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也不能掩盖这人早已上万岁了的事实。
偏偏景问筠还甚是恭敬地对他做了个揖,唤道:“文辞仙师。”
箬竹忍不住想翻白眼敲他个脑瓜崩,仙师个屁!这老头儿就是在她前头一任的姻缘神,后来老头儿偷懒偷上瘾了,就忽悠天君说身体不好,申请退休游历,把累活儿全都丢给自己。
她也是自那时开始,从混吃摸鱼小仙君,成为了天宫上唯一正牌的姻缘仙君。
难怪她方才就觉得这座岛屿上红艳艳的装饰分外眼熟。
这花里胡哨的品味,可不就是老头儿的喜好嘛。
说起来,算上她跌落人间之前,也有好几千年没见着文辞老头儿了,倒是没想到能在这座破烂岛上重逢。
“想来仙师已经收到吾日前的传书。”景问筠丝毫不知箬竹此时内心的心理活动,面朝文辞说道,“重塑魂魄之事,就有劳仙师费心了。”
文辞抬手摸了摸下巴,箬竹猜想他这个动作约莫原本是想捋胡须的,但手指摸到皮肤才想起来,这幅容貌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年郎,没长胡子。为了避免尴尬,只能摸起下巴。
只见文辞看向箬竹道:“重塑魂魄倒不难,只是这位姑娘口口声声喊我老头子,委实令人心寒。”
箬竹嘴角抽搐,这老头儿绝对是想忽悠自己喊他前辈。
但是,门儿都没有!
从前在天宫上,这老头儿就只会让她干苦力,和让她干苦力,她才不愿意喊臭老头儿前辈。
恰巧景问筠侧头朝她看来,箬竹嘟囔着嘴唇的神情尽数落入他眼底。本以为他会因为有求于人,而要求自己顺着文辞老头儿的话道个歉,可景问筠只是宠溺地伸手揉了揉箬竹额前碎发。
对文辞道:“阿竹她生性率真活泼,想来仙师年高德劭,必不会介怀几声称谓。”
箬竹听了在心里偷笑,景问筠这人还真是,要么惜字如金,要说话就绝对是语出惊人。他这话说的,不仅打了个哈哈推诿掉文辞的要求,还变相顺着箬竹的话,捧高了文辞年老。
她肉眼可见文辞气得后槽牙摩动,但又仗着仙师身份不好发作。
这一小插曲便轻飘飘揭过去了,文辞领着两人各自去到一间屋中歇下,又借口在重塑魂魄之前,需用灵力检查箬竹本体情况,让景问筠勿要前来打扰。
院子篱笆拉上,竹门吱呀关合。箬竹当即在木榻上盘膝坐下,大喇喇看向文辞:“老头儿,你怎么在这儿?”
文辞“啧”了一声:“你这小姑娘怎么几千年都不带变样的,一口一个老头儿没完了是吧?”
箬竹压根就不怕他,伶牙俐齿:“我这是夸你年高德劭,就知足吧。再说了,你能仗着自己是老神仙坑蒙得了我家景问筠,但绝对拐骗不了我。讲讲吧,到底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怎么就是坑蒙拐骗了?”文辞被他气得不轻,语调重了不少,“而且你们还没成亲呢,就成天‘我家’的叫了,你这小姑娘一点都不知道害臊。”
“害臊是什么?好吃吗?”箬竹手托着下巴,不以为意,“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要害臊做什么用。”
文辞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他是没想到自己手把手带出来的小姑娘,居然成了这把相。
“罢了罢了,我给你说正经事儿吧。”文辞抚了抚胸口顺过气儿,懒得跟她争论,“老头儿我这趟下凡呢,是专门来找你的。”
“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老头儿我六千年前给天君递了辞呈退休后,其实还给你牵了一门姻缘线。本来看你在后来几千年里都沉迷工作,胡乱过日子,我也没多管。直到二十来年前吧……”
“给你拉的那根姻缘线居然亮了!”
