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神魔深渊虽名称中带了个神字,实际却和他们天族没有半点关系。相反,倒是与魔有些关联。
在过去三十年间,各修真仙门会将降服的魔物悉数抛入神魔深渊中,任由它们在荒芜地界中自相残杀,或肆意生长。而到了覆云大会,所有人便需要在深渊中……猎杀魔物。
在七日之内,猎杀魔物最多的人为胜者。
这规则听上去平平无奇,但历届覆云大会上,死在神魔深渊内的修者不计其数。其中欲降魔物却不敌,反倒被魔物占据肉`身,蚕食灵识的,就有一大把。
这些人会逐渐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待自我意识全部被吞噬,就成了被魔物所支配,更高阶的魔。
除了被更厉害的修者猎杀,别无旁的下场。
可见神魔深渊之惊险。
是以,修为一般者,胆魄不大者,以及对自己能力不够自信者,都不会来参加覆云大会。相比起用命奋死搏个名声成就,总有一部分人更愿意安生活着。
到了覆云大会这一日,箬竹天不亮就醒了过来。
接下来要在神魔深渊中待上七日七夜,为了最大程度的猎杀魔物,她肯定得辟谷。所以今儿个早上,算是她最后可以享受美味的时光了。
箬竹趁着天色将明未明出门。她计划悄悄地溜下山,先在湄洲城中大吃特吃满足味蕾,然后在正午之前回到缙仙宗,恰好赶上覆云大会的开始。
可她腾云半空中,突然看到了前头一道熟悉的身影。
萧雁行?
他那么早出门干嘛?而且也是和自己一样,往湄洲城去的。
箬竹已经躲了萧雁行整整五天,她真的很怕自己一看见少年黯然神伤的落寞模样,就忍不住心软妥协,乃至再萌生出多在灵苍大陆留一段时间的荒谬冲动。
逃避虽然可耻,可在连自己都拎不清自己时,确实有用。
但也总会有躲不过,避不开的时候,就必然要面对。比如说现在,萧雁行已经察觉到身后有人了,他转过身,和箬竹骤然来了个四目相对。
箬竹面色有几分不自然。
“师姐早上好。”萧雁行若无其事地和她打招呼,像是从没发生过那天的不欢而散般。
“早。”箬竹回他一个问好,讪讪笑了笑,满是窘态。
“师姐这么早下山,是帮宗主去城外接哪家宗门弟子吗?”萧雁行又问。
箬竹心里只有那么想用遁走跑路来消解尴尬了,但萧雁行丝毫不提那天的事,加上他谈吐自然、神态平常,像是已经放下。要是她在此时过分纠结于感情,反倒显得她格局小了。
于是箬竹只能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和萧雁行同样云淡风轻,就当是普通师姐弟交情,回答说。
“不是,我下山吃个饭。”
“那还真是巧了。”萧雁行轻笑,“我也是下山吃饭去的,师姐不妨一道?”
“我……”箬竹想拒绝。
但刚开口就被萧雁行打断:“记得师姐喜欢吃甜食,城中正好来了一家擅做糕点的早茶楼,我带师姐去吧。”
箬竹听得不由咽了咽口水,她接连三日都在缙仙宗主峰用饭,吃了太多清淡素食,可叫她想念死甜点铺满舌苔的感觉了。是以今早下山,她本就打算奔着湄洲城新开张的早茶楼去。
但听萧雁行这意思,似乎他和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同一家店。
箬竹这会儿只是和他一块儿下山都难掩尴尬,更何况面对面坐着吃饭,各自夹个菜都有可能筷子相碰。她在换地儿吃饭和与萧雁行同桌共食之间飞快权衡,逼不得已地选择了前者。
万万没想到,素来以美食为天的箬竹仙君竟然也会有放弃口腹之欲的一天。
她打好拒绝人的腹稿就准备说,可比她嗓音更先发出的,是一晚上没进食肚子的咕咕作响。像是在回应少年的提议,更是在述说她的嘴馋。
箬竹脸色顿黑,这还要她怎么拒绝?
破防了啊!
