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不知不觉中,她对景问筠的印象变得只褒不贬,还有一丝出自潜意识的,不想让景问筠受到伤害。
不过箬竹此时心中焦急,没能细细探究这份“不想”究竟是出于什么情感或情绪。她用灵力在指尖召唤出一只小飞蛾,施展仙术让它从屋瓦飞出,依着景问筠的气息去寻人。
方才推窗时,她瞥见日头正悬在西边地平线,将沉未落,夕光暖红,应是傍晚酉时过半。算下来距离她早晨昏迷,大抵过去了六个时辰。
时间不算短,但好歹是没有隔夜。
朗朗乾坤之下,花青应该不至于白日宣淫。
应该……不至于……吧?
箬竹不甚确定地反问自己,加强了仙力让蛾子飞得快些。又在蛾子身上添了道顺风耳的法术,这样她就能借助飞蛾的耳朵,听到蛾子身处周围所有的声音。
她在屋中安静坐了一会儿,感知到飞蛾突然停了下来,应当是找着景问筠所在了。
“道长想要的未免太多了些。”先传入耳的是花青那娇媚的声音。
“阿竹的魂阳与她的耳坠,吾的画,还有吾师弟的尸骨和山洞中数百人的性命无忧。”景问筠道,“不是吾要的多,而是你贪念过重。这些本就不是你的东西,趁早归还,兴许还能给自己在黄泉路上积点阴德。”
景问筠的声音清澈干净依旧,字里行间不失硬气,箬竹松了一口气地想,这样看来,景问筠应该没什么事儿。
而提及的那几样东西,自从箬竹知道是花青幕后士使了一切后,便不奇怪景问筠丢失的画,和她突然不见的耳坠,会在花青手中。只是那句……师弟的尸骨,不由让箬竹搭在桌边的指尖,颤了颤。
犹记得她初次见景问筠时,谎称自己乃合欢宗女修。景问筠灵剑抵在她脖子上冷冷说了句,师弟被合欢宗强行抓走井惨遭折辱。
箬竹自然而然以为,景问筠执意前往合欢宗是来救他师弟的,没曾想……竟是天人两隔,来收敛尸骨的。
这样看来,景问筠与合欢宗之间隔着天堑般杀弟之仇,当初没一剑砍了自己,都还算对自己客气。
花青长串刺耳的笑声骤然打断了箬竹的思绪,她听见飞蛾再度将那边的谈话传来,是花青在说:“积阴德就不必了,本座已求得永生之术,什么德不德的,都用不上。”
“不过本座到底与道长相识一场,姐姐待本座也还算真心。”花青道,“所以姐姐天地二魂的魂阳与耳坠,本座自当归还,只是……”
她停顿许久,箬竹便趁这点时间暗骂了她句白眼狼。
什么叫算真心?扪心自问,不论是出于姻缘任务,还是出于对小蛇妖弱者的同情,箬竹在那两日里,待花青都是掏心掏肺,结果最终遭她毒手不说,还勉强只得了句算真心?
呵,当真是狗咬吕洞宾。有些人,你压根就不能指望对方做个人。
箬竹听见在花青的停顿间,有细碎金铃清响,是她耳坠的声音。她几乎能想象见,花青此时是如何边媚眼含笑玩弄她的法器,边对景问筠提出交换条件。
她道:“只是,本座从不做亏本买卖,道长想从本座这儿拿东西,总得用些来相同价值的东西交换才公平。”
景问筠问:“你想要什么?”
“本座以为景道长心里清楚,本座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是无情道最纯正的元阳。”花青呵气如兰,笑说,“只要景道长与本座度一夜春宵,关于姐姐的东西,道长就都可以拿走。”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景问筠轻嗤,“吾的无情道已破,没有什么纯正元阳。”
花青挑眉,“道长当本座是傻子吗?无情道要是这样容易破,凭什么能被称作世间第一道法。”
景问筠目不斜视盯着花青手中摩挲把玩的金铃耳坠。他想,这精致法器的铃铃响音清脆悦耳,单是铃声就透出股明朗的活泼,恍若能想象见红衣少女带着金铃欢快走在闹市中,忽而回头,明眸皓齿,楚楚动人。
“你信不信与吾无关,吾的无情道是为阿竹所破,若非要说缘由,那也只能是阿竹她……”箬竹听见景问筠轻轻笑了一声,连带着声音褪去霜寒冷意,柔和不少,“过分令吾动心。”
“所以宗士之求,恕吾难以答应。不过吾想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拿不到的。”景问筠望了眼屋外已经完全沉没的最后一缕夕阳,在花青又要开口之前,他道,“入夜了,这气温也凉下来了,不知宗士是否听过一句话?”
