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意被这话呛了口,压下心中惊讶,咳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好友有多久不会接他的打趣儿了?此次倒是例外……但天下的权臣都不是好惹的,光凭这句话就能噎死他。怪不得前头怎么说都无动于衷,原来全在这儿等着呢。
温时书神色遗憾,悠悠地叹了口气,模样好似真这样打算过,直把沈意气了个倒仰。
“以后谁爱做说客谁做,这事儿我不干了!他牧衡倒跑得快,留我一个简直对牛弹琴!”沈意面带忿色,冷哼几声,却不再提及,拉着他就要在棋盘一决高下,好似这样才能平息怒火。
温时书早就习以为常,温和的笑,也不拒绝。
这厢玉芙回了屋子,倒是清醒了许多。
支起灯罩,书桌上一片澄明,怕屋中闷热使人欲睡,她还特地开了窗,打算将今日落下的补上。毕竟她也知晓,能让先生亲自教习,无异于走了高运,那些学问分得她零星半点儿,就不是寻常女子可比的了,自己幼时的期望,简直触手可及。
不过凡事都讲修行在个人,特别读书这件事,自己若不用功,再厉害的先生都无济于事,她不愿荒废一丝一毫,今日打了瞌睡,就是大过了。
翻开字帖,先生的字是楷书,严谨端庄,挑不出任何不好。她是识字的,依稀看懂这是写梅的一篇诗文。忽地让她想到,先生今日好像说了她画技极好的事,此事她从未有心透露,不知先生从何得知?
若先生观过她的画,恐怕要追溯到先生从苏州府讲学而归的那日。当时她听见声音下意识的就躲,并不知谁经过那处,桌上搁置的十二花神没来得及收起,想必就是那回了。
可在先生书房见过的那副梅花图,说到底有些巧了……直至今日她的十二花神都未曾绘完,终究是被乱了心思。
念头一出,愈演愈烈,玉芙的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渐渐念起了那日发生过的事,还有那场白雪山茶的梦。
先生那日真是想了她的?
小桃惦念着她的身子,从灶房提了食盒过来,就瞧见她愁眉不展的模样。
“姑娘先吃点东西吧,也别学太晚了,你身子刚好,累不得呀。”随后试探问道:“姑娘在想些什么呢?”
玉芙接过汤匙,翻动着胖乎乎的小圆子,认真地问道:“小桃可听过一种说法,旁人在想着自个儿的时候,就会梦见对方,可我有些不懂,什么样的想都能梦见?”
小桃思索许久,皱了眉,“奴婢倒是经常听见另一种说法,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应当是做梦的人想了,才会梦见,这和梦见的人有什么关系呢?姑娘是在哪儿听说的呀?”
“以前同家人上香时听的,记不大真切了。”玉芙有些失落,转念想想,小桃说的好似没什么不对,分明是自个儿想了,与先生何干?倒是庸人自扰了。
提及此事,小桃恍然道:“我说忘了点什么!姑娘前头在主子那头练字,岁亭侯夫人就说过几日要带你去云霭寺,说那处的住持是大能,寻常人瞧不见呢!让咱们跟着讨个趣儿!我想无论哪种说法,过几日见了住持,定有答复!”
她险些就忘了正事,不由得暗中吐舌,感叹自己办事不力。好在姑娘不是计较的主子,搁以前伺候旁人难免要扣银子的。
玉芙没在乎这些细节,翻来覆去地想小桃说的话。不知为何,有些期待自己当初听的有那么几分是真的,另一种说法太符合她的情况……遇到那样好的人总是心心念念,所以梦的就多了,可这幅梅花图,还是让她摸不准了。
小桃哪知道她心里的官司,觉得姑娘肯定期待,笑着说:“云霭山真是人杰地灵,仿佛住在此处的都是高人隐士。前有竹林四友,还有这云霭寺的高僧,真是了不得!恐怕寺中的一切都会极为灵验呢!姑娘到时求个平安符,保佑以后日子顺顺当当的才好哩!”
顺顺当当吗?
