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定是不行的。
纵然嘴巴倔强死不承认,人高马大衣冠楚楚,但既定真相摆在那里。箬竹目光微微下挪,以极快的速度扫视而过,暗自咋舌,不行就是不行。
这也能解释得通为何她寻妻追妻四百余年,始终无果。大抵两人在你侬我侬时,轻解罗裳来了场鱼水之欢,却不料,那姑娘乘兴而来,拂袖败兴而归。
箬竹深谙自己发觉了惊天动地的大秘密,鬼域至尊风遥,他不行。
但当事人就在自己面前,像是逮着白兔的狼,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将她拆吃。箬竹可不会傻乎乎在狼匹的掌心上蹦跶跳舞,她咧嘴故作无知地笑了笑:“我说什么了吗?我什么都没说啊。”
风遥将她所有神色尽收眼底,自然也没放过少女一闪而过的慌张,手指轻点着玄冰折扇把玩,饶有兴致勾唇低低笑了一下:“是吗?”
“是啊。”箬竹声音紧绷着,突然,她面色一凛,视线越过风遥的肩膀,“那是什么?”
风遥并未听见身后有动静,但见她瞳孔骤缩,不由得回头。
却是空无一物。
再转过身,眼前的人也不见了。
风遥后知后觉,他这是被小白兔给耍了?演技倒是有所见长。
眼尾瞥见一抹红色衣裙闪进岩石后,以及少女没用仙力,双脚奔跑在地面的哒哒声传来,风遥不禁哑然失笑,眸底浓稠墨色顷刻间化开,连忙追上前去。
这回,他绝不会再丢了她。
箬竹吭哧吭哧卖力跑路,她承认自己很没出息,险些被风遥那个危险眼神吓到腿软。但常言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先跑了再说总没错。
她似乎真的对九幽地狱中的地形很熟悉,遇见分叉口时,身体本能地就帮她做出了选择,丝毫没有犹豫往这个方向会不会遭遇未知的险境,与她在鬼城外那片树林中的状态截然不同。
箬竹寻思着没准她能就这样走出九幽也说不准,但她千算万算,忘了算风遥对地形的了解比她更甚。当她再次拐过一个弯,高大身影蓦地将她笼罩。
风遥折扇合起在她头顶轻轻敲了一下,眉眼挑着笑:“还跑吗?”
箬竹双手捂住额头,其实风遥手劲控制得很微妙,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疼,但她就是莫名怕风遥再敲,撇撇嘴小声嘀咕:“跑啊,怎么不跑,不跑那是小傻子。”
“才两个时辰,就忘记林子里的教训了?”风遥好笑,“要是我来晚些,会不会又看见你偷偷抹眼泪?”
“那不一样!”箬竹感觉受到了嘲笑,大声辩解。
风遥饶有兴致地反问:“怎么个不一样法?”
箬竹嘴唇翕动,正要说话,出口却是一连串结巴颤音:“你你你你看后后后边儿……”
风遥挑眉,相同的把戏想玩两次?这回倒确实比刚刚像那么回事儿了,他听见身后有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以及鬼族的气息袭来,都是可以用灵力伪造的。
但白兔之所以是白兔,便因她从一而终的单纯,以箬竹那点小脑袋瓜绝对想不出刻意伪造出声响迷惑他。所以这一回他身后是真的有东西,如果没猜错的话,应当是将欲偷袭他后背的恶鬼。
风遥却并不着急,他反而上前一步,手掌撑在箬竹身后的岩石上:“阿竹可听过狼来了的故事?”
箬竹一个不慎被她堵在了狭小空间中,背靠石头,眼前则是风遥俯视着他的身躯,躲无可躲。她丝毫不知风遥心中盘算,还当他故意拿狼来了的故事哂笑自己,其实是不信背后有危险。
眼见那东西半张脸埋藏在兜帽阴翳下,步步紧逼,箬竹急得直跺脚:“别管狼不狼了,现在是鬼来了啊!”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鬼已然举起镰刀朝着风遥的肩膀狠狠落下。箬竹从没觉得哪一刻的心跳快过这般,她手臂颤抖,蓦地急中生智,将握在掌心的驱鬼红珠丢了出去。
而在她抬臂的同时,风遥撑在岩石的手握住她肩膀,旋身侧躲,避开那把朝自己落下的刀。
一番天旋地转,箬竹惊疑未定,人已经被风遥带着站在了离原先那处数米开外。
风遥听见珠子落地,在坚硬地面滚了几圈,有些始料未及,挑眉看她:“这么担心我?”
箬竹心跳尚未平复,粗`喘着气:“谁担心你了,我是担心我自己!”
“就刚刚那个位置,白刀子扎进你肩膀,能溅我满脸血,脏都脏死了。再说了,你要是死了,我怎么保证他接下来不会对我下手,我怎么继续赚功德回灵苍。”
她一通情绪发泄完,好歹是从惊险中缓过神来了,抬眼正对上风遥好整以暇的目光,墨眸中带着笑。不是他日常勾挑出的浅淡笑意,更像是发自内心从而点燃了明眸。
没有戏谑揶揄,却偏生让箬竹双目瞪圆,蓦地反应过来那一幕背后的缘由:“你骗我?!”