萧雁行假装没看见她不自然至极的脸色,揣着明白装糊涂道:“我就知道,师姐肯定是想吃的。”
箬竹皮笑肉不笑对他勾了勾嘴角,她还能说什么?不管她说什么有用吗?这种情况下再找理由推脱,只会显得她欲盖弥彰,没有拿起放下的气概。
幸好之后的路程萧雁行没再多言什么,安安静静与她同行,好似回到了她刚救下少年时,始终落后半步跟在她身后的讨好模样。
到了湄洲城,正是工农出门劳作的时辰,因此早茶楼人来人往,生意昌荣。
箬竹他们到的时候楼上包房已经满客,只能坐在大堂中。
她从小二手里拿过菜谱,故意没理会萧雁行的喜好,全凭自己意愿点了几道小吃,而后才把菜谱递给坐在她对面的人。只见少年看都没看菜谱一眼,直接对小二说了句:“一模一样的,再来一份就好。”
箬竹蓦地感觉好不容易淡去些的窘迫,又再度漫上心头。
等着上餐点的那段时间,她为了不与萧雁行沟通对视,只能左顾右盼地听旁桌食客胡天侃地吹牛皮,做出一副自己很忙的样子。
所有小动作落在萧雁行眼里,半是无奈半是好笑。
明明那天佯装无情说出不要他的人是她,结果现在连看他几眼都不敢直视的人也是她。
他的师姐演技委实太差,假扮仙尊时漏洞百出,伪装冷酷时反倒叫人把情意看得透彻。
伙计很快送了餐点上桌,首先是一碗阳春面,淡酱色的高汤上漂浮着几点油花和绿色碎葱末儿,手执筷子稍稍搅拌,葱花和面条的清香瞬间扑鼻而来。
紧接着上桌的,是香甜可口的豌豆黄和豆沙卷。这些都算不得什么新奇吃食,直到一张晶莹透明的圆形薄饼呈上来,箬竹不由微愣。
“这是什么?”她问店伙计。
她记得自己没点过这道饼啊?
“这是咱们店里的招牌点心。”伙计笑笑,“新店开业,送给每桌客人免费品尝的,您请慢用。”
语罢,立马甩着布巾去招呼新进门的客人了。
箬竹对着手边的薄饼有些不知所措,这东西乍瞧和茯苓饼有点像,但仔细一看却又能发现,它内里没有馅儿。单独就一张面皮儿蒸出的薄饼,估计也无甚味道,有什么好吃的。
她把这张不知名的饼推到一边,没搭理,顾自吃起香喷喷的阳春面。
忽然,一只白净的手伸到她视野范围之内,萧雁行拿走了被她丢弃一边的饼。
箬竹不由得抬眸看去,只见对面的人用干净筷子将薄饼开出个口子,然后拿汤匙舀了一勺面汤,沿着口子倒入薄饼。原本白兮兮的饼内,瞬间灌满高汤,透出淡淡的金黄色,瞬间诱人不少。
萧雁行把灌了汤的饼送回到她面前:“这是灌汤薄饼,把冰镇甜汤或者暖胃热汤灌进饼里,再整个塞入嘴里。吃起来既有清新的面皮儿香味,又能让汤汁儿显得不那么腻。”
“师姐尝尝看。”
嘴唇就要碰到他手里的筷子,箬竹微微别开脸:“放在碗里吧,我自己吃。”
萧雁行并不依她:“放在碗里汤汁儿就该流出来了。”
箬竹看着眼前的饼,心情复杂。就着萧雁行这喂食的姿势咬吧,她那天狠下心才勉强做出来的无情就功亏一篑了,而且会给小屁孩以为能留下她的希望。
要是像上回拍开萧雁行手里葡萄那样,强硬推开他的手不吃吧……
讲实话她又确实很馋。
脑中天人交战,贝齿不禁习惯性地轻咬下唇,萧雁行一眼就看出她在纠结什么,也不逼她:“师姐如果真的那么讨厌我,不想吃我碰过的东西,就向小二再要一张饼吧。”
“我没……”箬竹下意识想说没讨厌他。但转念一想,假如萧雁行产生这种误解就能放下她的话,其实未尝不是她到达目的的一种办法。
于是她撇开眼站起来,按照萧雁行说的重新点了一张饼。
被撂在一边的少年盯着她与小二交谈,眼底没有一点落寞,反而笑意深浓。
师姐这演技着实令人堪忧。
来日方长,只要师姐心里在意他,一张薄饼之失算不得什么。
整顿饭总算是相安无事地吃了下来,除去后来萧雁行毫无缘由地离开了小半个时辰,再没有其他插曲。两人算好时间回缙仙宗,正好赶上覆云大会开始。
寂白宗炼制药人,且残害婴孩的罪行被公之于众,遭到了各门派的口诛笔伐。
依照修真界统一的规矩,寂白宗需得释放所有药人,至于所有参与其中的长老、弟子则被碎金丹、废修为,此生不得修道,祸首刘绩再受九九八十一道雷鸣鞭打散罪孽。
若能扛过雷鸣鞭最后活下来,便是神明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若直接死了,便是罪有应得。
灵苍大陆存在上万年,犯下不可饶恕罪孽订上耻辱柱的人不在少数,但经过整套刑罚最终活下来的人,迄今为止却只有一个。
可那人并没有改过自新,而是入了魔,成为了叱咤灵苍、风云一时的魔君。
也正是萧雁行身上带有半缕残魂的那位魔君。
眼见修为尽失筋脉寸断的刘绩才受了十来鞭就已经奄奄一息,在第二十鞭落下后更是直接咽了气,满座唏嘘。
忽然,一团黑气从雷鸣鞭溢出。
是魔气?
站在观刑台上围观的箬竹背脊顿时挺直,踮起脚尖往前望。
什么情况,那团黑蒙蒙的东西,真是魔气?
她咽了咽口水,看了眼身侧没任何反应的萧雁行。
不会吧?
真正的魔君转世心如止水,反倒是个籍籍无名的刘绩要入魔?
