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八张嘴是来见机行事的。
陆卿云没了,他的东西总得有人接手,他们这些掌柜,随便的那么过一道手,就能富的流油。
从角门进了前院,一路上都是静悄悄的,新买的小厮低头扫地,连头都没抬,也没多看一眼。
尤铜将他们带到花厅里,扔下他们就走,很快就有人蹑手蹑脚的给他们上了茶。
管事们想打听打听消息,然而上茶的人也是哑巴似的,一言不发,什么消息都打探不到。
府上肃穆至此,管事们心里忍不住嘀咕起来。
在外面,他们都是体面人,手里过的浮财不计其数,下面的人尊称他们一声先生,他们自己也觉着身份尊贵,与一般的奴才下人不同。
可是一进这鸦雀无声的府门,他们就有种被扒去伪装,露出原形之感。
八个人坐立不安,彼此小声嘀咕的等,直到外面涌进来两个丫鬟,换了炭盆、热茶、点心。
有人立刻站起来往外看:“来了。”
其余人也跟着站起来,都悬着心,有点紧张。
站在最前面的人忽然道:“咦,怎么是......是个姑娘?”
其余人连忙伸长脖子往前看,果然看到是个年轻姑娘,后面还跟着恭恭敬敬的尤铜。
有人面露疑惑:“难不成......陆大人的家当,都交给她了?”
话音刚落,解时雨就已经走进了花厅。
她穿的朴素,头上也没多戴簪子等物件,没了外物花团锦簇的包裹,她越发显得冷清,眉心里带着一点痣,添了两分和善。
“诸位管事请坐,我姓解,按照往年的规矩,账本是腊八才送来,没想到诸位提前来了。”
管事们全都愣了一下,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接了陆卿云的家财。
这不就是将玉玺塞在婴孩怀中!
他们这些人摇身一变,也就成摄政王了!
觑一眼解时雨身后站着的尤铜,他们没敢太放肆,只是都心下一松,坐了下去。
坐在首位的老先生笑道:“再过三天就是腊八,往常这些账目,都是陆大人看过之后,盖上私印,赶在年前了结,这些账目收支往来多的很,姑娘您怕是要吃力些,就提前送过来了,您若是看不明白的,我们也能多留几天指点一二。”
解时雨对他的话里有话并不当回事,微微一笑:“辛苦了。”
她又吩咐尤铜:“就先看这位管事的账本。”
尤铜应声,从老先生面前的箱子里取出来账本,总账只一本,其余都是细账,细账按月有十二本。
解时雨不看总账,直接去看细账。
这些人既然能给陆卿云做管事,不说别的,至少在做账上都是高手,要从里面挑出问题来,很难。
她看的很认真,很仔细,翻完三本,她心里有了数。
全是亏损。
而且亏的有理有据,每一笔都有来历。
不言不语的继续往下翻,她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流露出来。
管事们都是成了精的人物,知道账本上必须得无可挑剔,哪怕是被找出一些小瑕疵小问题来,也都是糊弄的过去的。
他们也不着急,就等着看解时雨看完账本会如何。
看人下菜碟,也是他们的本领之一。
若是解时雨好欺负,他们也乐的供着她,自己在下面做摄政王。
解时雨将细账看完,让尤铜放回去,只留下总账在桌上,还是不说话,开始翻看第二箱。
小鹤悄悄给她端上来一杯茶,看着这些大箱子咋舌。
这得看到什么时候去。
解时雨却坐的端端正正,一丝也不见疲惫,偶尔喝一口茶,眼睛也不曾离开账本。
账本一本一本的过,她没问话、没发怒、没求指点,不言不语,花厅中一片沉默。
时间过去的越长,这份沉默就越凝重,管事们对她这种看账本的方式摸不清底,也都正襟危坐起来。
他们是见过世面的人,也见过内宅中的夫人看账本,有的是应对的办法,可是从没有见过如此安静的阵仗。
解时雨还什么都没说,他们就已经感觉到了一股压力。
冬日的太阳不持久,还没过中午就开始走下坡路,屋子里的炭盆添了又添,茶水续了又续,点心也是一叠接着一叠的往里面端,十分周到。
这份周到,没让他们感觉到温暖亲切,只感觉到了受刑一般的难受。
已经过了三个时辰。
这一把老骨头,都坐的要散架了,再说点心怎么能当饭吃,他们都饿的要晕过去了。
这要是看到点灯时分,他们怎么熬得住。