玉芙唇齿间斟酌着这几个字,光晕照拂着她纤长的睫毛,眉目中说不出的低落。
这些年仔细想来,她终究是过得太顺当了,所以才会遭受这般变故吧。若是佛祖灵验,她只盼着家人能安安稳稳的回到应天府,她能报答先生的恩情。
*
众人出行的这天,正逢细雪初霁,梅花处绽,云霭山虽终年被雾霭缠绕,岁寒三友却在这无边的白中,增添了许多景色。
几人隐居之地极为隐蔽,平常人极难寻到,因此地形也错综复杂,需走上一段路,才能搭乘马车前往云霭寺。
玉芙被小桃搀扶着,绣鞋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藏在狐裘下的小脸被冻得通红,却依旧挡不住她对这一切的向往,杏眼四处观望着沿途美景。
竹林白雪,山鸟婉转。这是在闺阁中从未体会过的经历。
刚从小院出来时的那段路被童子清扫过,地上只薄薄一层雪沫子,周遭修竹极多,颇有曲径通幽的美感。可再往前走去,积雪已没过小腿,玉芙跟随着前头几人的脚印踩下去,才勉强不会湿了鞋袜。
可惜玉芙年岁小些,步子迈的本就没他人大,到后头渐渐有些吃力,白茫茫的哈气不断从她口鼻涌现,却依旧平复不了她起伏的胸膛。
“小桃……咱们慢些吧。”小姑娘不敢打扰到前头的沈意夫妇,毕竟自个儿头回与众人出行,不能因娇气误了脚程。
小桃闻言放慢了步伐,使姑娘能暂缓一会儿。不过瞧着姑娘吃力的模样,担忧的问道:“姑娘可还撑得住?若是不行暂且歇息下,我瞧这脚印都是前头童子踩的,姑娘很难跟上,还是慢慢来好些。”
玉芙力不从心的点了点头,不敢真歇下,暗自咬牙硬撑着,只顾着闷头走路。
山路到底难行,云霭寺建在山腰,去时的路颇为不易,好几次她都差点摔了,愈发地力不从心。但走着走着,却发现前头的脚印多了一双,踩的距离极小,对她来讲正正好好。
感谢的话刚要脱口而出,抬头就发现先生竟走在了她前头,他站在那片光瀑里,金线勾勒的仙鹤晃的玉芙有些怔愣。
先生好像在刻意等她。
小姑娘紧走了几步到他身侧,忽地就从他袖笼中闻见了山茶香,夹杂着雪地特有的清冽,煞是好闻。
“先生,谢谢你。”她轻声道谢,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又想起了那晚的梦,先生细心至极……待她这般好,是她这些年从未体会过的。
念着这些,小姑娘早就忘却了先前的累,跟在先生的身后,连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温时书轻轻“嗯”了声,将嘴角的笑意压下,待到了马车附近,这才与她分开。
两人的行为却早就落在了沈意夫妇的眼中,心照不宣的对视后,神情上都若有若无的浮现了抹讶异。
他们与温时书相识多年,关系密不可分,对他这些年的性情多有了解。当时天下十二国群雄割据,各国看重门第,而温时书出自江左温氏,那是个人杰地灵的宝地。如此显赫的家世,再有自幼才子的名号,早年间温时书便名冠天下,十四岁就在楚国舌战群雄,将一众老臣讲的哑口无言,至此风光无限。
他不同于其他男子,在少年时会锋芒毕露,自沈意与他结识,就是温柔稳重的性子,可却偏偏免不了清冷疏离。温时书身处的吴国虽富饶,吴王却昏庸至极,亲小人远贤臣,温氏不得重用,直到吴国被灭,他便隐居深山,不再理世俗纷争,身上的清冷也愈演愈烈。
当时的竹林四友已齐聚,都出身名门,各有各的抱负却无处施展,只有温时书像是没有七情六欲般,每日抚琴品茗,任谁都不足以冲破清冷的枷锁,找寻回温柔的少年。还是当时魏国公子期的出现,让温时书变得越发鲜活。
可沈意也知晓,明主在好友心中的重量极重,时至今日其实也没人敢多提及明主……而温时书自明主亡故,性子又逐渐清冷起来。
今年的云霭山相聚,他原以为不会有所不同,见到的好友无非是清冷威严的,不光是书院的学子怕,就连他都有些怵。几日的相处下来,他却发现并不如此。
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好似总能让好友刻意温柔对待,他都跟着沾光。
沈意坐在马车里,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鹤行,我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温时书阖目养神,淡淡地道:“问吧。”
“你……不觉得你变了?”沈意顿了顿,斟酌道:“仿佛回到了八年前,你可懂我意思?”
温时书皱了剑眉,睁开眼看向了好友,笑道:“如此,应是好事,子俊为何愁眉不展?”
他眉目清冷,却若有若无的有似温柔意味,叫人不敢多瞧一眼,生怕亵渎了这世间仙人。
这笑落在沈意眼中,却叫他频频感叹,“确是好事,却叫我心里难受。我还以为你是块儿捂不热的石头,年年我都回来看你,到底还比不过个小姑娘,也罢,你这人甚爱教习他人,到底还是天真性子得你喜欢。”
温时书轻笑出声,摇了摇头,眉宇间有了思索。
“子俊,我知你顾虑不敢再问,时过境迁,明主已逝,其实我早就不在意了,玉芙还是孩子,受不了清冷的对待。只是当年的事,我愧对明主……所以多年闭口不言,致仕不回。”
沈意眉头一跳,没想过好友会提及此事,多年来缠绕众人心中的疑问,继而浮现在他的心头。
第13章 愿菩萨保佑她。
明主当年是不受宠的魏国公子,与好友相识时,已近而立之年,魏国公子众多,才华横溢有野心者比比皆是,若好友志在功垂千古,又怎会选择明主?