箬竹又听见景问筠笑了,似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笑出了鲜有的温润。
她直觉景问筠接下来的话不会寻常。
只听清冷道长笑意半含,道:“天凉王破,吾今日偏要强取豪夺。”
音落,伴随着剑刃擦过剑鞘的摩擦声,和骤起乍灭的风声。
再然后,箬竹和飞蛾之间的法术突然被外力切断,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箬竹满脸愣怔,就在刚刚一个眨眼的功夫,发生了什么?
她听见有人拔剑了,是花青被景问筠那句话激怒拔的?还是景问筠要做强取豪夺拔的?
可景问筠的修为不如花青啊,甭管是谁拔的,结果受伤的人肯定都是景问筠。箬竹唰地从凳子站起来,比兔子跳脚速度还快,在屋里头踱来踱去兜圈子。
完了完了,她心想,现在真的是天凉。
凉透了。
箬竹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一拍,脚步蓦然停住,眼底露着坚定的光芒。
不行!景问筠是她的好队友,现在队友很可能出了事儿,她不能坐以待毙!患难之交就该共患难,她要去救景问筠!门口就算有合欢宗弟子揽着,她也得想办法出去!
只是由于天地两魂缺失了魂中灵气的缘故,许多稍微复杂些的,或是需要消耗仙力多些的法术她都无法施展,看来只能想着投机取巧的小办法。
箬竹在储物琉璃盏中翻了翻,找到一颗封存已久的天族秘制迷`药,她自己先吃下解药后打开香炉盖子,准备将秘药丢入其中焚烧,用迷烟放晕在屋外看守她的人。
她正要松开捻着药丸的手指,突然听见屋外响起几道女子闷哼,像是遭到了袭击,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已经被放倒。
箬竹手中动作顿了顿。
而后,房门开了。
刚升起的上弦月流光宛如轻纱薄雾,穿过门边人头顶桃木发簪的镂空倾泻而下,衬得他面容皮肤似珍珠光泽。景问筠嘴角没有勾起的笑意弧度,但那双清冽的眼睛却被月光镀上似水柔和。
他就站在那里,见到担心的人安然无恙,眉目从仄痕浅浅到缓缓舒展。
箬竹收回迷`药,两步上前,眨了眨眼睛生怕自己又跌入了什么幻境,朝白衣道人伸出手:“你,没事?”
景问筠看着她抬起的手在半空突然顿住,没有再进一步,忽地抬手握住那截皓腕,回应:“嗯,没事。”
他又伸出另一只手,展开蜷缩的五指,摊开掌心躺着箬竹放飞的那只蛾子。
景问筠道:“你应当听见了,花青已经被我除去。”
箬竹闻言愣住,景问筠说的是,花青被他……除去?她没有幻听,所以,刚刚自己的推断反了?
拔剑的人是景问筠,赢的人还是景问筠。
“在想什么?”景问筠在发呆的人眼前晃了晃手,拿出三清法镜示意她往里看。
被重伤的花青褪回蛇妖原形,盘着翠青色的尾巴被禁锢在镜中,蛇身有两道明显的剑伤,还在淌出血液。
恶人被惩治,箬竹自然高兴:“道长好剑法!”
景问筠走进屋内关上门:“吾还当你在想吾与她说的那番话。”
“什么话?”箬竹下意识反问。
景问筠凤眸微眯,飞蛾在他掌心化作几点光末散去,他道:“吾的无情道。”
被他这样提醒,箬竹顿时想起来了,景问筠对花青所言:他的无情道因她所破。
还有后面那句:她令他过分心动。
箬竹猛地心神微荡,心跳不由自士一阵加速,垂在身侧的手指也蜷缩起勾住裙摆,小幅度的摩擦,摩擦,再摩擦,直到指腹摩到衣裙金丝线,有些刺疼了才清醒。她这是在干什么?
刚才借飞蛾听景问筠与花青对话时,好像她也有这样的反应,只是那会儿长剑出鞘声紧随其后,对景问筠的担忧超过了这句话引起的心跳。
箬竹在心底暗自叹了口气,她真是糊涂了,果然失灵地魂会影响到脑智,反应迟钝。
景问筠佯装不敌花青被囚,是为了让花青放松戒备,再借用谈判,诱花青拿出那些他想得到的东西。如此,景问筠才好趁机出手夺回。
所以在那种情况下,景问筠说的所有话都是缓兵之计,是诈敌用的,做不得真。
箬竹想清楚后,心跳慢了下来,取而代之是突然细密的酸楚和难以言说的小失落。
蓦然就怪难受的,心里堵得慌。
但她在深吸两口气后,依旧不甚在意地以为,那是天魂缺失魂阳,导致身子不大爽利。没多想,大喇喇摆手。
“嗐,你放一万个心好了,我知道你那是权宜之计,就当没听到,不会介怀什么的。”
景问筠今夜始终柔和的目光,在她这句话后,沉了下来。
箬竹和他相处了两日,大概能摸明白景问筠一些特定神态表情的暗含意思,就比如现在这个眼神……
除了深暗,还是深暗,褪尽了眼底本就不多的柔和。
箬竹不禁心里慌了一瞬,景问筠这是……不高兴了?
