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脑袋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当然也没有所谓的克制隐忍。不吃就不吃,一吃就要吃个饱。
简单又纯粹,人生不留遗憾,亦无怨无悔。
日光通过窗棂洒在帷帐上,又被摇碎了,颠簸中,一只无骨的小手伸出帐子,被握住手腕被捉回去。
“就快好了。”有个声音低低蛊惑道。
就快好了、就快好了,每次都是这样说。
根本就是骗人。
阮芽趴在枕头上,双眸紧闭,睫羽噙着细碎的泪花,眼圈也哭得红红。衔玉怜她可爱,俯身亲吻她坨红的面颊,身心都浸泡在这汪清甜温暖的泉水中。
太阳东升西落,月上中天时,“吱呀”一声,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终于推开房门。
小院的竹篱上爬满了瓜藤,虫声交响成曲,窗棂里透出一点暖黄的光,不多时,厨房里有肉粥的香味飘出。
阮芽靠在床头上,眼皮耷拉着,身子软绵绵没力气,肚子跟院子里的蝈蝈响成一片。
衔玉舀了一勺粥吹凉了喂她,她嘴唇红肿着有点张不开,每次只能吃下一点点。衔玉耐心喂了她小半碗,她摇摇头,表示吃不了,他端起碗“唏哩呼噜”全喝干净。
嘴一抹,他放下碗迫不及待回到床上去,把她提到胸口来趴着,亲亲她的脸蛋,“睡吧。”
“有点睡不着。”阮芽小声埋怨他,“你采得有点过,我都被榨干了。”
衔玉心下好笑,手指戳她鼻头,“那我们以后少吃多餐,好不好?”
她嗓子里闷闷“嗯”一声,“你觉得怎么样,好点了吗。”
衔玉一点也不累,时间之所以那么长,都要归功阮芽教给他的合气之术,‘玉闭坚精,交而不泄’,衔玉象征性采了一点点,于她并不算什么损耗,何况,他都已经还给她了。
阮芽累得趴在他胸口睡着,衔玉将她放平,帮她揉了会儿肚子助其化开,才重新抱起她睡觉。
这通折腾,端阳节早就过去了,阮芽也不在意,包粽子的事明年再说吧。她正好躲懒了。
之后做饭的事情就自然落到了衔玉头上,她理直气壮,“你伤好了,可以干活了,人不干活会生锈的!”
衔玉把她捞进怀里,问:“你觉得我生锈了吗?”
她不说话了。
他完全有理由怀疑,丫丫愿意给他采,就是因为她不想做饭……
她不做饭就算了,还要在旁指指点点,说他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衔玉抬头,“你来?”
她瞪圆眼睛,“那我要你有何用?”
——唉,没办法,只能宠着了。
夏至过后,雨水多了起来,洞庭几乎每天都在下雨,远望,湖面上一片烟波浩渺。
雨后四处都是新新腾起的草木之灵,阮芽尽情汲取这份天地的恩赐,同时也滋养着这片山水人间。
不过数月,她修为已和柳催雪齐平,每隔十日,同衔玉一起为他梳理经脉,镇压魔气。
这活倒是谈不上多辛苦,像择小葱、剥大蒜一样,麻烦。
衔玉五行属水,水则无孔不入,神识若水,渗入经脉,一寸一寸蠕动,将附着的魔气推至丹田。
否则魔气会将经脉腐蚀,有损修为不说,还会影响人的心性。不然怎么是下等魔呢,下等魔就是这么劣质。
这心魔没办法根除,因为柳催雪压根就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起初他以为是对阮清容的执念,可丫丫跟衔玉在一起之后,他心中并没有多少妒恨。
实话实话,有点酸,有点羡慕,但绝谈不上恨,更多的还是祝福和欣慰。
这种感觉,要是让阮小花来说,大概就是‘我嗑的cp结婚了嗷嗷嗷’。
心魔不知由来,自然也找不到驱除的办法,只能暂时困住,隔段时间清洗一次。
衔玉打头阵,阮芽从旁辅助,他每次都折腾得一脑门汗,“罚你再洗三个月碗!不,洗碗不够,还得帮我洗菜淘米……你用剑的,刀工一定很好,再帮我切菜吧,嘻嘻。”
柳催雪现在完全有理由怀疑,衔玉愿意帮他梳理经脉,就是因为他不想洗菜。
久不出鞘的惊风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每到晚饭时间,就迫不及待从柳催雪额心飞出,催促主人赶紧带着自己去切菜剁肉……
但这始终不是长久之计。
说到心魔就不得不说起微风道人。
衔玉问:“既然那个老头有办法拔出心魔,那你也一定可以,只是我们不知道方法,你知道吗?”
