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姐走后,茶水间只剩下尤堇薇。
杯子里的茶水渐渐没了热意,微凉的温度提醒着尤堇薇她已近四年没回邺陵了。
自从父亲去世,外婆被接到洛京疗养,她便停留在这座陌生的城市。
从年到尾,再也没回去过邺陵。
这一日到了傍晚,尤堇薇接了个电话。
疗养院打来的,看护外婆的护工说这阵子外婆精神不太好,总是提起她,让她注意保暖。
护工说了这么多,话里话外只有一个信息。
外婆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尤堇薇紧捏着手机,脑子里一时是玉镯,一时是那胡同里的男人说“反正你要去邺陵”。
陆老板要去邺陵,且要呆上一阵子。
那玉镯……
-
年二十五早上八点,尤堇薇到了机场。
许是因为愧疚,陈姐把机票升到了头等舱。
空姐帮她放好行李,见她只穿着大衣,又贴心地拿来一条小毯子。
尤堇薇温声道谢,而后拿出速写本。
她的座位靠窗,晴光洒落。
纤细的手指握着只铅笔,纸上落下光影。
做她们这行的,就是要善于观察。
老师曾说过,要仔细、耐心地观察大自然,才能做出浑然一体,让人真假不辨的仿真花来。
不多时,飞机上几乎坐满了人。
只有头等舱还空着两个位子。
临近起飞时间,空姐们低声交谈了几句,忽然安静了下来。
尤堇薇注意到她们的神色变化,朝通道口看去。
脚步声先响起,不重。
步伐间隔不同,走得随意自然,金属碰撞叮当作响。
深蓝色的呢子大衣晃过一角。
下一秒,身形颀长的男人带着一身凛寒破空而来。
冷白的指骨微弯,捏着一只纯黑色手机,瘦削的腕骨凸起,包裹着白金色的腕表。
百达翡丽的鹦鹉螺。
颜值优越,价格也相当漂亮。
视线往上,颈间挂着goros的羽毛项链。
夸张却不突兀。
锋利的下颔弧度自然,薄唇间叼着一根棒棒糖,耳垂上嵌着一颗黑玛瑙耳钉,墨镜遮住大半张脸。
依稀可见眉骨上锐利的伤痕。
更亮眼的,是他的发色。
难以驾驭的冰川灰。
尤堇薇瞥见那熟悉的颜色,下意识抬起速写本挡住自己的脸,耳朵听着动静,等那人坐下,她悄悄探眼看去。
他身边跟了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肤色苍白。
会有那么巧吗?
这念头刚浮现一瞬,男人的电话响了。
系统自带的铃声,响了一阵,没动静。
那边又打来第二个,这一次只响了几秒。
同样的语气,不耐又狂妄——
“ZG567,8493。”
“我的保单编号,受益人不是你,挂了。”
翻译过来,就两个字:别烦。
“……”
头等舱内一片寂静,起飞前提到保险难免让人心情不愉,空姐看乘客神色不对,忙轻声安抚。而罪魁祸首翘起腿,锃亮的皮靴泛着光泽,如同主人一般嚣张放肆。
尤堇薇默默地移开速写本,看向窗外。
原来真有那么巧。
第2章 错认 危险和美丽并存。
到邺陵两天,尤堇薇一直躲在酒店里。
不出门,除了画画和睡觉什么都不做,直到项目合作人联系她,说过年有个急单,方不方便见一面。
工作室和邺陵的对接项目是技术交流。
尤堇薇的到来是为了学习绒花技术,更是为了弥补对接单位在绢花方面的空缺,说是急单,其实是她的工作内容。
合作人给的地址是邺陵郊区。
尤堇薇直接打车到了地方,下车时依稀可见路边景象萧索。
冬日,什么颜色都不剩了。
只剩枝干如刀,将天空分割。
合作人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女人。
两人简单问了好。
她说话语速很快:“早上好,我们前两天见过,希望你这两天休息的不错,有任何需求和我说。”
尤堇薇的话还卡在喉咙里,合作人快速道:“这是个私人园林,刚建成没多久,园子主人想在亭台楼阁内布置一些仿真花,他偏爱绢花,我们做了几个样式他都不满意。听你们林总说你在制作绢花上时有新意,这个单子恐怕需要你费点心思。”
说了这么多,简而言之就是两个字:麻烦。
不是制花麻烦,而是要和人打交道麻烦。
尤堇薇在心里叹了口气,问:“工期是多久?他提出的要求是什么?你们之前的款式还留着吗?”
