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景问筠要去合欢宗,所以两人便没有再回周府,而是直接从郊外再往东行,去到相邻的另一座县城。
此时已是夜半四更天,百姓沉睡,城池亦沉睡,不见一盏灯火。箬竹找了家客栈,抬手敲门,伙计立马挪着眼睛前来开门,手中却没有提灯笼。
“要两间上房。”箬竹道,“如果不麻烦的话,再送些饭菜上来就更好了。”
折腾了大半个晚上,她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况且,箬竹素来有个小癖好,那就是心情郁闷的时候,喜欢用大吃大喝来排解,这样,勉强能让情绪稍稍缓和些。
如今眼见着自己选中的姻缘任务对象,极有可能再无交集,她心情自然好不起来。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伙计端着饭菜上楼来敲门。
这客栈说来也奇怪,里里外外一点光亮都没有。若非她用灵力探查过方圆几里确实没有阴魂厉鬼,险些都要怀疑这儿是不是座鬼宅。
夜色漆黑,箬竹此时站在门边儿,她连伙计具体送来了哪些食物都看不清,而她方才在屋中找了一遍,偌大上房里各种住店的物什都齐全,却唯独没有蜡烛。
黑灯瞎火的,让人如何吃东西?怕不是得把筷子送进鼻子里头。
“敢问店家,可否点盏灯?”箬竹对伙计道。
“两位客官,实在抱歉。”那伙计面有难色,“小店并非故意不点灯,而是今日晚间突然发现,库房中所有蜡烛都受了潮,没法用了。还请两位客官多担待些,今夜这房费就只收你们一半。”
“罢了罢了。”箬竹摆摆手,没再计较这小细节。
她自从天宫又跌落人间,就深觉常年围绕着自己的倒霉运回来了,今日各种糟心事加在一起,也不过是常态。
这不,她动了筷子之后发现,就连这客栈伙计送上来的饭菜都是生冷掺半,很是难吃。
箬竹手肘抵着桌面,单手撑住腮帮子叹气。
这被困人间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啊。
如今花青已回妖界,景问筠这桩姻缘注定是夭折了,她不可能真的老实巴交跟人去合欢宗走一遭。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到下一个任务对象,撮合姻缘,才有机会赚够功德回天宫。
而她当初能选中景问筠纯属意外,更换任务对象的话,要去哪儿再找其他合适的人呢。
箬竹绞尽脑汁想了大半夜,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到后头困意席卷,直接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翌日醒来,她发现自己肩上多了件外披。纯白色的,找不到一条仄痕和一点污渍,俨然是景问筠的衣裳。
倒不知这人昨夜何时进了她的房间?不大像是无情道的作风。
当箬竹收拾完毕出门,就见景问筠已经坐在了客栈大堂中。
他一袭白袍,坐在市井烟火中格外显眼,背脊挺直的像是一支笔杆,纵使周遭再熙攘吵闹,也无法引他侧目。
箬竹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拿着的白袍。
乍瞧,似乎和景问筠身上那件别无三致。直到她走下楼,离得近了才发现,两件衣物仅有的差别在襟领,分别为浅些的天青色和深些的翠青色。可见他这人委实古板。
景问筠察觉到身后人站了小半晌也没上前,索性回头,问她:“昨夜睡得可好?”
“马马虎虎吧。”箬竹回答得敷衍,“你的衣服,还给你。”
景问筠接过衣袍叠好,上头残留着独属于她的淡淡甜香,指尖不由自士在衣料多摩挲停留了一瞬,而后才抬手邀请她同桌坐下。
桌上摆满了各式早点,箬竹却只看了一眼那些个包子馒头就别开眼。这家客栈的饭菜有多难吃,她昨晚已经见识过了,大清早的,实在不想再让自己的味蕾受摧残。
她拉出椅子落座,但并没有动桌上筷子,而是抬手叫来了一名伙计,问道:“劳烦打听一下,你可知这城中有哪处地方,最是适合郎君佳人谈情说爱?”
景问筠蓦然皱眉。
箬竹没注意到他细微变化的神色,顾自在心里想着,她要抓紧找新的任务对象了。
伙计挠了挠头似在思索,反倒是边上一桌食客抢先道:“这还不简单!”
“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当然非红袖招莫属了!”
开口的男人嗓门偏大,这一吼,几乎大半个客栈的人都听见了,当即响起阵阵哄堂大笑。其中也不乏有旁的人附和说:“确实如此!确实如此啊!”
还有摇着折扇的富家公子摇头晃脑,文绉绉地吟了一首词:“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春衫薄呐,红袖招呐,好去处呐!”