柳催雪面无表情,“你觉得呢?”他要是知道还等到今天?
阮芽说:“那你爹肯定知道吧,他知道吗?”
柳催雪:“……不知道。”顿了顿又补充,“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衔玉:“那他肯定知道你有心魔吧。”
柳催雪,“我不知道。”
阮芽:“他为什么不帮你想办法?”
柳催雪:“不知道。”
……
一问三不知。
衔玉和阮芽一左一右抓着他肩膀摇,“啊啊啊啊——”
柳催雪倒是想得开,“实在不行就去魔域开荒吧。”
这段时间,他跟着丫丫学种地,挑大粪、和稀泥这样的事情不都是他来的吗?!
开荒嘛,很简单。
话虽如此,衔玉和阮芽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
倘若魔气攻心,他只剩五十年寿命,魔域不会放任不管,必然要抓他回去开荒种地。五十年奴役后,身死道消,神魂俱散。
下等魔,实惨。
驱除心魔,需得从长计议。阮芽想,也许可以问问见多识广的张梁大哥。
恰在此时,一只巴掌大的小白兔自天边飞来,落在石桌上,蹦跶到阮芽面前,吐出个白毛球。
毛球散开,化作一团烟雾,又凝成一张四四方方的请柬。
阮芽伸出手,小兔子蹭蹭她的手指,随即化为烟雾消失,桌上只剩下一根白兔毛。
十日后,便是张梁和苗苗的大喜日子。
阮芽欢呼一声,迫不及待要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黑子和小雪。
而此时的张家,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这件事,说来也是巧。
前因是张梁和苗苗决定要成家,那必然要有一个固定的居所,他们选择在龙凤镇安家。
他们早年云游途经龙凤镇时,就听说过,镇子的一大特产就是双胞胎。
原是那镇上有一股泉水,据说只要喝下泉中之水,再为镇泉的石龟献上贡品,虔诚祈祷,若石龟回应,便会降下小雨。向它祈福之人,则在不久后就会传出好消息——怀上一对龙凤胎。
张梁和苗苗一起去看过,那镇泉的石龟有灵,传言不假。若投其所好献上令石龟满意的贡品,也许能得到祝福。
普通人向石龟祈愿,是为求子。张梁和苗苗不同,他们希望少生一点。
不确定苗苗一次能怀几胎,要是放任不管,怀个十胎八胎的完蛋了。
恰好,阮小花也准备把龙凤镇的宅子卖了,张梁和苗苗在镇上找房子的时候,就看中了她家。
这套宅子地基和内外墙全部镶有黑精石,上刻阵法,引灵聚气,驱邪避灾,妖魔不侵。
那时的黑精石还不算十分昂贵,二十多年过去,价格翻了两三翻,阮小花既然要卖房,当然要卖给懂行的才能卖出高价。
是以,她在门上铜锁留了一个传音法阵,施加伪装,非得修为一定境界才可看破。法阵开启之后,可以直接跟她沟通。
张梁多年游历,修为和阅历自然不低,看中这套宅子后,通过法阵联系到了阮小花。
听说他们快要成亲,阮小花很大方告知了开启铜锁的咒言,让他们先搬进去住,她有时间再过来详谈。
张梁和苗苗将原主人的旧物整理好,又将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布置好新家后,就准备邀请朋友们来参加婚礼了。
只是宅子的原主人一直不曾现身,也不知她姓氏容貌。
这日,张梁和苗苗刚从外面购置了一批花木,准备移栽到院中天井,一白衣女子不请自来。
在魔域,阮小花有个别号——送仙夫人。
送是送殡的送,仙是驾鹤仙去的仙,而凡人统尊称修道者为‘仙长’,送仙夫人意思简单直白,就是说她每次出现,就会有人死。
张梁见她第一面,就知道她定是传闻中的送仙夫人。
世人皆知,现在的送仙夫人,就是当年赫赫有名的修界三美之一,阮窈。
美人排行榜二十年前就已经被取消,她少女时代几段珍贵的留像,仍在万花镜中流传。
虽然这么多年过去,气质已大变,张梁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心中凉凉的想,完了。
电光火石间,他转念又一想,纵使送仙夫人修为高深,也不可能一点也不惊动屋子的法阵结界。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送仙夫人就是房子的原主人。
那她应该不是来杀人……的吧?