合作人道:“工期两个月,要求就是他看着顺眼。款式留着,都带来了。”
简简单单两个字:顺眼。
尤堇薇立即明白了,这笔“简单”的单子的酬金一定令人难以拒绝。
她神情平和,温声应:“我明白了,我能先逛逛这园子吗?”
合作人见她年轻轻轻却做事稳妥,放下心来。
她放慢脚步,露出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当然可以,我带你先了解一下大致的路线。”
-
中午十二点。
轰鸣的跑车声带着震撼的机械感响彻街道,引擎震耳的声音打破属于园林的幽静。
寂寥的冬日霎时有了光彩。
吵闹的光彩。
黑色帕加尼横行霸道地往门口一停。
车上的男人戴着一副墨镜,顶着一头克莱因蓝的碎发,冷白的侧脸凌厉而冷淡。
纯白色的大衣衬得他的肤色近乎病态。
陆嘉钰拆了片泡泡糖往嘴里一丢,下颔微动,懒散道:“走吧,去看看我那个好父亲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今儿随你闹,怎么开心怎么来。”
副座坐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一副孱弱、苍白的面容,闻言看了他一眼,打开车门下了车。
车门刚关上,站在门口的男人立即露出笑来。
“陆总你可算来了,这两天在邺陵玩得怎么样?若是不满意,我立即让人安排,保证你玩得舒舒服服,午宴都准备好了。”
程卫习惯性地伸出手,等着握手寒暄。
陆嘉钰瞥了他一眼,又是这样的笑,虚伪做作。
只一眼,他移开视线,从鼻腔里挤出个气音来,态度敷衍。
程卫笑容不变,实则憋了一肚子气。
约好九点见面,这位洛京来的祖宗硬生生拖到十二点,偏偏他还得觍着脸迎上来。
“难得陆总赏脸,来品品我这园子。”
程卫说起他的园子,那语气可又不一样了。
都说南方的寒冷刺骨,但邺陵的冬天并不太冷,至少这园中流水一点儿没有结冰的迹象。潺潺流过,一如春池。更有满园四季常青的树木绿得深浅不一,映衬着湖石残雪,虽无鲜花点缀,竟也不显萧瑟。
陆嘉钰逛了一圈,没什么兴致。
正觉得无聊,长廊顶上忽然有了动静,瓦片叮铃哐啷一阵响,似有人快速从顶上跑过。
他勾起唇,双手插兜。
心情好点儿了。
程卫本兴致勃勃地介绍着他的园子,听到动静大惊失色,慌忙趴在廊边探头朝上看去——灵活的少年身形敏捷,急速奔跑在瓦片上,偶尔翻身往下,翻越几块太湖石,绕过假山,再跳回廊上。
好家伙,有人来他这宝贝园子跑酷来了。
正是刚才跟着陆嘉钰下车的少年。
“兔崽子!给我下来!”
程卫的心在滴血,这可是他花了大价钱造的园子!
他这么一喊,上面的人跑得更快了,直把这一路都踩得噼里啪啦响,热闹得像是放鞭炮。
程卫的脏话涌到了嗓子眼,一想陆嘉钰还在这里,硬生生忍了,脸色僵硬,露不出笑来:“陆总,你看这……”
“嘘。”
修长的指节抬起,轻抵在唇边。
陆嘉钰比了个噤声的姿势,走至长廊另一侧,遥遥望去。
窗棂边立着个女人,窈窕纤细。
粉墙黛瓦下,那截纤长的颈低低垂落,乌发散落,肌肤胜雪,十根尖尖的指上捻着绢花。
像一场泛青的梅子雨。
干净、酸涩。
有点儿意思了。
还真有人每一处都合他的心意来长。
陆嘉钰微眯了眯眼,勾起个轻佻的笑来,饶有兴味地问:“这就是你准备的午宴?可以。我要她。”
程卫一脸纳闷,凑过来一瞧。
他看那女人手里拿着绢花就知道她的身份了,和一个地产项目比起来,当然是他这园子更宝贝。
园子从规划到完工,可谓呕心沥血。
程卫讪笑道:“陆总,你误会了。这是我请来的花艺人,来装点园子的,不瞒你说,我也是头一回见。”
陆嘉钰瞧了一阵儿,那身影没过多停留,很快消失了。
他微仰起头,颈间锋利的喉结滚动。
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哨声落下,那廊顶上叮铃哐啷的动静顿时停了。
片刻后,少年从顶上探出个脑袋来,黑眸直愣愣地看着陆嘉钰,窥见他指的方向,少年抬头看一眼,又噼里啪啦地跑了。
“走吧,再逛逛。”
懒懒散散的男声,带着点儿愉悦之意。
程卫擦了擦额间的汗,一边心疼园子一边带着人往用餐的楼宇走去,他只期望这祖宗早点回去,别再折磨他了。