箬竹听着敷衍地点点头,她知道文辞说的是什么。二十多年前,正是她和池惟青的那段稍纵即逝的情缘。
“后来呢?”箬竹问他。
文辞道:“老头儿我本想睡一觉就去找你,结果这一觉睡的有点久,醒来时候也就是大半个月前吧,发现你那根红绳又暗了。可没安生几天,大概就四五天前吧,它又又又亮了,于是……”
“说重点!”箬竹忍不住打断他。
这说了大半天,无非就是说了二十多年前,和几日前,箬竹分别的两次动心。
这是她早就想明白,并在心底做出决定的,否则关乎着她姻缘的红绳也不会发光发亮。
“重点是!”文辞语气突然变得抑扬顿挫,人也从椅凳上弹起来,声音大得一点都不符合他银发翩翩少年郎的气质,把暴躁老爷子的本性彻底暴露了出来,“你那根姻缘线,冒的是绿光!绿光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啊。”箬竹轻飘飘地回应他,“绿光就说明我喜欢上的人,不是你给我牵线的对象呗。”
她慵懒打了个哈欠:“老头儿,你这人怎么越活越没胆儿了。”
牵上姻缘绳但是碍于诸多因素分手或和离,导致红绳断开的情人比比皆是。牵上姻缘绳的主角相互与另外的良人互通心意,导致红绳泛出绿光的情形,更不在少数。
好歹都是做了数千年姻缘神的人了,对各种预料之外的场面早该司空见惯了,怎还这般大惊小怪的。
“不论是红绳断了,还是冒绿光了,要说大影响,无非就是牵线的姻缘仙君没有功德,甚至倒扣功德值呗。老头儿你每年向天君领的退休功德金都有一大箩筐,不会还跟我抠这点功德吧。”
文辞被她念的双手叉腰,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步,半刻都安生不下来。
甚至箬竹越说,他就脚步迈幅就越夸张,直到箬竹最后一个字音落,他才终于逮着机会道:“嘿,我说你这小姑娘现在说话怎么一套一套的。这能是功德的问题吗?”
“这不是!”
“问题在于,没有历任姻缘神保佑的情人,会存在很多潜在的问题,很难走得长久!老头儿我这是在关心你的终身幸福!”
“所以呢?”箬竹悠然问他。
“所以!”文辞声如洪钟,“老头儿我作为教导了你几千年的前辈,不准你草率跟那个道士成亲!”
箬竹就任由他说,不放在心头的听上一两句,然后左耳进右耳出,顾自鼓着腮帮子玩儿。
“我现在呢,比起相信天神,更愿意相信事在人为。”她道。
毕竟她自己身为姻缘神在公事上就不甚靠谱,保佑不保佑的,都是虚话。
“你这是把老头儿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文辞愈发大声,“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你家那位景道长,有个情同手足的师弟。老头儿我最初在凡间游历遇上他的时候,他就想要不惜代价复活他的师弟。”
“老头儿我瞧他实在诚心,便教了他一个法子。”
“直到前几天他传信给我说,已经弄到了往生弥画。等会儿老头儿我就告诉他,往生弥画只有一卷,他只能在复活师弟和重塑你的魂魄之间选一个。要是他选了他师弟,到时候可有你哭的!”
箬竹半边腮帮子鼓着,含着空气愣住。
她自认识景问筠起,就知道他很在意那副画。却没想到,那卷画居然是传闻中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往生弥画。
文辞见她突然整个人沉静下来,以为她终于被自己说动了,当即双手一拍:“我现在就去让他做选择!”
风风火火地转身就走。
“等一下。”箬竹忽而从背后喊住他,“你刚才说,给我牵了一门姻缘线?牵的那个人,是谁?”
文辞警惕看她:“你想干嘛?”总觉得小姑娘不怀好意。
箬竹笑笑:“我就问问而已,绝对没想干嘛。”才怪!
她不会去试探景问筠,因为她是让景问筠无情道破碎的人,若是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便是太看不起无情道的坚韧,和景问筠的真心了。
但她却能做些别的。
既然文辞用姻缘红线为由束缚她,那她就把老头儿牵的线砍了,重新接上跟景问筠的姻缘,看文辞这个老古板还能说什么!
可文辞挠头留下句“不记得了”,就跑一样地遁走了。
箬竹撇了撇嘴,也不知道是真的年纪大做事糊涂不记得了,还是猜到了她的小九九意图,故意不肯说。
但箬竹也不在意他究竟说或不说。于她而言,能砍了最好,不能砍也罢,这都不过是个莫须有的形式。她仍旧是那句话,事在人为,比什么天神保佑都靠谱。
景问筠住的小院子就在她对面,只需推开侧窗,便能望见白衣道长背脊挺直地坐在桌边,桌面上摊放着往生弥画,还有从合欢宗要来的,装了他师弟骨灰的白瓷罐。
文辞在外人面前倒是端得庄正,做足了世人对神仙惯有印象的样子,半点叫人瞧不出本质上暴躁老头的本性。
箬竹不用放出顺风耳去听,就能猜到文辞在说些什么迷惑景问筠做选择的话。
她既揣了对景问筠的信任,便不欲听墙角。转而在屋内晃荡了一圈,果然被她在文辞的屋子里找到了一罐麦芽糖,和一包粽子糖。
老头儿素来爱吃糖,箬竹嗜甜的喜好也是跟他学来的。这会儿,这些糖正好解她的馋。
大半包粽子糖吃完,箬竹盘算着时间,那屋要说的话应当也差不多说完了。她拍了拍手上糖渣,推门走出去。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景问筠的声音穿透竹门,钻进了她耳朵里。
“仙师不必再劝,吾想的非常明白,且绝不后悔。”
“师弟于吾,是有余力便救,无余力便替他超度亡魂的兄弟。而阿竹……是吾哪怕以命换命,哪怕毁道入魔,不惜一切代价也必须救的心上人。”
“重塑魂魄之事,还叨唠仙师尽快费心了,毕竟……吾与阿竹择了明日成亲。”
紧接着,便是一截沉默。
而后木门打开,箬竹歪了歪头看向文辞,笑盈盈重复景问筠方才的话:“重塑魂魄之事,还叨唠仙师尽快费心了,毕竟……我和我家道长择了明日成亲。”
她笑里行间无不透露着几分得意,心想还真是风水轮流转。从前是文辞老头儿使唤她,现在总算轮到她和景问筠指使老头儿了。
文辞半口气憋在心口发不出来,他身为姻缘神前辈,还没受过这种挫折!又撞上箬竹抿唇憋笑,重重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箬竹脚步轻快走进屋中,景问筠抬眼看来,目中有柔色:“何事这样开心?”