不说别的,光说这份静坐功夫,解时雨就远在他们之上。
解时雨不管他们如何如坐针毡,只看她的,看完一位,她想上片刻,将账本放好,全部看完之后,八本总账被她分成了三份。
其中一份,只有一本。
她先拿起那一本,取出印章,很痛快的盖在了上面。
“程管事,这一年辛苦你了,比去年还多了一成的净利。”
坐在末尾的管事起身接过账本,松了口气,心想人还是本分点好。
他悄悄擦去额头上的细汗,由门口的丫鬟领着去休息。
第二份有两本,她略过不提,看向了另外五本。
“张、李、梅、叶、黄五位管事,也是辛苦一年,没想到亏空的一个比一个厉害。”
五位被点到的管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坐在首位的黄老先生,不慌不忙地开始解释。
做生意,哪有只挣不亏的。
其余人也都七嘴八舌的开始哭穷,自己如何不容易,才勉强保住了本钱。
尤铜听了这个穷法,都觉得陆卿云座下一干人等,明天就得断顿,饿死街头。
解时雨从头到尾听完,脸上的笑一直没变,三岁小儿来了也能看出她这笑不是好笑,倒像是在看他们还能说出什么花来一样。
五位管事慢慢住了嘴,话都说的穷尽了。
第八十五章 不懂
解时雨捏了块点心,慢条斯理的吃了。
吃完,她才淡笑着道:“你们看,我这年纪,还是爱吃糖的时候。”
管事们陪着干笑了几声。
解时雨用帕子擦干净手:“我年轻,也不懂管家,没想到生意如此难做,多亏了你们辛苦,才算没把本钱折进去,
依我看,还是真金白银拿在手里最靠的住,存在银号里,我这辈子应该是吃不完的,
尤铜,你去寻买主,将这些东西产业都卖了,再给这五位管事们封个厚厚的红封,答谢他们的辛苦。”
“是。”尤铜恭谨的应了,心里暗暗发笑,这才是乱拳打死老师傅。
五位管事一听,全傻了眼。
卖了?
那他们还管什么事?
不做管事,他们哪里长长久久来的钱财,来的体面?
黄老先生叹气:“姑娘,这都是陆大人积攒下来的东西,您怎能如此糟践,我是一万个不同意的,做生意,今年亏,明年挣,这也是常有的事。”
解时雨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尤铜,陆大人这些东西,管事们也都有份?”
尤铜连忙摇头:“没有。”
“哦,”解时雨又问,“那他们凭什么不同意?”
尤铜憋着笑:“姑娘想卖,无需任何人同意。”
解时雨就很干脆的拍了板:“那就卖,去年还挣不少,今年就全亏空了,明年岂不是要欠债,我是不懂这些的,还是保住本钱要紧。”
五位管事听她左一个不懂,右一个不懂,顿时有种老虎吞天,无从下口的感觉。
其中一个姓张的管事,算是机灵人物,看出来解时雨的路数。
亏了?卖!
没去年赚的多?卖!
今年有灾,靠天吃饭?卖!
她有的是银子,卖了也不心疼,只要不满意,那就卖。
张管事站起来,冲着解时雨深深作了一揖:“姑娘,我来的匆忙,这账本没理明白,若是姑娘不嫌弃,老奴拿回去再仔细斟酌,腊八那天,送到府上,必定让姑娘满意。”
“人没有不犯错的时候。”解时雨点头,示意尤铜抽出他的账本递过去。
其他人这才回过神来。
一个接一个,连带着那两位把账做的不亏不赚的,也都将账本领了回去,等腊八节重新送来。
等所有人离去,解时雨这才长长出了口气。
到这时候,她才算是堪堪握住了陆卿云的东西。
陆鸣蝉从外面跑进来,将食指和大拇指圈了个圆圈,倒扣在眼睛上,龇牙咧嘴的一笑:“看,四个眼睛!”
那位姓程的管事戴了一副叆叇镜,被他看到了,稀奇了半天。
解时雨被他逗笑,揉了揉他的脑袋:“书背了吗?”
陆鸣蝉支支吾吾的跑了。
腊八节那天,账本都及时的送了过来。
解时雨看过总账,才将这些账本留下,预备着细看,今天这一天,她想偷个懒。
年岁之终,小鹤早早就熬好了腊八粥,洒在门上、柴垛上,祭祀五谷之神,祈福求寿,避灾迎祥。
她和秦娘子一拍即合,在外面流水似的花钱,一趟一趟的往家里运人运东西,新雇的两个小厮都被压弯了腰。
忙完了,她们还要解时雨也出门,去普陀寺祈福。
节姑此时也正坐马车往解家去,路过巨门巷,看一眼没挂牌匾的三间大门,外面竟然坐了个门房。
“这里有人住了?”
