承载着某种熟悉的暗光,这种目光曾经出现在高绍身上,出现在景光身上,出现在龙熙身上。
却唯独不该出现在楚烈,她这位嫡亲的皇兄身上。
楚韫心中一慌,往后跌了一步,不防撞到了一只美人瓶,瓷器破碎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皇兄……”少女的声音低而怯,似是面对着可怖丑陋的野兽一般。
楚烈心中一刺,垂下眼轻声道:“你好好歇息罢。”
他转身而去,留下怔在原地的楚韫久久不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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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雪霁,一行人缓慢下了山。
一路上,楚韫都窝在马车里看书或补眠,鲜少踏出车厢。
听风见主子如此安静,不禁悄悄打量着她,见她近日虽清减不少,但眉眼平和,不复之前那般低落颓废,心下便放松不少。
行至一片萧索空阔的树林时,御驾在此停留歇息。
楚烈望着紧闭的车帘盯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走上前去。
“主子可要下来透透气?”听风掀起车帘,一阵冷风吹来,带来几分清新的快意。
楚韫抬起头,看了眼不远处立在树下的紫衣男子,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发虚,但自己确实在车里闷了一路……稍微在外面逛一会儿不要紧吧?
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一些猜想,但这些猜想未经证实,她当然也不敢证实……
只是她若是想错了呢?
假若皇兄对她并无他念,她就因为这无稽的揣测而疏远皇兄,岂不是会寒了他的心?
楚韫烦闷地挠了挠头,下了马车,不让任何人跟着,独自去了不远处的溪边。
溪水澄澈,游鱼清晰可见,粉的白的,嬉戏其中,无忧无虑。
楚韫丢了颗石子,水面荡漾,游鱼惊吓四散。
不顾石滩上的积雪,楚韫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下巴抵在膝上,手指摩挲着颈间的吊坠。
龙熙是条银龙,龙也会被火烧死吗?她望着平静的溪水出神,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悄然逼近。
一块浸了迷药的巾帕捂住了她的口鼻,楚韫心中一惊,尚未看清来人的面目,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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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风,殿下去了哪里?”
“回王爷,殿下去了溪边,不让奴婢们跟着。”
楚烈眉头微皱,走到溪边张望四周,却没发现妹妹的身影,心头涌上一股不安,他冷声命道:“速速去寻找殿下。”
却寻无所获,楚韫似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楚烈蹲在溪边的石滩上细细查看,此处并无打斗挣扎的痕迹,韫儿应该是被人用了药给掳走了。
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他面色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是冲着皇位而来,抑或是冲着他?
脑海中再三思索,楚烈也没想出有什么可疑之人。
如此,韫儿的处境便愈加危险了。
与此同时,楚韫被丢在一辆马车上,手脚尽缚,口中塞着布团,她悠悠醒来时,只觉身子颠簸得厉害,睁开眼却是一片昏暗。
头仍有些昏沉,她试着动了动,却发现浑身绵软无力。
五感唯有耳朵还算好使,楚韫屏住呼吸竖起耳朵,隔着车壁,她只听到车轱辘压过路面枯叶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楚韫呼吸一窒,赶忙继续装昏。
一道年轻而带有浓重口音的嗓音响起——
“大伯,人我给请回来了。”
楚韫心中暗骂,哪有这样请人的?
“很好,快将她抱下马车,送到房里好生照顾。”一位老者如此说道,楚韫只觉车帘被人掀开,外面的光线却不是很亮,想必是天色已黑。
她落入一个坚实有力的怀抱之中,那人将她抱下马车,走入房里放在了床上。
年轻男子略微犹豫地问:“大伯,不给皇上松绑吗?”
老者冷哼一声,“若是松了绑,她跑了怎么办?”
另一人道:“我们这个法子真的行得通吗?”
“事已至此,行不通也得必须为之了。”老者吩咐道,“今晚你们在门口守着,不许任何人进出。”
“待明日皇上醒来,我们便要求她写下圣旨,免除我们这一带村民的赋税,否则,我们就玉石俱焚。”
前面的话楚韫听得云里雾里,此时听到这句‘玉石俱焚’,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她她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吗?为何这些村野之人会绑架她?免除赋税?身为大楚子民缴纳赋税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很快,这些人便给了她答案。
“若非近几个月雨水连绵,田里颗粒无收,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我们也不会如此铤而走险,胆敢绑架当今圣上。”
“可不是吗,平白无故谁想担这杀头的罪名?”
周围静默片刻,楚韫悄悄睁开了眼,微弱的灯火下,她看到了几个衣着破旧的村野男子,两老两少,因寒冷而身形佝偻,面目有些看不清楚,可屋里的情景却是一目了然。
楚韫第一次真切地感知到什么叫家徒四壁。
大楚富庶繁华,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
这是她在奏折上看到的世界,与她眼前的画面截然不同。
“之前只是听说当今圣上风流好色,极善享受,从前我还不信,可今日一见,啧啧啧,那出行的队伍气派无比,宫女太监成群,马车比咱们村最豪华的房子还好呢!”
“谁说不是呢,咱们偷偷埋伏在队伍的必经之地等了那么久,这回怎么着也得捞一些好处,不能白干。”
楚韫在床上听得心惊胆战,什么好处?他们不会是想对她……
处在危境之中,大脑都变得滞涩,满心充斥着惶恐与懊悔,早知道就不做这劳什子昏君了,只老实做个风流公主不好吗?
这下好了,被一帮乡野村夫抓来,还不知会如何折磨她……
越想越害怕,但楚韫仍记得不能被人发现她已经醒了,只能咬紧牙关强忍着,盼着他们能早点离开。
“咦,皇上的鞋子怎么掉了?”
