箬竹在此之前从未听说过天宫上有哪位仙君与鬼域存在纠葛,她蓦地回想起有关风遥心上人的那些传闻。
喜红色,好美貌,爱看狗血小话本……
每一点都与她完全重合。
包括风遥第二次闯南天门的时间,恰好是她刚回天宫的隔日,让人很难不生疑到底是真有那么巧的巧合,还是掐着点刻意为之。深挖记忆后,许多朦朦胧胧的谜团仿佛都有了影迹可循,甚至她失误跌落天门那一刹那,除了连翘的呼喊声,似乎还听见了风遥紧张的叫唤混入风声。
就连风遥说他单枪匹马闯东海强抢宝物的事儿,箬竹也有印象了。
大约是几百年前西王母举办的一场赏花会,邀请了所有女仙。期间箬竹与百花仙君相谈甚欢,两人互赠法器灵物。恰巧东海四公主瞧见百花仙君的那件灵器甚是喜欢,颠颠儿跑上前来向箬竹讨要。
在天族,凡是旁人赠予的器物,不二赠二转,这是所有仙都心照不宣的事儿,箬竹自然不能答应她。可那东海四公主年纪小,才不到千岁,心性如同人间垂髫小儿一般。她才不管什么规矩与其他,只知道自己喜欢,就一定要得到,遂在箬竹跟前哇哇大哭闹了起来。
她这一哭,登时引来了诸多仙君围观,皆是哄着东海四公主勿闹,西王母甚至主动拿出自己珍藏的灵物送她。但那位四公主脾性不依不饶,一双眼睛瞪圆,盯着百花仙君赠予箬竹的灵器不罢休。
无奈,他们一群大人不好和小孩子太较真,箬竹只得将灵器给了她。
这点插曲说大不大,但事后每每大家伙儿提及,箬竹心中难免有些遗憾。百花仙君赠她的那件灵器,可造出奢华至极的花海幻境,漫天彩蝶飞舞。于私心而言,她喜欢得紧,却不得不忍痛割爱让了人。
算算时间,风遥闯东海正好是赏花会结束之后的没几日。
当时消息传上天宫,箬竹听闻东海四公主放在心尖儿上的宝物被风遥强抢,还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她彼时想的是,虽然东西注定不可能回到自己手中了,但能让那位性子顽劣的四公主吃点小教训,她就不算吃闷亏。
一切,都对上了。
风遥的心上人是她,所以强闯天门,在她崴脚失足后,同样追随跃下天界。才有了后来四百年间,她辗转三世人间经历的种种,都与风遥有关。
只是箬竹不明白,她在此番来鬼域之前,与风遥的交集仅仅局限于,听说过六界中有这么个人物。
风遥是怎么对她有感情的?还坚持了不算短的四百余年。
方才箬竹放下床帐离开后,风遥已经浅浅睡去,这晌被她乍然的汹汹气势吵醒,那双素来犹如狐狸精明的眸子迷蒙未褪。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着,箬竹心底有思绪百转千回,似海面浪潮一道澎湃过一道,而风遥瞧见她手中握着书册,登时恍然。
他撑着手肘从被窝中坐起,恢复背靠玉枕的坐姿,眼底有慌乱一晃而过:“你都知道了?”
箬竹拿捏住书卷的五指紧了紧,又松开,干脆把东西丢到了地上:“我倒希望自己不知道。”
如果时间能倒流,她一定在看到画中内容后,不动声色将一切放回原位,然后退出大殿,独自寻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好好想一想,该如何面对风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感慨他追逐自己四百余年的痴心,却不可泯灭的,风遥欺骗了她。
箬竹在鬼域醒来整整三日,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亦不算少,但风遥宁可巧言令色以赚功德的名义哄她成亲,也从没有坦白的打算。
这难道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吗?箬竹不明白。
他们之间有三世结发两不疑的情意,风遥到底为什么不能和她剖心相待?
倘若她今日没有留心书卷,未曾明了真相,风遥是不是打算一直将她蒙在鼓里。然后重蹈覆辙前三世的心思,用尽各种办法或手段诱得箬竹对他动心,从此温香软玉在怀,相安无事而眠。
喜怒参半,还有猜不透想不通的困惑,让箬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大一个晴天霹雳。
因此当风遥哑声说对不起时,箬竹撩了裙摆在他床尾坐下,目光犀利直视风遥恍如旋涡惑人的眼瞳说道:“既然都道歉了,那就说明你也知道自己有错。说说看吧,错在哪了。”
风遥听她语气不苟言笑,整个人腰杆儿挺直,端的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子,心底黯然:“我不该瞒着你。”
“你刚醒来那会儿,把对我的厌烦明晃晃写在了脸上。我害怕你不能接受那样的真相,也怕你知道后一怒之下离开鬼域立誓与我再无瓜葛,就想先瞒着,慢慢地告诉你。”
归根结底是怕她会离开,箬竹听了这话火气稍稍平息些许。幸好,风遥没打算瞒她一辈子。
但她还是不能接受:“我醒来时,身边没有任何一件传音法器,你都提防我到这一步了,还怕我会离开鬼域?我个没功德没仙力护体的仙君,能走到哪里去?再者说,我在你眼里就是脾气那么冲动的人?”