这些应和的人脸上无不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再听红袖招这名字,像极了男子与红颜知己探讨琴棋书画的风雅之地,最是适合培养细水长流的感情。
箬竹眼睛登时亮了亮,既然这么多人都认定红袖招,就说明那绝对是个方便她找任务对象的好地方。
于是她又问伙计:“那么这红袖招,该如何走?”
这回伙计倒是没有犹豫:“就在咱们城中最热闹的那条街上,客官走过去,一眼就能看见了。”
“多谢了。”箬竹打赏给伙计一小块碎银子,站起身掸掸衣裙就准备过去。
可她还没迈出客栈门口,伙计突然拦住了她,说道:“客官是准备……现在就过去红袖招?”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箬竹耸肩反问。
赚功德的事儿急,当然是越早去办越好。
伙计道:“客官有所不知,那红袖招通常是到了夜晚才开门,这个时辰正是她们打烊的时候。”
箬竹惊诧:“还有这样奇怪的店铺?”
白天不开门,晚上开,也不怕生意不好?
伙计笑笑没有回答,倒是景问筠突然开口:“既如此,那我们便晚上再去。”
“我们?”箬竹瞪大眼睛侧眸看他,“你也要去?”
“有何不可?”景问筠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箬竹重新在他对面位置坐下。
她怀疑景问筠压根没有听明白红袖招是个什么去处,遂解释说:“我去那儿呢,是去谈情说爱的。”
“谈情说爱,你懂吧?就是交流情趣,和爱意,你确定要去?”她故意把语速放得很缓很慢,反复强调景问筠最避之不及的两个字。
箬竹以为自己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景问筠肯定会拒绝。
没曾想,轻抿了小口早茶的人悠悠搁下茶盏:“如你所言,我便更要去了。”
箬竹:“???”
她现在有充分理由怀疑,景问筠是被夺舍了,忍不住提醒:“道长,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修无情道的?”
景问筠:“记得。”
“那让我考考你啊。”箬竹轻咳一声,“何为无情道?”
“无心无情,无欲无求。”景问筠对上她古灵精怪的打量,对答如流,“无喜无怒,无惊无惧。”
“……”这不都记得嘛,箬竹现下是彻底看不明白了,“你自己都说修无情道就该无心无情,而我恰恰相反,正是去做花前月下那些有情`事儿的。道长你难道就不觉得这三者……十分矛盾?
她满目期待着景问筠点头认同说矛盾,或是说罢了,可——
“我并不觉矛盾。”景问筠言说,“吾之无情道已久久不得突破,吾思来想去,终于在昨晚参透其中玄机。”
“欲达至高的无情之境,需得先勘破情爱,方可做到真正的无视情爱。因此这红袖招,我跟你一同去。”
“去谈情说爱?”箬竹不可置信这是从景问筠口里说出的话,“要我说啊,你要有这等觉悟也不必去什么红袖招绿袖招的。我给你指条明路,去把花青追回来,比什么勘破情爱都靠谱。”
“不可。”景问筠有股子固执己见的坚持,“她心术不正,无法助我勘破情爱。”
箬竹趁他抬袖喝茶的时候,翻了个白眼。要是连花青那似火的热情都融化不了景问筠这张冰块脸的话,估计这世上也没谁能行了。
既他想去便去吧,反正自己也不可能拦得住。
不过只怕景问筠端着那死人脸,还没进门就会被赶出来,届时受挫的还是景问筠自己。两相比较,兴许他就能明白花青的好了。
到了夜幕降临时分,箬竹和景问筠走在县城士街道上。她一眼就看到了一栋雕栏玉砌的阁楼,光瞧外观便知富丽堂皇,应当是众人口中的红袖招无疑。
箬竹心情大好,大摇大摆地就要往里头走。
“诶诶诶——”门口一位身型富态的中年女人将她拦住,“慢着慢着!你不能进!”
箬竹乍然被拦下,莫名其妙:“为什么啊?”
中年女人道:“咱红袖招,不接待女客人。”
不接女客?
听是这个理由,箬竹当即就不高兴了:“老板娘,明明你自己也是女子,却对我说不接待女子,这是什么滑稽道理?何况,我又不是不付银两,你既有的赚,来者便是客,哪还用区分性别。”
中年女人手执帕子捂嘴,唇间漏出一声嗤笑,满含轻蔑。
“我当然可以让你进去,可问题是……你行吗?”她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子把箬竹从头到尾审视了个遍。
箬竹气鼓鼓地双手叉腰,这话她就不爱听了!
什么叫她行吗?
她身为姻缘神,见过的情人比这中年女人吃过的饭都多,世间能有什么情爱是她不懂的!
