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着在做完一切救人的要紧事后,就和景问筠说明白心思,所以动作难免稍显急迫了些。她从来不是犹犹豫豫的人,偶尔踟蹰定是因为没有想明白因果是非,没能找到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而已。
如今既已然用蜜豆糕理论将事情剖析清楚,便不愿再藏着掖着。那隔在彼此之间,阻碍了心意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的纱幔,自然是趁早扯下来得好。
箬竹动作很快,并且越到后头越得心应手。
一共六卷画,当屋外日晷光影慢悠悠爬过半个时辰,她已经解决了五张画。
而今,只剩下最后一幅。
在又要拉开画轴的瞬间,景问筠突然握住她的手腕。
箬竹狐疑抬头看他:“怎么了?”
景问筠执衣袍抬袖,为她擦了擦额角香汗:“你不必这样拼命累着自己,所有被囚的天魂地魂,吾都已经拿到手,储在凝魂灯中。纵使慢些,或者晚些再焚烧阵眼,也不会有人害性命之忧。”
箬竹与他的眉目温柔,仅离了一指之距。
景问筠衣袍带着的冷梅清香,悠然钻入她鼻腔,沁人心脾,箬竹倏尔就想把这最后的分毫距离也抹去。
所以她才更要快些,将所有幻境都破除。
这样,景问筠就再没有理由与她说正经事儿了,就只能乖乖站在她跟前,哪怕不情愿也得直面昨夜的所有失态和本能的冲动。
“不累的。”箬竹朝他摇摇头,笑道,“你且等着吧。”
“等我最后半炷香的时间。”
景问筠无奈拗不过她,转眼就见她再度风风火火地入画。
箬竹嘴角带着笑,连头顶头发丝儿都愉悦地翘起。她双脚大步跨入幻境,迎面吹来一阵风,满头长发更是被拂得随风飞扬。
等等,她光顾着这风凉爽了,箬竹抬手挪了挪眼睛,后知后觉……她怎么看不见了?
习惯性地转身,身后同样是漆黑一片。
她没看见和前面五幅画相同的阵眼,除了浓稠如墨的黑,她什么也看不见。
箬竹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边小步往前走,边凝神四处张望。又一阵风吹来,这回箬竹感受清楚了,这风之所以凉快,是因为风中藏了极重的阴气!
这卷画,和其他所有画都不一样,箬竹被阴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初步做出断定。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她尚且不知这幻境当中有什么,但从本质上来看,这依旧是画中境,所以,三昧真火仍旧是最有用的摧毁办法,只是她瞧不见阵眼所在而已。
箬竹闭上眼睛,念出仙诀。
真火从她指尖迸射,箬竹在黑暗中随意找了个方向,将火苗丢出。
浓稠的黑暗立马被火光照亮,她这才看清,此处似是一座封闭的山洞,四周八方皆是石壁堆砌,乍看并寻不到入口或出口。
箬竹四下张望,几乎是瞬息之间,刚燃起来的火光忽就熄灭,周遭再度陷入无边的黑暗。
什么情况?
箬竹在黑暗中瞳孔骤缩,三昧真火……被熄灭了?
位居十大神火之首的真火,居然被熄灭了!
箬竹满是不可置信,而后她看见自己正前方的头顶,有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箬竹乍然被吓了一跳,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这是个什么东西?
她不禁猜测,难道说……是这个东西,熄灭了三昧真火?
为了佐证猜想,箬竹又放出一团火。
这回她看清楚了,那绿油油眼睛的本体张开了长颚大口,就愣是这样,硬生生把真火吞吃入腹!
箬竹搜肠刮肚,想要在六界中找出有这样本事的物种,结果还真被她想起一种……蛟龙。
这两个字在她脑海中冒出的瞬间,蛟龙忽然动了,大张的嘴露出锋芒尖利的锥形牙齿,发出震天撼地的吼叫,胜过滚滚春雷。就连它生于头顶的翘鼻呼出一口气,声音之大,也有如惊涛拍岸。
箬竹向后退了两步,她清楚地知道,蛟龙乃上古妖兽,她打不过这玩意儿。
常言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她也想逃,可方才看见了,这处山洞封闭,压根没有出入口!她能逃到哪里去?
蛟龙显然已经察觉到有外来人闯入他的地盘,长满坚硬鳞甲的粗壮长尾甩了甩,振落数多石块。箬竹看见那双斗大而圆滚的凸起眼睛,在不断向她靠近。
她手掌飞快结印抵挡,但蛟龙利爪狠狠划下,轻易就将她的灵罩打破。
箬竹紧接着十指翻飞,无数红绳从她指尖飞射而出,朝蛟龙袭去。
她本意想用红绳将蛟龙的利爪或长尾缠住,可现实却甚是残酷,她连蛟龙皮表的鳞甲都没碰到,所有红绳就被这家伙震碎,成了齑粉,散落一地。
箬竹身形往后踉跄了两步,喉头涌上一口血。
这鬼东西,也太他娘的厉害了吧!