-
尤堇薇捧着几朵绢花,缓步走在临水长廊里。
合作人先行离开,回去给她安排工作间。
她留在这里走走停停,用相机记录下大致园林大致的风貌。
正走着,顶上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急促,清脆。
这声响让她想起小猫儿迈着肉垫蹭蹭爬过屋顶,经过天窗时探着红红的鼻尖往下一看,圆滚滚的眼睛打量着底下的客堂。
她不由抬眼看去。
不成想,真对上一双圆滚滚的眼睛。
但不是小猫儿,是个少年,他从廊上探出头,倒着身子看她。
尤堇薇一怔,下意识上前伸出手。
她不敢大声,轻声细语地问:“你怎么了?是爬上去下不来了吗,别怕,我找人来帮你。”
少年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珠子里写着新奇。
下一秒,他当着尤堇薇的面从廊上跳了下来,借着假山的地势缓冲,敏捷地跨过人工湖,翻越栏杆到了她的面前,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尤堇薇睁大眼,惊呼卡在喉咙里。
她的心跳几乎要停拍,见他乖乖地站在面前还没缓过来。
待看清他的模样,她微微发怔。
这是跟在陆老板身边的那个少年。
他在这里,那陆老板呢?
苍白的少年拿出手机打字:「我想加你微信。」
他没开口说话,反而打字和她交流。
不能说话吗?
尤堇薇抿着唇想了想,也打字问他:「你习惯别人说话还是打字?」
少年看着这行字,忽然笑了。
他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打字:「我喜欢听你说话。」
尤堇薇闻言,重新捧起绢花往前走,问他:“你住在这里?”
静了一阵,少年递过手机:「我跟着陆嘉钰来捣乱,马上就走。我们还没想好吃什么,你和我们一起去吃吧,他很有钱。」
尤堇薇垂眸看着屏幕上的字。
原来他叫陆嘉钰,这是他的名字。
尤堇薇温声道:“谢谢你的邀请,但我不认识你们,而且我还有工作要完成,”
少年闷着脸思索片刻,打字:「那我可以加你微信吗?我叫mint,他们叫我小迷。」
Mint,是薄荷的意思。
尤堇薇想到他和陆嘉钰的关系,轻点了点头。
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和姓名。
她正想说话,前方忽而传来一道松散的嗓音——
“过来。”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带着他一贯的专横跋扈。
只是他的声音太好听,像坠入井底的一块石头,清朗幽远。
尤堇薇攥紧手中的花,抬眸朝前看去。
身形修长的男人站在不远处。
两日不见,他换了发色,明净空旷的克莱因蓝。
这一次他摘了墨镜,肤色冷白,眸形狭长,浅而薄的双眼皮,黑眸像极圈的长夜,冷冽、极寒。
眉骨间的伤痕褪去点红色,盘踞在额间。
他正在看她。
轻轻淡淡的视线。
尤堇薇有些紧张,视线下移,落在他的手腕上。
瘦削的腕骨上空空如也,没有手表,没有玉镯。
小迷看她一眼,而后耷拉着脑袋走向他。
陆嘉钰重新戴上墨镜,借着遮挡肆无忌惮地打量眼前的女人。
她化了淡妆,干净清爽。
杏眼微圆,上挑的眼尾减弱了眉眼间的乖巧娇憨,唇轻抿着,看了他两眼便移开了视线,侧脸澄净。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像一只孤傲的白鹤。
纤细的身材被大衣包裹。
隐隐可窥见姣好勾人的曲线。
他眯着眼打量片刻,舌尖勾过上颚,懒声道:“走了。”
陆嘉钰转身离开,纯白的衣角划过冷干的空气。小迷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回头看她,用力晃着手里的手机。
尤堇薇对这小少年弯了弯唇,微僵的身体放松下来。
这个男人的气势太过冷硬,眼神侵略性太强,浑身上下只传递着一个信号:危险。
她曾听人说,危险和美丽是并存的。
就像陆嘉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