竹林四友皆辅明主,都得益于温时书的相请,可他心中知晓,明主断不是英雄,也不是枭雄,自卑孤寂,性子异于常人,却在这之后,有了天下归一的心。
好友多年的鞠躬尽瘁,换来了明主傲视群雄的性子,还有脚下这大魏的天下。
这些年他猜测频频,始终不明好友为何选中明主,想不通他也不去想了。却不料,好友竟有意说出。
温时书见他久久不语,神情惊愕,倒在意料之中。
思索许久,终开口道:“明主与我相识,巧之又巧,他见我学识渊博,锲而不舍求教,从不做长辈之态,往往是我威严教导于他,这些对我却不算什么,我以为他是有志之士才虚心求教,却不料他自始至终心思都纯如白纸,宗族欺压,手足相残皆不足让他相争。按道理说,我俩性子都不是争名好利的人,直到魏国来人,明主手足当面诋毁我,而明主却毅然为我反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①,就算受了他人的鞭打绝不退让分毫,从此明主辞别,回魏国力争宠爱。”
温时书透露怀念之情,又隐隐有些悔意,接着道:“他后来相邀我出山时,我焉能不动心?终是我对不住明主,他志本不在天下,是我让他受苦了。我不忍他被欺辱,鞭策他成为了明君,他不算聪慧,就算而立之年都不足咱们的谋算心机,而他初意不过是为我讨回公道,我却一错再错,才有了今日。”
陈年旧事,说到最后不过化作一抹叹息。
沈意就算性子洒脱,可在他的猜测里,还是疑过明主故意为之,才能邀得好友出山,十二国君主,谁人都知得温郎者,可得天下。哪成想,到头来竟是好友的意思……两人的情意也这般无暇,令人感到唏嘘。
“明主与你,都为彼此心甘情愿罢了。”沈意劝解着,末了竟不知从何说起。明主的礼贤下士,是连他都切身体会过的。
转念一想,玉芙姑娘,可不是有几分明主以前的影子?要是换了旁人能住在明月书院里,还不得费尽心思给自己谋条路?可有的人就是不同,断没有世人那些自私谋划,心思纯粹的很。
想想好友这些年的经历,早就洞悉了人性的善恶,偏偏玉芙的出现却是妙极。
*
云霭寺不同于竹林小院附近的清冷,毕竟是建在山腰平缓处的,来往拜佛的百姓不少。朱黄色的墙内,一派香火景象,在外头都能听闻僧人的念经声。
众人行至寺中,青石板路蜿蜒曲折,两旁的许愿池甚是惹眼,明晃晃的水面清澈见底,锦鲤跃然池中,底下还有好些香客们留下的铜钱,每一枚都存着美好的祈愿。而大殿下的栏杆又系满了红带,随着寒风摇曳摆动,银杏遂飘至寺中的每个角落。
玉芙原本跟随家人上香时,寺庙中的小沙弥都会引着女眷去后头的殿中烧香拜佛,以免被他人冲撞,这种做法在世家中屡见不鲜,她自然也习以为常。
不过一行人却没有这种打算,沈意夫妇虽地位非凡,衣着打扮与常人无异,殷乔从朱钗到衣裙都极为素雅,百姓见了只会以为是平常夫妇,倒是没引起太多注意。
要去的地方,也是人最多的大殿。
玉芙心中暗暗吃惊,攥着帕子的手隐隐有些泛白。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出行中,头一次不避开外人,她是有些怕的。
殷乔在她身侧陪着,出来上香总要顾着点孩子,不能把小姑娘吓着了。倒是往来的香客们不少投来了打量的目光,都落在了玉芙身上。豆蔻年华的姑娘,容貌是最鲜嫩的时候,就连气质都不会沾染世俗,殷乔了解这些打量包含着什么意思,拍了拍玉芙的手,示意她别怕。
“出了应天府,旁的地方就没那么多规矩了,无论是知府家的女眷,还是哪个侯爵家的女眷,都不会太在意。你长得好些,自然旁人就爱看你,倒是别忘心里去,权当给自己添个乐儿了。能不辞辛苦来到云霭寺祈福的人,鲜少有性子恶劣的,莫怕。”
玉芙感受到手背上的温度,点了点头,依言看向了周遭的百姓。
大多数人都穿着粗布短褐,这些人会匆匆瞥过她,随即又低下头会暗暗叹息,还有些瞧着出身好些的,不过是下意识的看向她,除却惊艳,就是习以为常。并没有她设想中的窃窃私语,还真是只有应天府才会在意女眷会不会露面出门。
她渐渐摒弃了胆小,跟随着殷乔踏过台阶,往殿里走去。
殿中香客众多,却不显乱,每个人都排着队,低头想着心事,不敢出声乱佛堂的庄严,扰了眼前的慈悲。
到了此处,就剩下了玉芙一人,先生早就和沈意去了旁处,而侯夫人显然无所求,立在廊下等候她,听着木鱼叩击声,浅笑静心。
玉芙有些错愕,转念一想,恐怕今日上山,是侯夫人有意唤她来的,继而感激地对殷乔笑了笑。
她久别家人,几月来尝尽人情冷暖,家中变故频频,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是又念又想,眼下见了菩萨,便真有那么几分期待,愿家中真能平安无事,来年能恢复如初,她实在是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