这压根就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修为,要她怎么打?
日头缓缓从东方悬挂至中天,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
屋内檀香已经燃过大半截,比箬竹先前每一次进画的时间都要长,景问筠拿着茶盏的手不断收紧。
小白兔是不是在里面遇上什么事儿了?
他端起茶盏,又放下。搁下,又重新端起。
来来回回数遍,又有一截新檀香烧尽成灰,可箬竹还是没出来。
“砰——”地一声,这回茶盏摔在桌面再没被拿起。
景问筠看向床榻,从本体分离出来的两缕魂魄自行变幻成了与箬竹相同的模样,透明身体躺在榻上,躯壳不会说话,甚是安静。他却开始想小白兔在自己面前,叽叽喳喳的音容笑貌。
如今就是后悔,被她三言两语哄得相信,不会有万一,连保持相互联络的法器都忘了给她。
他在心里想,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她肯定就出来了。就像第一次入画,他提心吊胆半晌后,见到的是她眉眼含笑那样。
可他明明已经等过了许多个一会儿,还是没能见着小白兔眼睫扑朔眨动出现在自己面前。
不知是关心则乱,还是心有灵犀,景问筠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小白兔可能真的遇上危险了!
他拿出囚困着花青的三清法镜,输入灵力强行唤醒重伤的蛇妖,手执最后一幅画卷,语气不善:“告诉吾,这幅画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因伤重昏迷的花青悠悠转醒,媚眼瞧见景问筠手中那卷画,挑眉好笑:“本座为何要告诉你?”
景问筠知道花青能做合欢宗宗士就绝不是盏省油的灯,就算被抓,也不会对他言听计从。但现下箬竹极有可能遇险,危急关头,他不介意用些非常手段。
带有攻击性的灵力穿透三清法镜打在花青身上,青蛇立刻宛如鲤鱼打挺,蛇身痛苦地扭曲起来。
“吾不是来和你商量的。”景问筠面色冰冷,重复道,“告诉吾,这幅画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花青被他灵力折磨得浑身疼痛,红唇之下两排牙齿翻白,面目狰狞却笑得猖狂:“景问筠景道长哈哈哈哈,世人都称赞的无情道修景道长居然也会怕哈哈哈哈——”
“本座偏就不告诉你,有本事你便杀了我!本座活不了,你的心上人也别想活!”
景问筠指骨捏得“咯咯”作响,她这话,就是变相承认了画中有不寻常的东西。
古有传言:蛇修一千年成蛟,蛟修五百年化龙。
蛇成蛟难,蛟再化龙则相对容易得多。
可蛇妖受血统限制大多短命,别说一千年,哪怕是能活六七百年者,已经是族中翘楚。但花青不认命,她想成蛟,想化龙,她不甘心被血统禁锢。
所以她在幻境中封印了一条蛟。
借用蛟的躯体吞噬掉入画的命魂,而自己再剥下蛟的鳞甲,吸食它增进的修为。
箬竹被蛟粗长力壮的尾巴勾住甩开,整个人撞上山壁,沿着崎岖不平的石块滚落在地。她四肢骨骼就像是散架了一样,半点力气提不起,眼前视线越来越模糊。
她该不会要交代在这里了吧?
命魂之所以称之为命魂,就是因为它最直接关乎了六界生灵的性命。对于神通广大的天族而言,天魂地魂散了还有可能重塑,支撑着元神的命魂却毁了就是毁了。
人死不能复生,神仙的命魂没了也不能复生。
也不知道这条蛟吞了多少人的命魂,蚕食了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
不知道景问筠发现她遇险后,能不能寻到办法进来画中,杀死这条巨大的蛟。
可别弄得和她一样,进来了,却没有足够能力制伏凶兽,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箬竹真想拍一巴掌自己这想坏不想好的脑袋,但四肢极度的疼痛,不允许她做出这个动作。毕竟,也是没办法的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对在乎之人总是担忧和期盼更多些。
只可惜,她要食言了。
来不及对景问筠说她其实也喜欢他了。
不过这样也好,她要是死了,景问筠的无情道兴许还能再修复如初。从今往后,他依旧是那个为世人所称赞的少年天才,最佼佼杰出的捉妖师。
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唯有她,到底是没能等到冬日寒梅绽放,摘下几朵带雪红梅,吃上一口心心念念的梅花蜜豆糕。
巨蛟的长颚大口对着她头顶咬下,箬竹本能地结印抵挡。但她实在太虚弱了,这点微末法力结的印,怎么可能挡得住巨蛟利爪。
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好像隐约看见了景问筠的身影,一袭纯白晃过。
从前听连翘说过,人死之前,油尽灯枯最后的那个瞬间,会看见此生最想见到的人,借以慰藉亡魂,好不带遗憾地走上奈何桥,饮下孟婆汤。
箬竹溢血的嘴角强忍住疼痛,拉扯出一个浅笑。果然啊,她是极喜欢景问筠的,只是从前没看清心意而已。
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重,直到白色影子淡的模糊看不清,她实在支撑不住了,缓慢闭上眼睛。
“阿竹?阿竹!”