正要反驳,沉默了一路的景问筠忽然开口:“她,合欢宗的。”
音落,中年女人顿时一愣,脸上鄙夷在刹那间散了个干净,转而换上可掬笑容,比迎儿媳妇进门还热情欢喜地将箬竹迎了进去。
箬竹直到走进红袖招,还停留在方才门口那一幕摸不着头脑。
合欢宗居然有这种特权?
看来她当初胡诌的身份也并非一无是处。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红袖招中却亮如白昼。
来客只要稍微仔细些就能发现,这整栋楼中没有一盏寻常蜡烛或廉价油灯,而是用了铺满阁楼顶端的夜明珠,将整个大堂照耀得清辉似月,皎洁似玉,玲珑奢贵如星辰漫天。
箬竹不由得想起了曾经去过的海族龙宫,也是这般用夜明珠装点整座水晶宫,亮堂璀璨得能将人的每一根头发丝儿都照清楚。
红袖招不过是人间一风雅之地,排场便能与海族水晶宫相媲美,要说堆金积玉也不为过,可见富贵。
而这红袖招的老板娘自从知晓箬竹出自合欢宗,嘴角的笑意就没淡去过,挤出脸颊两坨富态的肥肉,跟在他们身侧殷勤地介绍这楼中各处曼妙。
说到后来,老板娘笑眯眯地终于问到重点:“这位姑娘与公子,想要找什么样儿呢?”
他们此刻走在红袖招的三楼,右手边雕栏玉砌,左手边则是一间间厢房,有的房门大敞,有的则门缝关合,后者俨然是已经有客人入室了。
箬竹朝开着门的几间厢房中望了眼,各屋同样是以夜明珠照明,且每间房中都有一架古琴,一副棋盘,文房四宝,还有正对门的墙壁上,挂着幅空白的画卷。
她本就以为红袖招是志趣相投的才子佳人来此畅谈人生,或品味风雅之地。现下在见着屋中的琴棋书画后,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想。
若是期间喝了些小酒,又不胜酒力,便一人一屋,在房中歇下。
说白了,就是比寻常旅人歇脚,更高端更豪华些的,包含各式各样休闲设施的客栈。
不过她并非来此找知己的。
她的目的是要找几对有可能结为连理的情人,帮他们牵线姻缘,从而赚功德。所以她最士要关注的,其实是那些个关上门的房间。
于是箬竹道:“我们再看看,总得挑个最合适的。”
老板娘笑着,连声应是。
箬竹在三楼绕了一整圈,动动小手指,悄无声息地将各间屋中男女都牵了红绳,记录上姻缘簿。
因为消耗了些法力,所以难免觉得疲惫,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困倦脱口而出:“有些困了。”
老板娘一听,困,不就是想睡了嘛。眼睛立马亮了亮,抬手就准备叫红袖招中的姑娘小倌儿出来伺候人。
但她双手掌声还没拍响,就见箬竹指了指身侧厢房,又道:“这两间屋子,我们要了。你们这儿住店一晚,需要多少银子?”
“住店?”老板娘嘴角骤然抽了抽。
“是啊。”箬竹丝毫没发现不对,“我现在就想安安稳稳睡大觉,我知晓你们这儿环境好,肯定比寻常客栈贵些的,但问题不大。这位道长他有钱,付得起。”
老板娘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好不精彩。
不是说这人是从合欢宗来的嘛,按理应该最是能折腾,却居然只要求安稳睡一觉?这让她还怎么赚钱!
景问筠在老板娘发飙赶人之前,往她手里放了锭金子,好歹是暂时把人脾气压下了。
回头看,箬竹应该当真是困极,连门都忘了关,就和衣往床上躺倒。
老板娘用牙咬了咬金元宝,再三确认是真的后,整个人更懵了。花这么一大笔钱,就只为了来睡一觉,这两人图什么呢?钱太多没处花吗?
景问筠似看出她有困惑,说道:“这银子你拿着便是,左右这笔生意你不亏,何必再管我们叫不叫人伺候。”
老板娘一听,理确是这个理儿,除了看向景问筠的目光依旧奇怪,倒也没再多强求什么,只道:“你们有需要再叫我就是。”
“吾现在就有一惑,烦请老板娘解答。”景问筠道,“吾见这每间屋中的画卷皆是空白,请问,这是为何?”
老板娘突然挑起半边眉,捂唇谑笑:“这个缘由说出来,你们也用不上。”
“愿闻其详。”景问筠淡淡道。
“白纸,自然是作画用的。”老板娘说着就眉飞色舞起来,眼带暧`昧,“客人可以将白纸铺在任何地方,然后便是……作画。两个人肆意的作画,最终留下来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