作者有话要说:白切黑影帝萧雁行:建议师姐少看小话本,多看看《演员的自我修养》
第74章 师弟的白月光(24)
“慌什么。”高坐长老位的凌宛秋见她浑身僵硬如临大敌,淡声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每次有人被雷鸣鞭打死,它残存在上面的残魂都会出来看个热闹罢了。”
箬竹闻言,顿时明白过来。
那团黑气和刘绩没关系,是当年魔君死后,寄生世间的另外半缕残魂。
而选择一直留在雷鸣鞭上,大抵因为这是他堕魔的开端,哪怕身死那么多年,也没放弃想找出下一个能继承魔君衣钵的人,否则它也不会放了半缕残魂在萧雁行身上。
只不过后来所有人,都再没有能熬过雷鸣八十一鞭的。
果不其然,那团黑气在半空徘徊小半圈后,重新钻回雷鸣鞭中。
一切重归平静,日头恰好升至中天,寂白宗的事情处理完,便是三十年一度的覆云大会比试了。
正式宣读的规则与箬竹前几日听闻得差不多,只是更多加了几条,譬如:不得杀害未被魔化的道友,不得携带灵兽协助,不得利用妖器故意吸引魔物残害道友……等等。
待条条框框的规则念完,缙仙宗又给所有参加比试的道者发了条金铃手串。此物可将他们在神魔深渊中的表现投影到大殿中,并且实时记录下每个人猎杀魔物的数量。
最后,便是滴血起誓。
在神魔深渊中不论生死,结果皆由自己负责,与缙仙宗无关,与整个修真界无关。
箬竹毫不犹豫用灵力在拇指划了道口子,滴血立誓,而后干脆利落地跳入神魔深渊中。
萧雁行则紧随她其后。
神魔深渊很深,箬竹感觉自己的身子在不断加速下降,可四周黑暗无边,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耳边冷风嗖嗖呼啸,在脖颈皮肤留下恻恻阴凉。
逐渐的,她还听见了阴森的桀桀笑声,应是深渊中魔物发出的。
笑声越来越近,似是正在径直冲着她后脑勺而来。因视线受阻,其他观感反而变得异常灵敏,她精准判断笑声传出的方向,并预判其走位,唰地飞出红绳欲灭之。
出手的红绳在打散魔物后,没有立刻回到她指尖,而是陡然又撞上了另一道灵力。
强劲修为相撞,箬竹的红绳登时断成了数多截。
那是……萧雁行的灵力?
萧雁行修炼的心法书册是她假扮成凌宛秋模样给的,萧雁行原先被魔君残魂堵塞的筋脉,也是她帮忙打通的。所以箬竹不可能认错萧雁行的灵力。
小屁孩肯定就在这儿。
可她凝神感知,并没有在周遭察觉第二个人的气息,显然是用修为刻意隐藏去了。
箬竹不禁怀疑,难不成萧雁行也在躲她?
明明早晨时候还又带着她去茶楼吃早点,又教她如何吃汤饼,怎么忽然之间也玩起捉迷藏了。
不过箬竹转念一想,这其实未必不是件好事。萧雁行出手帮她打散魔物,是出于彼此相识一场,和曾经关系尚可的交情。而不想见她,则反倒说明了他正在努力放下。
就像她这几日都逃避躲着不见萧雁行那样。
但分明是好事儿,她为什么心里却忽然觉得空落落,像是缺了一块般哽塞。
不过很快箬竹就没精力去想这些了,因为悬浮空中许久的双脚终于落到了地上,周围环境也不再是浓稠的黑。
箬竹身形微晃后站稳,她环顾四周,这里似是一处树木丛生的森林。奇的是,本该显绿色的草叶在此处却尽数蒙上了一层暗色。像是被烈火焚烧成灰烬般,烧干了勃勃生机,俨然是遭受魔物侵蚀而成。
有过半空中突然被魔物偷袭的经历,箬竹不敢掉以轻心,谨慎迈出一小步。
她左脚刚刚抬起,还没彻底落下,身后忽而响起一阵窸窣声,于是箬竹又小心翼翼地把脚收了回来。
那声响动听着比风吹草动重些,而且声音源头并没有魔气,反倒是一股与阴暗丛林格格不入的糕点甜香钻入她鼻子里,和早晨吃过的豌豆黄儿香味差不多。
箬竹可以肯定,后头那声音是萧雁行发出的。
约莫小屁孩比她稍晚半晌着地,脚踩在了干枯落叶上,原本想藏匿的行踪瞬间瞒不住了。
箬竹没有回头,嘴角却不由自主勾起丝缕弧度,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方才仿佛残缺了一块位置的心,在知道萧雁行就在她附近时,瞬间变得安定踏实。
再重新迈出脚步,不禁轻快许多。
可这一回她伸出去的脚还是没能落下。
当箬竹抬起脚才惊觉,她的小腿居然被一团魔气缠住了!
黑气像是从地底生长出来的藤蔓,缠绕在她的脚踝不断收紧,甚至有渐渐渗入她衣裙下皮肤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