她听见景问筠的声音在耳边唤着她的名字:“阿竹,是吾来晚了,吾带你出去!”
身体被一股力量托起,冰冰凉凉的,离开坚硬膈人的石头块。箬竹用残存的意识想,这应该是冥府黑白无常手持锁魂链来勾她的魂魄入阴曹地府了。
“阿竹,不要睡!”耳边焦急的声音犹在,“吾将内力渡给你,不要睡,再坚持一会儿,一会儿就出去了。”
后背传来阵阵暖流,从背脊顺延血液,行经四肢百骸,因为重伤被掏空的力气重新回到身体。
这应该就是回光返照了,看来黑白无常两位小兄弟工作还蛮人性化,给她留了些许跟俗世告别的时间。箬竹伸出手,攀上景问筠白色衣襟,扯了扯。
虽然知道这是人死前看到的假象,并不是真的景问筠本人。但六界皆流传亡者托梦的说法,想来,人死之前说的话,会被地府阴差带给生者,也未可知。
“咳,咳咳——”她张了张唇,却只咳出两口血。
托在身后的力气抚了抚她的背帮忙顺气,又用袖子擦去她嘴角血迹,箬竹果真觉得好受许多。
不得不说,白无常这伸来唇边的衣服颜色和景问筠挺像,工作服务也很到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很值得天宫诸位仙君学习的。
箬竹等到呼吸顺畅,不再咳血,终于有机会能够说话。
她气虚无力:“景道长,我……我有话对你说。”
幻象景问筠的语气偏快:“阿竹乖,吾已经找到了阵眼所在,等我们出去再说。”
这箬竹哪肯依他,回光返照的时间有限,她等不到的。何况,这只是她假象中景问筠的虚像,她已经死了,根本没有人回带她出去。
“不,我偏要说。”箬竹倔强道。
她泛白指尖凭着此时有点力气,抬起勾上景问筠的脖子,微微朝下使劲,将他的头压了下来,拉到与自己呼吸可感的距离。
而后,撑着上半身去够他。
在景问筠薄唇落下轻轻一吻,像是雪花。
只是这么一个小动作,就几乎花光了她所有力气。
箬竹猜想,回光返照的时间应该是快要到了,她隐约瞧见景问筠向来清冷处变不惊的面容,难得写满震惊和错愕,不怎么厚道地笑了:“景道长,你知道吗,就在昨天,我居然发现自己喜欢你。”
“只可惜,我现在要死了。所以刚刚那句话,你就当没听到吧。算起来我们认识也没太多天,你应该很快就能把我忘记,继续修无情——”
“阿竹!”白影突然厉声打断她,听声音似乎不大高兴且紧张,“不许说丧气话!你既亲了吾,便是吾的人!吾不准你死,你就绝不会有事。”
箬竹心里摇头,没想到景问筠这人居然还挺霸道。
只是亲一下而已,就给她灸上“他的人”这个烙印了。还有不准她死这句信誓旦旦的话,自然谁都不想英年早逝,可黑白无常都来勾魂索命了,难不成区区凡人还有那样大的本事,从阎王手里抢人?
等等……
不对不对,她怎么又弄混淆了。眼前这只是道幻影而已,根本不是景问筠本人。
既然是幻影的话,说话不着边际就相对可以理解了。
箬竹累极得再度闭上眼睛,任由黑白无常带走她的魂魄。期间,身侧似有灼热温度转瞬而过,应该是跨过鬼门关了。再之后的事,为仙数千载,功过善恶自有判官执笔定论。
生者惧怕死亡,死者便无所畏惧。她割舍下对景问筠求而不得的遗憾,放任自己睡去。
若是有缘,投胎后未必不能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小虐怡情(狗头),虐绝对不会超过一章的,那什么……苦尽甘来嘛,安啦安啦,准备下一章撒糖撒糖!
第48章 道长的深情道(20)
身子摇摇晃晃的,左右颠簸。
头晕脑胀,脾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搅,喉咙还有些想吐。
她忍了忍,终于是没有忍住,俯身干呕起来。
“喝口温水。”一只骨节分明如白玉无瑕的手,端着茶盏到唇边。
“谢谢。”箬竹下意识接过水,猛喝了两口,稍稍压下胃里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