她来来回回这么多次,多没见这座可以和镇国公府媲美的大宅有过人影。
心里不知道可惜过多少次,问过不少人,竟然都不知道这宅子是谁的。
还有人试图找牙行打听,想买下这座大宅,最后都不了了之。
苏嬷嬷笑道:“这样的大宅,住的人家必定是非富即贵,回去问问大少爷,咱们也找机会拜访。”
正说着,角门开了。
节姑见了鬼似的看着出来的人。
解时雨穿一身石青色窄袄,外面罩着一件灰色披风,从围了一圈的狐狸毛中露出修长的脖颈,脸上和从前一样,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她大步流星的出来,后面跟着小鹤,牵着个十多岁的小孩,再往后是两个护卫,这两个护卫都是头戴大帽,身穿褐短,走路带风,肃然的跟着她。
这一行人目不斜视的走到马车跟前,守门的小厮跑过去,放凳子打帘子,将解时雨让了进去。
等马车走了,节姑都没反应过来,过了半晌,才道:“快、快去找大哥去!”
解臣新买的宅子,今天正热闹的很。
祭祖敬神,祈福求寿,避灾迎祥,将他买的这座新宅院点缀的十分喜庆。
就连解大夫人都喜气洋洋。
自己的儿子,终归是有本事的,短短几个月,就得了太子的重用,连节姑也扶正了,不再是妾,日子又回到了从前。
等太子继位,那他们这富贵还要再往上冲。
解清一面做个闲散老太爷,一面指点着解臣,又得了几个好消息,也正高兴着。
唯有解臣,心事重重。
从前他是没什么心事的,从去了云州开始,苦难成倍的找上头来,让他日渐沉稳,并不是只依附着常沐过日子,心里那些念头,已经一样一样,想的比他爹解清还要深了。
说他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这一次在太子面前立功,完全是因为太子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
太子呆在京城里,什么也没做,就有了陆卿云和三皇子生死不明的消息。
生死不明跟死了没区别。
二皇子因粮仓一事被申斥,户部尚书之位再次空悬,三皇子再一死,署理兵部实权又空出来一位,再加上陆卿云侍卫亲军总都指挥使一职,足够在京城掀起一番大风雨。
太子想提点他的人进入侍卫亲军,或者自己署理兵部,趁着这些势力灰飞烟灭之时,他得抓住实权。
他这么想,其他皇子自然也这么想。
皇子们之间的争夺,和普通人家争家产那是截然的不同。
普通人家,再如何闹,死伤也有限,这条路就不一样了。
皇子们各个都是人才,表面上一派和气,兄友弟恭,背地里是炮火纷飞,各展奇招,党羽林立,一旦倒下去一个,底下就会压死一大片。
他不想死,所以每一步都要很谨慎。
这一次,就连常沐也觉得这机会不错,还拟了几个名单给太子,都是朝堂上可用之人,正好拉拢。
第八十六章 污秽
解臣却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不知为何,每每无法决断的时候,他会莫名的想一想,若是解时雨,此时此刻,她会怎么做。
有时候,他甚至感觉自己身后有一道黑影,这道黑影就是解时雨,他对她痛恨至极,只要这一道如魔似鬼的影子一贴上来,他就会越惊越怒,厌恶的想要作呕。
这道黑影哪怕只是贴着他,那沉沉的黑气就会开始侵蚀他。
先是皮肤,黑气从他背后的伤口钻进去,让他又疼又痒,那是在云州和西山打斗受的伤,从肩膀处一直伤到胸口。
伤口被染黑了,背后的黑影变本加厉,钻进了他的脑子里,至此,他整个人都变得污秽不堪,从前那些仁慈善良悉数不见,只剩下一个接一个的恶念。
就是这黑影的操纵,让他卖了节姑。
转念,他又想,也许自己是故意借着解时雨,卖了节姑。
他已经受够节姑了,除了蠢,一无是处。
不、不能这样想,他饱读圣学,谦卑恭谨,若不是解时雨逼迫,他怎么会想到让节姑去做妾。
要是他自己这样想,那就真是禽兽不如了。
归根结底,自己所有的变化,全是因为解时雨。
太子这件事,他想了许久,觉得若是解时雨,一定不会凑上去。
他们是可以坐山观虎斗的。
太子东宫之位稳固,在皇上那里也是个大哥哥的敦厚模样,这时候急急忙忙伸手,反而把先前建立起来的印象都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