“你刚才明知道后面是个什么情况,但就是不回头,就是想看我着急,看我为你担心?”
缺乏信任的关系便如此般一触就碎,岌岌可危。
风遥眼底笑意同样在刹那间退去,他能感受到小白兔似乎生气了。和往日里张牙舞爪的吓唬人不同,这次是真动气,不免皱眉解释:“阿竹,我……”
“别跟我扯其他有的没的。”箬竹毫不留情打断他,掷地有声地质问,“你就说,是或不是?也好让我知道,你口口声声不会说欺骗我,到底是真心承诺,还是信口捏来,对谁都可以为着讨人开心就说出去?”
印象中,这是箬竹第一回 叫他全名,纤长眼睫不再扑朔眨动,脸上神情虽无甚恼怒的痕迹,却足够叫风遥心里发慌。总有那么些人,越生气,表面看上去越平静。
他面对箬竹的发怒始料未及,但也毋庸置疑地知道,这次玩脱了。
“怎么?被我说中,你无话可说了?”箬竹咄咄逼人。
她心里同样哽得难受,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了欺骗玩弄。本就不该信风遥这种心思极深之人的,可怎么就因为他来树林里寻自己的那份暖心感动,放下戒备与怀疑了呢。
她单手支额往后退了半步,没有理会风遥伸手欲递还被她丢掉的驱鬼红珠,也没有理会正在缓缓流失的功德。
“对不起。”风遥垂眸阖眼后,血色天光衬得他眸中带了隐隐血丝,“是我开玩笑没轻重,过火了。但我从没想过骗你,包括那句不欺骗的承诺,也只对你一个人说过。”
他浑身透着难言的痛苦,但箬竹只是淡淡呵笑了声,不以为然。
都这种时候了居然还在骗人,只对她说过不欺骗的承诺?呵,这是在哄三岁毛头小娃娃呢。谁不知道他风遥追逐了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四百余年乃至更久,最真挚的承诺没和心上人说反而对她讲了,这话说出去谁会信。
箬竹只觉得疲惫,她别开脸:“你找人送我回去吧,我累了。”
风遥心头咯噔一下:“回哪里?”
“想回灵苍,你能送吗?”箬竹凉凉反问。
她现在甚至不能确定风遥到底是真的没法送她回去,还是单纯地不想放她回去。因为就在方才,箬竹后知后觉自己醒来至今,就没见过以往贴身携带的传音水镜等等一系列可用作传音的东西。
像是刻意阻隔了她与外界的联系。
如此深的心思,怎可能没有图谋。
只听风遥道:“灵苍和鬼域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我确实无能为力。既然累了,我送你回城。”
“可我不想要你送。”箬竹自动忽略掉他前半句话,转身抬步就走。
风遥望着她扬长而去的背影,片刻愣怔,哪怕曾经两度见她坠落南天门,也都不如此刻无力。但他自是不可能放任箬竹单独离去,人生气了便顺毛哄,归根结底是自己的错,慢慢弥补总能好的。
他很快收拾好心情,跟上前头那道明亮艳丽的身影,保持着不近不远的间距。既不会被她发现惹来厌烦,也不至于无法护他安危。
风遥这个念头还未完全落下,便是此时,一道黑影从岩石后蹿出,直袭箬竹后背。他目色一凛,以最快的速度飞出灵刃打掉了他对准箬竹的镰刀。
走在前头的箬竹听见动静回头,失了武器的鬼锲而不舍以五指替代武器,长如柳叶的尖锐指甲倒映在她的瞳孔中。她猛然意识到因为自己没接风遥给的那颗红珠子,遇上恶鬼了。
箬竹下意识甩出红绳,可功德在她厌弃风遥时散尽,这晌捏出仙诀的指尖没有丁点反应。
眼见恶鬼状似白骨的指甲就要划过她手臂,箬竹忽然被人往后拉了一下,她听见利器划破衣衫的撕扯声,是风遥挡在了她身前,把珠子塞进她掌心。
一切都在瞬息之间,她尚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风遥已经一掌拍在那恶鬼的心口,魂飞魄散。
箬竹正要松下一口气,又一只利爪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恰好转过身看她的风遥来不及想为什么已经有了珠子还会引来恶鬼,他本能冲上前拽开箬竹。
依照原来轨迹必定扑空的利爪在半空陡转。
它变换速度之快,把风遥都被骗了去,五指蓦地穿过胸膛,桀桀大笑:“什么鬼王,什么叱咤六界,依我看就是个色令智昏的糊涂鬼,哈哈哈哈——居然连我虚晃一招都没法识破,哈哈哈哈——”
箬竹定睛便见风遥胸口插着五根手指,鲜血不断流出,染深他襟前衣衫。
她被风遥拉着的手不住颤抖,顿时明白这恶鬼哪是冲她来的呀。箬竹手中握有驱鬼红珠,寻常鬼族根本不可能近身伤害到她。这恶鬼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风遥。
他听见了自己与风遥争吵的对话,遂猜到风遥定会救她。所以假意对箬竹下手,只等风遥在自顾不暇时暴露破绽,一举得手。
恶鬼的利爪还在往前,箬竹甚至能听见皮肉被割破的声音,看得她胆战心惊,别过脸朝地面,却又忍不住担心风遥的情况,最后目光停驻在他的面容,苍白却并不虚弱。
风遥咳嗽两声,嘴角渗出一行血迹,抬袖间轻飘飘拭去:“你就是那个在九幽闹事的东西?”