“道长吃糖吗?很甜的。”箬竹背在身后的手朝他伸出,掌心躺着两颗糖纸包着的粽子糖。
景问筠捡起一颗,棕黄色糖纸在他莹白手指转了转,剥出内里金黄透明的糖果。
“张嘴。”景问筠道。
箬竹依言照做,景问筠捏在手里的粽子糖顿时送进了她嘴中,指腹轻擦过下唇,微凉指尖温度划过,转而她腰身被搂住,换了景问筠温热薄唇覆上来。
唇齿缱绻,景问筠吻得有几分霸道,掠夺着她嘴里空气,箬竹险些就要喘不过气儿来。
直到整颗粽子糖尽数融化,景问筠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但见他一脸餍足,伸出拇指擦去箬竹嘴角玉液,点头笑道:“确实甜。剩下的这颗,吾喂你吃。”
他说着,剥开另一颗糖的外衣,却是将粽子糖塞进了自己嘴里。
箬竹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不是说喂她吃吗?怎么反倒自己吃掉了?
在她眼睫扑朔如蝉翼的迷茫间,景问筠再度缓缓俯下身,贴上她的唇。
粽子糖若有意识,此时定想捶胸顿足,它居然成了这对情人缠绵悱恻的旁观者,干脆默默化成糖浆。
箬竹尝到他唇舌渡来的甘甜,后知后觉,原来她喂他吃,和他喂她吃的区别在这儿。
文辞走进来就看见了这样一幕,两个人沉溺在柔情蜜意中,吻得难舍难分。他下意识抬起广袖,遮住了眼睛。
这是他个老头子该看的东西吗?他不应该在这里,他应该去车底。但挡了一会儿想起来,不对啊,他为什么要觉得害臊?这整座岛都是他的地盘!
于是他又把袖子放下,堂而皇之站在边上,光明正大地看!脸上满是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悲愤。
虽然这头猪要本事有本事,有颜值有颜值,勉强能配得上他家白菜。
可到底不是他给箬竹牵线的良配啊!
文辞视线毫不避讳,活像一只发光发亮的电灯泡。
终于是箬竹先被他这直白目光看得羞赧,从景问筠怀里出来后,给他飞去一个“你怎么这么闲”的眼神。
文辞立马上前不动声色站在两个人之间,把这对情意绵绵的情人分开,对着箬竹挤眉弄眼:“不是要重塑魂魄嘛,不是明天就要成亲嘛,在这儿耽搁什么时间呢?”
“走了走了。”文辞说着拿起景问筠摆在说上的往生弥画,同时拽了箬竹的袖袍就往外走。
要不是箬竹知道,文辞这般行动和那根冒绿光的姻缘线有关,否则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还以为这是时时刻刻担心着亲闺女儿偷情人的老妈子呢。
箬竹被文辞拉回屋里,听见他关好门的声音,大喇喇在榻边坐了下来,摇晃着腿道:“现在你没话说了吧?”
文辞叉着腰,又开始在房间里兜圈子,吹胡子瞪眼的心情在他脸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箬竹续道:“反正这事儿不论老头儿你答应不答应,我的选择都不会变。后果是好还是坏,我自己承担,绝不后悔,但我相信景问筠的真心。”
“至于那根冒绿光的姻缘线,你有法子拆就帮我拆了,没法子拆也无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嘛,想那么多固有的规矩和保佑做甚,虚无缥缈的东西永远不如真实握在手上来的快乐。”
这个道理想来景问筠也会无比认同,否则,他坚守了那么多年的无情道,也不会在朝夕之间就彻底被他抛了。
文辞恨铁不成钢地瞥她一眼:“行了行了,打坐吧。”
箬竹咧嘴一笑,这就是不会再阻挠她的意思了。遂盘膝而坐,让文辞帮她重塑被蛟龙震碎的那一缕魄。
老头儿虽然在有些事的观点上迂腐了些,但仙术确是一等一的高超,箬竹安然闭上眼睛,气运丹田。大概两个时辰后,听见文辞老头儿说了声“好了”,缓缓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