“我从未如此想过,咳咳咳——”风遥说话扯动伤口,咳嗽好几声后才续道,“阿竹,不论你相信与否,灵宝法器随着你原本的仙身消亡,哪怕用了仙身重铸之法,灵宝也无法重铸,并非我存了提防之心。”
“至于脾性,也是仙身重铸的后遗症。”
箬竹抱着手臂,仙身重这两点,倒是和她在药房纸条上看到的内容一致,没什么好追究的。
但提及纸条,她复又回忆起另一张描述招魂秘术的白纸上,几个醒目字眼。
箬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她想要风遥亲口坦诚一切,好过自己劳心费神地猜,那样难免有猜错误会的风险。便直接问说:“我记得仙身重铸不是那么容易成功的,还有我重聚散掉的魂魄,你都付出了什么?”
但见风遥轻轻摇头:“一点损伤而已,算不上付出。”
箬竹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找出他说谎的痕迹,可惜单纯论心思深,她远远不如风遥。那双回望向她的眼睛浓墨深黑,没有半点心虚,让箬竹心下一寒。
都这种时候了,说坦白局也不为过,可风遥还在隐瞒。
箬竹面色微沉:“我不信。”
她亲眼见过纸条,所以现在非要风遥亲口承认“万蚁噬心”四个字才肯罢休,否则缺乏完整信任的关系岌岌可危,一触即破。而且她也想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四百年时间,箬竹很清楚每一世的风遥都对自己情意深厚,她也同样付出满腔爱意。哪怕让而今得知所有的她重来一次,箬竹依旧会大胆且疯狂地去爱。这一点,不会因风遥的欺瞒有所后悔。
只要他说出“万蚁噬心”,箬竹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心软:他为自己付出多惨痛的代价啊,作为感情的接受方,自己为什么不可以稍微宽容得多一些。有苦衷的欺瞒都已经过去了,就原谅他和好如初吧。
她活像个写小话本的作者,虽然搭在床榻边沿的手未握笔,却已然将后续剧情走向想得完整。
箬竹觉得风遥无非说出她想听的,或者摇头坚决否认交换代价两种可能,可不曾想自己听到的,会是风遥长声叹道:“阿竹,我有没有付出代价,乃至付出了什么代价,这是最不重要的事。我想救你的决心,没有任何外力可以阻挡。”
“可如果我现在说了,你也许就会觉得我在用悲惨卖可怜,用经历求原谅。与其如此,倒罢了。”
“阿竹,其实你把我和他们分得很清楚,你无条件信任的是他们,至今还在试探的是我。爱的是他们,不爱的是我。”风遥阖了阖眼,扯唇苦笑,“你就当我只是受了些不痛不痒的小损伤吧。”
他不能再消磨箬竹对他最后那丁点信任了。
箬竹耳中落满他重伤后嗓音气虚沙哑,手指不由自主攥着被单蜷起。风遥这是承认了代价不小,却似乎打定主意不肯告诉她究竟是什么,他始终不欺骗,却一直在隐瞒。
他所有话都直直戳进箬竹心窝最深处。
风遥太了解她了,当他说出箬竹爱的是他们,不是他时,箬竹感受到自己心跳停滞了一瞬。不是那种因震惊或愣怔的停滞,而是一种……认可。
的确,她没有办法因为风遥和他们是同一人,就将爱意转移。
爱过池惟青,爱过景问筠,也爱过萧雁行。
唯独对风遥,没有心动。
她与风遥对峙许久,在想清楚这点后,相比起风遥对她不够坦诚,箬竹而今更关心曾经三人的一举一动,是否都有风遥在背后操控。她更在乎怦然心动时的情意,是否纯粹。
箬竹深吸一口气,镇定情绪开口:“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他们三个的记忆,与你,都双向互通吗?或者换一种更通俗的说法,他们是不是都知道我仙君的身份,知道我为什么会跌落人间,知道你所知晓的一切,却像模像样扮演着各自的身份角色,蒙我在鼓里?”
风遥眉峰皱紧,她这是要彻底将前头四百年与现在分割清楚啊。
“你放心,你担忧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风遥每说一个字,心脏就抽搐着多疼一分。明明深可见骨的伤在胸腔,他却浑然不觉了,“我虽跟随你跃下南天门,但光阴错乱与我无关,便只能化作一抹神识追你而往。”
“那缕神识,并不带有我的记忆,也没法由我`操纵。”
箬竹反问:“所以你的意思是,那缕神识唯一的用处,在于寄存了神识的人寿终身陨时,它会重新回到你灵海中,把那些年的记忆带给你?”