他称眼前恶鬼为东西,轻蔑可想而知,哪怕此刻他才是被重伤者,却并不把这点痛放在眼里。
“是我,也不是我。”恶鬼每说一个字,利爪就用劲儿一分,“本来以为把你引进九幽会是一场恶战,没想到哈哈哈哈——没想到你居然带了个姑娘进来,还小心翼翼地护着哈哈哈哈——”
“风遥,受死吧!”他丑陋面孔被仇恨的阴霾蒙蔽,咬牙切齿地咆哮,“你就算当上了鬼王又怎么样,还是改变不了血统低劣的事实!你就是只从九幽爬出去的恶鬼,凭什么把我们关进这……”
话音戛然而止。
恶鬼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匕首,满脸不敢相信地抬眼。
箬竹坦然接受他狠毒的目光,同时手持短匕横向转动:“别这么看我,我只是觉着你满嘴屁话,该死罢了。”
“血统低劣怎么了,只要德配其位,他就是能当至高无上的鬼王。而你……”箬竹撇嘴鄙夷,“作奸犯科的恶徒,能让你继续活着已经是天大仁慈了,非但不改过自新,还妄想离开九幽?做梦去吧!”
箬竹根本不带怕的,纵使这东西的利爪再狠厉,但她掌心握着驱鬼红珠,就没有任何鬼能对她放肆。
而自己虽然没了仙力,但出招的基本速度还在,方才趁其狂妄不备时,拔出风遥藏在靴侧的短匕,一剑穿肺。
箬竹拿着短匕的手使力,想就此了结掉此鬼,手腕却忽然被人握住。
风遥抬手揽住她肩膀,在少女转过头的瞬间,打得那鬼灰飞烟灭:“杀人是手染罪孽的事,让我来。”
音落,整个人因重伤向后踉跄半步。
箬竹连忙扶住他,瞧见他胸口五个血淋淋的窟窿,也顾不得在此之前她正气恼着风遥玩弄她的情绪,整个人只觉得心乱如麻:“你,你还好吗?”
风遥嘴角扯出苦涩浅笑,摇了摇头:“不大好。”
答应过不会在欺骗她,所以,连说没事儿想哄哄人别担心,也不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预估进度,下一章女鹅能就发现狗风遥=她的小屁孩=她的景道长=她的小皇帝。
你们猜,女鹅和风遥对质的时候是会甜还是虐咧?(狗头)
第90章 鬼王的命定缘(8)
风遥在强撑着回鬼城的途中,晕倒在地,鬼医此时已在殿中诊了大半个时辰。箬竹手中紧攥着风遥永不离手,却也在高大身躯轰然倒下时,滑落掌心的玄冰折扇。
她在外殿等待得心焦不已,只要一闭眼,五个血窟窿就赫然出现在黑暗视线中。乃至端起茶盏喝水,垂眸间也会见芽青色茶面漂浮五点殷红,宛如倒影。
箬竹从没像现在这般自责过,一炷香时间内,她做了无数遍假设。如果那晌她没有和风遥发生争执,没有赌气地扭头就走,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其实仔细想想,风遥那会儿故意惹她担心紧张,并算不上什么大的原则性欺骗,充其量属于逗趣儿玩笑罢了。而她不依不饶地诘责,略微显得小题大做。
况且以他们俩原本无甚情意,风遥还救她一命的关系而言,风遥对她这几日时不时就闹小脾气的态度,已经足够好,便越发显得箬竹有些过分。
她坐立不安良久之后,鬼医总算出来了,箬竹连忙上前询问:“他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事。”鬼医道,“得亏王上有灵力护体,那一爪也没正中心脏,吃些滋养心脉的丹药,再修养几日便能恢复。”
箬竹悬了大半夜的心,终于稳稳落下。风遥受伤她有难辞其咎的责任,从鬼医手中接过药方子后,便朝药房而去,寻思着一会儿送药去,顺便给自己那通坏脾气道个歉。
雾蒙蒙的清晨天光逐渐明亮,众鬼经历了夜的狂欢,纷纷躲回阴暗屋舍。
箬竹推开药房铁门,连个职守的鬼都没见着,看来得要全程亲力亲为了。
她是懂些药理的,依着药方配药于她而言并不难,繁琐的是她头一回来这间药房,不知各种药材分别存放在何处,需得一个一个抽屉拉开慢慢找。
蓦地,两张折叠的纸条从抽屉缝隙间飘然落下,箬竹从地上将其捡起,本欲归回原位,却不禁瞥见薄薄白纸透出墨色深浓的四个小字:招魂秘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