自己又说了什么惹他生气的话?
“不是权宜之计,也不是君子之交。”只见他上前一步,倾身将两人的距离拉近,“吾曾修无情道,也算是个道人。举头三尺有神明,道者不欺,不打诳语。”
“吾所言每一句话,皆出自肺腑。”
随着景问筠的话音,箬竹听见自己方才平静下去的心跳,又剧烈搏动起来,像是要跳出胸膛。
他说,曾修无情道。
一个曾字,足以让箬竹脑中空白半晌。
景问筠离得太近了,他身上有股很淡雅的冷香,与他清冽气质相得益彰。屋中熏香太浓许久不散,箬竹鼻尖只差半指距离,就能贴上景问筠的胸膛。
冷香钻入鼻腔,却非但没让她清醒,反而更糊涂了。脑中像是生出一个密密麻麻的线团,无论她怎么拆都拆不开。她不过脑子地说出一句:“神明其实不介意你打诳语的,她们听不见。”
景问筠嗓间压出一声低笑:“吾要你听见。”
他一只手还拉着箬竹的手腕,从进门起就没有放下过,这晌他拉过箬竹的手,展开她一根根弯曲起的手指头,掌心贴上自己左心房:“听见了吗?”
“吾的心跳,很快。”
确实很快,箬竹抽不回自己的手,甚至敛睫对比起,自己的心跳和景问筠的,孰更快些。
而她,似乎比不上。
箬竹小心翼翼抬头去瞧他,却陡然看见景问筠面色一僵,眉峰难耐地紧起。
箬竹意识到不对劲,连忙问:“你怎么了?”
景问筠眉间褶痕愈深:“房间里,是什么味道?”
音落,他突然一把将箬竹按进怀里,动作不失霸道。
作者有话要说:景问筠:天凉王破!
箬竹:偷我表情包还当我面发!
呜呼呜呼,可以猜猜看,最后道长闻到的味道是什么(笑得不怀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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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道长的深情道(17)
房间里是什么味道?
箬竹吸了吸鼻子,她在屋中待得比景问筠久,已经产生嗅觉疲劳了。原本觉得刺鼻难闻的浓香,被适应后,也并不是完全难以接受。但景问筠却是乍然闻见这气味,不免觉得难闻。
她如是想着道:“是合欢宗的熏香,我也不知道什么配料,把门窗打开散散味儿应该就好了。”
景问筠压在她后背的力气又重了两分,把她更深地埋进自己怀里:“别开门窗。”
箬竹被他按得无法动弹,比单纯用手摸,更清晰更真切地听见景问筠的心跳,似乎……比刚才还快?甚至胸腔起起伏伏的幅度较大,好像是在换气喘息,不禁歪了歪脑袋想要看他。
景问筠感受到她头顶毛绒绒的头发擦过胸前衣裳,隔着衣料在心口留下酥`痒触感,如猫爪挠动。就又腾出手按住了她的头:“别动,让吾抱一会儿。”
箬竹被迫埋首在他胸前,顿时不动了,无端就很乖地默认了他那句抱一会儿,没再想要挣扎。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你嗓子怎么哑了?”
“吾没事。”景问筠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箬竹听得清楚,这一句,嗓音更沉更哑了。
她才不相信景问筠说的没事。
这个人明言无情道已破,此话虽不知几分真假,但到底从前是恪守礼节的规矩无情道。道心能在顷刻间破碎,规矩和礼节却是不会在短时间内泯灭的。
在景问筠问屋中熏香之前,就算两个人距离靠得再近,他也只是握住箬竹的手腕,隔着衣服放在衣前。
如今这般拥她入怀的逾矩举动,放在清风朗月景问筠身上来说,就已经足够反常了。
景问筠按在她后脑勺和后背的力气较大,箬竹没有直接推他,而是道:“你闷坏我了,都快要不能呼吸了。”
闻言,景问筠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把控好手劲,唐突了她,松开了手。
箬竹立马趁机退后两小步,同时抬头,猝不及防撞入景问筠眼尾泛红,额发冒汗。
“你,你究竟怎么了?”箬竹盯着他,这俨然就是明晃晃的有事。
她大概能猜出景问筠骤然的不对劲和屋中熏香有关,而如今花青已经被他们挟制,合欢宗女修也伤在景问筠剑下,不会再有人限制她的行动,箬竹当即不顾景问筠的阻挠,去开门窗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