“嗯,但我化作神识追你下凡之时,想的其实并非这个,而是……”风遥抬眸深深,“那缕神识中带了一丝我的情感,它从始至终只记得一件事。”
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狗风遥:我错了,我不该隐瞒。
箬竹:哦,你瞒就瞒了,反正我不爱你。
扎心一刀jpg
第92章 鬼王的命定缘(10)
池惟青初见她便褪尽帝王威仪眉眼含笑,景问筠坚不可摧的无情道顷刻间破碎,萧雁行因她滋生心魔。
看似一见钟情的情意,都有据可循。
箬竹没有在风遥处多待,她需要独自冷静一段时间,把自己关在了房间中,白日不开窗,夜晚不燃烛。
除却饭点有人敲门送食物来时,她会起身用上两口,其余时候都在床上坐着,被褥盖住大腿,双臂搭在膝盖,宛如一座风化了的石雕像。
也不知是因为最近饭菜非为风遥掌勺,还是因为自己情绪恹恹实在提不起胃口,总之箬竹觉得这几顿的饭菜异常难以下咽,味同嚼蜡。接连两三回相同口感后,她干脆让人别送了。
而说是冷静,其实大部分时间她都只是盯着被褥的绯红色发呆,或视线停驻在被套上用蚕丝绣制的竹纹。脑中思绪恍若千百根线头缠绕,纷扰杂乱,怎么想都理不清楚。
直到箬竹回屋的第三日,两名鬼医叩响了她的房门。
“你们回去吧,我没事。”她下意识以为是风遥找人来看看她身子状况的。
“仙君无事自是最好的,但……”鬼医顿了顿,叹息,“今日我们过来,是想请仙君去流逍殿看看,王上他的情况……不是太好。”
流逍殿是风遥住的地方,箬竹没精神,随口敷衍:“他情况不好,为何要我去看。我又不是医者,你们都治不好的毛病,我更加不行。”
门外安静了一瞬,箬竹以为是两人走了。可过去小片刻,鬼医再开口说的话,却让她不由微愣。
“仙君还不知道吗?自仙君那日离开后,王上就咳血晕厥了。我们本来觉得是伤口发作导致,应当无甚大碍,可我们用灵力渡过去的药全都被王上排斥了出来,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现象。倒是……”
“王上在昏迷中嘴里一直喃喃着仙君的名字,皱着眉像是陷入了什么梦魇,不愿醒过来。”
箬竹在短暂的愣怔后,深吸一口气,她努力撇开自己突如其来的揪心和一丝丝担忧,淡淡回应:“既然是陷入了梦魇,你们想办法把他从灵海里拉出来就是了,我仙力匮乏,你们找我也没用。”
鬼医见她是打定主意不管这事儿,无法,只能自己回去想办法。
可陷入梦魇哪敢贸然拉扯,这稍有不慎就会损伤灵海,后果绝不是他们两个小小鬼医承担得起的。
而今,只能听天由命,盼着王上能自己从梦魇中醒过来。
内殿再度安静下来,箬竹的心却没法静下来了。她看见绯红被褥上的枝枝竹纹,脑海中不断闪现出鬼医说的那句“王上在昏迷中嘴里一直喃喃着仙君的名字”。
箬竹烦躁地躺下,风遥陷入梦魇跟她有什么关系,难道还能怪到她头上不成。
是,她不否认风遥可能真的很喜欢她,但谁规定她就得回报同等喜欢的。箬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别去想那么多。往最简单了做决定,她无非留在鬼域和离开鬼域两种选择,前者就代表她接受了风遥,后者则相反。
连风遥自己都通透地说了,箬竹将他和前世三人分的很开,对他无情,更谈何接受。
既然迟早要走,那么风遥现在再怎么闹也轮不到她去管。
许是这几日身心俱疲,又难得吃得少,她虽格外烦躁,但刚阖眼不久便也睡着了,甚至还做了个梦。
梦里红烛曳曳,箬竹双腿缠在风遥腰间,双手越过他肩膀把玩银白长发,嘴里含混嘀咕:“唔……牵线,这个和哪个比较好呢?”随后她拽着风遥头发一把抓,揪起两绺开始绕麻花辫。
她整个人一副骑在风遥身上的姿势,磕磕巴巴编完一股辫子后,还不忘揉上两把风遥的头顶,将他如星河瀑布般的银发弄得乱糟糟恍若鸡窝鸟巢。
她不知扯断了风遥多少根头发,而风遥始终没有露出一丝不耐烦,就连他偶尔说上一句“阿竹别闹”,也是语声宠溺,眉目温和。
箬竹猛地从浅眠睡梦中惊醒,盯着床顶雕刻精致的竹叶雕纹,心跳久久不能平复。那是她醉酒胡闹的那一晚,原来,她清晨瞧见风遥满头糟乱都是自己的杰作么?
她不由将梦中所见风遥的眉眼,与昨晚鬼市街头,银发红衣郎君手捧花束隔着拥挤人潮盈盈望向她的模样重合起来。眼尾挑着笑,半朵彼岸花暗香浮动。
风遥在她跟前的大部分时候,都不像外人眼中阴鸷妖邪的鬼王,也不似设下陷阱捕猎的猎人。
非要说的话,池惟青和他是最像的。心思深,也确实会使些小手段诱她靠近,但皆是出于真心。分明可以用铁血手腕,却在遭她拒绝后,从不会勉强,反而妥协着退后,自己承受着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