楚韫登时僵住。
“她醒了?”警惕的声音响起,脚步声逼近。
楚韫心跳如雷,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得几声惊呼,之后四周归于死寂。
发生了何事?
她舔了舔唇,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
昏黄烛光下,银甲白袍的少年身如松柏,眉眼如雪,俊美如仙,面无表情地俯视着狼狈的少女。
楚韫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含混不清地叫:“阿熙?”
少年不发一言,望定她,抬手一挥,楚韫便失去了意识。
龙熙俯身捡起地上的香软绣鞋,将她冰凉的脚捂热,给她穿上鞋子,除去缚绳与布团,凝视着她的脸看了半晌,将她打横抱起离开了。
简陋的房间里躺着四个人,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才醒来,四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刚刚……那是神仙下凡?”
“糟了,神仙把皇上绑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阿熙把老婆拐走了,造蛋计划启动(/ω\)
☆、二十五
龙宫门口,蓝色水晶门散发着熠熠光辉,两名虾兵佝偻着身子低头恭声道:“太子殿下。”
身穿银甲白袍的少年神情冷漠,抱着怀中的少女径直进了龙宫。
两名虾兵对视一眼,其中一虾小声嘀咕:“七公子自打回来后,这还是他头一回出龙宫吧?就为了这个人族女子?”
另一虾连忙掩住他的嘴,提醒道:“记住是太子爷!再叫什么七公子,当心被龙王爷听见抽了你的筋。”
“再者说了,主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我品评,还是老实站岗吧。”
“可是……”那虾的神情满是八卦,“你不觉得太子爷回来的时机也太过凑巧了吗?”
先前失踪的那段时日,龙王爷身子不适,缠绵病榻许久,众位公子都以为龙王命不久矣,各种明里暗里地争斗不止。
二公子陷害大公子私藏龙袍意图谋反,大公子带人将老二暴打一顿。
三公子上奏龙王大哥二哥贪赃受贿,四公子与五公子又整日在龙宫内鸡飞狗跳,互相扯着尾巴打架,丝毫没有龙子的气度,将龙王爷气得胡子直抖。
六公子就更过分了,从前与小妖精玩闹已然满足不了了他,频频出去寻花问柳。玩弄人间女子不说,还闹出好几条人命,龙王爷因此被叫到天庭,被玉帝数落一顿。
龙王爷的病愈加重了。
他虚弱地躺在床榻上,面前伺候他的不是那些莺莺燕燕,而是他的结发妻子。
龙后保养得宜,虽不如年轻的小妖精姿容姝丽,但雍容华贵气质端庄,唇角含笑不怒自威。
“儿子们都还小,缺些历练,再多给他们些时日,便能与你一般独当一面了。”
龙傲冷笑一声,“他们还小?府里的妻妾成群,子女满地跑,一个个却还如此莽撞胡闹!”他急咳几声,声音里弥漫着一股颓唐,“夫人,你说是不是我龙傲做错了什么事,遭了天谴?”
“夫君这是何意?”龙后脸色微沉,“我倒不知道从何时起,龙王爷龙傲还信起了命?”
龙傲微微苦笑,“倒不是信命,只是老六祸害人间女子的事,让我想起了……”
“夫君谁也不必想起。”龙后面沉如水,“静心养病,将身子养好才是正事。”
见发妻脸色难看,龙傲讪讪不语,喝了药便沉沉睡去。
缥缈睡梦中,他见到了那名如仙子一般的人族少女。她眉眼弯弯,笑靥灿烂,如小鹿一般在追逐着一只白色蝴蝶。
蝴蝶翩翩落在花蕊之上,她蹑手蹑脚地悄悄靠近,却扑了个空。
她面露失望,却在看到凝视着她的男子时,微微睁大了眼睛。
男子身着锦衣,面容清俊,一双漆黑幽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少女脸颊绯红转身跑开,男子唇角微弯,抬脚追了上去。
梦中的自己,犹十分年轻。
幽幽转醒时,龙傲望着壁上的夜明珠出神,他静默片刻,起身穿衣独自去了龙宫最深处的密室。
**
宽阔无垠的海面上,明月高悬,寒风中夹杂着几声飞禽走兽的鸣叫,愈发显得夜色寂静。
海面之下极深的地方,一座巍峨壮丽的宫殿默然矗立。
层层水晶门之后,一株极高的树木泛着幽蓝色的光芒,在树杈上的透明球体中,躺着一名面容姣好的少女。
在她的身旁立着一名白衣少年,他身量极高,眉眼如雪,漆黑深邃的眼眸正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
……他好像并未使出太大的法力,为何楚韫迟迟不醒?
英挺的眉微微蹙起,龙熙不禁将手探进球中,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触到了她白皙的脸颊,这里比印象中的消瘦几分。
是因为他的死吗?
龙熙不敢笃定,目光贪婪地在少女的脸上流连,直到她眼皮微微翕动,他心中一惊,登时缩回了手。
潋滟的桃花眼由迟疑恍惚转为诧异惊喜,尔后便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如断了线的珠子,颗颗砸在龙熙心上。留下一枚枚小坑。
他呼吸一屏,却将声音压得又冷又硬:“殿下哭什么?”
楚韫呜呜哭着,含糊不清地开口:“阿熙,你原来没有死,呜呜呜呜……”
“哦?我没死,殿下很失望?”
楚韫疯狂摇着头,泪水朦胧:“不是,怎么会,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说着,她便要起身扑向他,却没料到圆球忽地颤动,她险些跌在地上。
龙熙松开握在她手腕上的手,神色冷淡:“对我而言,离开皇宫便是一件极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