阮小花负手闲闲绕着天井踱步,这里一砖一瓦,一墙一柱,在记忆中是那么遥远,荒草丛生,已无路通行。
她怨灵缠身,却无所畏惧,眉宇间是常年浸泡在血海里的狠戾无情,又像山巅呼啸的狂风卷起碎雪,无论是哪一种,都只能仰视。
张梁将苗苗悄悄拉至身后,见她在屋檐下抽了根条凳坐下,翘起二郎腿,漫不经心弹弹指甲。
“这宅子可不便宜。”
苗苗惊诧抬头,这不是传音阵里的那个声音吗?原来她是房主。
苗苗松了口气,劫后余生般喟叹:“吓我一跳。”
张梁定了定神,知道是房主上门,谦逊拱手一礼:“略有薄产。”
阮小花轻笑出声,那股迫人的威压即刻消散了。
苗苗躲在张梁身后偷看她,感觉她长相跟丫丫有几分相似,这时笑起来,气质变得柔和,就更像了。
她心中胡乱猜测,难不成是丫丫的姐姐?可丫丫是独女,没有姐姐啊……难道是她失散多年的姐姐?
不知道能不能留下她,等丫丫来,两边认认亲,说不定真是呢。
苗苗看着她,她也饶有兴味回看,一眼看透她真身,恍然想起丫丫小时候也养过很多兔子。
那兔子忒能生了,她们娘俩儿吃肉的速度还赶不上兔子下崽的速度……
阮小花心想,回去得叫蓬英给她炒点香辣兔肉。
一个瞪大眼睛张大嘴,一个眯着眼睛咽口水,张梁一看,这好像不太妙啊。
他轻咳两声,打断她们,便见送仙夫人眼波一转,如猎豹锁定猎物,视线微妙锁定了他。
她挺直腰背,微微抬起下巴,凉凉道:“那你写文章很赚嘛,境元先生。”
第75章 弄死他
“这个房间,以前是我女儿住的。”
阮小花指尖细细划过黄花梨木的桌面,张梁静立在旁,大气也不敢出。
小清容从前的卧房,被张梁改成了书房,一整面墙都打成书柜,到处都堆满了书籍字画,唯有这张黄花梨木的书桌,还能使她想象出孩子趴在桌上写字的场景。
丫丫现在过得很好,她不需要想起那些糟糕的过去,卖掉房子,阮小花也是想彻底放下的意思。
虽是见多识广,但张梁终究是个文人,论武力绝不是她的对手,且他这个人一向都没什么节操,这时见她神色已有所缓和,连忙从墟鼎中取出个巴掌大小的方盒,双手奉上。
“房中旧物都已经整理好,收在盒子里了。”
阮小花接过,道了声谢,甚至都懒得打开看一眼,五指收拢,将那宝盒捏成一把齑粉,扬手给撒了。
“啊——”张梁傻眼。
什么意思!难道我又做错了吗?!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房主人竟是他曾写过无数文章解析的阮窈。
当然,现在她已经改名,虽然不懂其中深意,却也没人敢直呼她的姓名,大家都称她为送仙夫人。
更可怕的是,这位送仙夫人一上来就扒掉他穿了几十年的马甲,现在又把他单独叫到房间谈话,肯定没什么好事。
张梁心中忐忑不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阮小花拍拍手,两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先生坐啊,别客气,这是你家。”
掖了掖脑门的汗,张梁战战兢兢在桌边坐下,深吸了两口气,告诉自己不能乱。读书人的体面还是得保持住,就算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
可这是送仙夫人啊呜呜呜,她最近又杀了好多人啊,紫门谷的谭长老、玄音阁林阁主、古月门黑白双煞……三百多条人命啊……听说尸体都被烧成了灰,像是在提炼什么东西。
她还放出话来,想寻仇的都可以去魔域找她决斗,谁敢去?
修界杀人夺宝、打架斗殴,当街强抢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实在不足为奇。更别说报仇这样光明正大的杀人理由了。
不过也只有少数疯子才会像她这样极端,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代价报仇。
遇见这种人,躲还来不及,哪有上赶着寻死的。
张梁万般庆幸,最近这几个月,除了南疆那事,他都没怎么写到她,如果她一直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也许早就找上门警告了。
也许真是巧合,只是跟他谈一谈卖房的事?
屁股刚坐稳,张梁一低头就看见面前宣纸上,一行娟秀的簪花小楷——送仙夫人的传奇路。
完逑!
张梁大惊!他什么时候写的!
“呦,这么多年过去,先生还在写我呢。”阮小花弯腰在他耳畔阴恻恻,一字一句,如刀刃擦过他脖颈。
张梁窒息。
她眯眼,见张梁连脖子带脸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满意地直起腰,执笔蘸墨,把那行小字涂黑,重新写下一行字。
——月华心,龙尺木,魔罗血;集齐三者,可踏破虚空,飞升成仙。
“我给你爆个大料吧。”阮小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