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大人的兽车在街口打了三个来回的转,说是想吃这街上的葱油饼。
那玩意儿她和不休谁不知道是明姑娘爱吃的,大人口味淡,从来不吃这重油的物什,多半是想见明姑娘了。
他身上伤也还没好全,闷不做声地看着兽车外头,有些惆怅。她瞧着也不忍心,便先来一趟。
谁料,竟是过不去司徒岭这一关。
她叹气:“错了也该给个解释的机会。”
“我姐姐错了的时候,大人给机会了吗?”司徒岭问。
荀嬷嬷皱眉看着他:“大人与明姑娘并非真有血缘,何故如此阻拦。”
“也并非我阻拦,明姐姐确实不在我府上了。”他让开身子,“嬷嬷尽管去搜。”
偌大的司徒府,她一个瘸腿老太太能搜个什么。
荀嬷嬷绷着脸让身后跟着的丫鬟去叫了不休过来。
然而不休带着人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明意。两人对视一眼,都懂了。
这怕是得大人亲自来才行。
但,话是纪伯宰自己说出去的,他若来了,不是打自己的脸么?大人一向骄傲,怕是不会低这个头。
果然,回去一说情况,纪伯宰靠着车壁就冷笑:“谁让你们替我做主的,我说了要接她回来了么?”
“可是大人您方才……”
“我方才只是在想旧宅要多久才能修好,与她有什么关系。”
哦好吧。
不休和荀嬷嬷都闭了嘴,心想大人说什么是什么,大人说没念着,那就没念着吧,他们不管了。
于是,兽车接着在司徒府附近的街道绕了三圈,他们也再没开口。
纪伯宰一身冷意地踏进新宅,左看右看都觉得不满意:“城中没有别的地方能住了?”
司建大臣冷汗连连地跟在他身侧:“纪大人,这是城中空着的最好的官邸了,以前也是亲王住的,这后头还有养兽场呢。”
“我不稀得什么养兽场,这宅子离内院太远,若是述职,兽车都得跑上半个时辰。”
司建想了想:“那就长荣街尾的官邸?就是小了点。”
“太闹腾,路上堵,不好过车。”
“那,就只有二九街上还有几座小宅,也不符合您的身份呐。”
纪伯宰不耐烦了:“永宁街上没好宅子了?”
司建满脸诧异。永宁街算什么好位置,虽也有司徒岭在那边,但他到底是后起之秀,官邸无论是占地还是气派,都远不如面前这座。
“为人臣,不该只想着自己享乐,也该考虑离内院近不近,能不能及时为大司分忧。”纪伯宰语重心长地道,“我还年轻,用不着这般气派的官邸,再说只是暂住,永宁街上那几座官邸我觉得甚好。”
司建恍然大悟,一脸钦佩地看着他:“是下官考虑不周了,大人一心为慕星城,实乃我辈典范!”
他摆手:“换地方看吧。”
司建连忙带路。
永宁街不吵闹,但也不偏僻,街边还有卖葱油饼的小摊儿,十分有人间烟火气。
纪伯宰远远瞥见一座官邸的门楣,就道:“那个不错。”
司建顺着看了一眼,立马拱手:“下官这便找人来稍加修葺,不日便可入住。”
“好。”他颔首。
送走司建,纪伯宰一转身,就对上荀嬷嬷和不休两张面无表情的脸。
“做什么?”他下意识地别开目光,“这宅子不好吗?”
“自然不好。”荀嬷嬷板着脸道,“就在司徒府对门,往后少不得撞见明姑娘,您看了会糟心。”
“是啊,大人那般不想看见明姑娘,何苦选这里。”不休也扯了扯嘴角。
纪伯宰扭头:“我出入都在兽车上,能看见个什么,你们多虑了。”
“如此,小的知道了。”不休立马对身后的小厮道,“吩咐下去,以后大人出入都从侧门登车,登车之前找几个懂事的将路上清了,别出现什么闲杂人等。”
“是!”
纪伯宰:“……”
他扶着额笑:“你二人跟着我这么多年,到底是养大了气性。”
“小的不敢,小的只听大人的吩咐做事,为大人鞠躬尽瘁。”不休拱手。
荀嬷嬷也低头:“老身愚钝,只知道大人说什么就跟着做什么,若有让大人觉得不适之处,还请大人明言。”
一口气憋在心口,纪伯宰摆手,转身就登上了兽车。
车厢不知为何有些沉重,在门口磨蹭了半晌才转动轮子,恰好遇见司徒岭带着明意出来登车。
“啧。”他给荀嬷嬷指了指,“司徒岭骗你。”
“哦。”荀嬷嬷看也没看,只将他那一侧的车帘拉下来遮好,“小大人没什么过错,还免了老身受罚,是个好人。”
第94章 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司徒岭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他探头,看见纪伯宰的兽车正好扬着尘从前头过,忍不住撇嘴:“他骂我呢吧。”
“谁?”明意已经坐进车厢,没看外头。
“没谁,一个小气鬼。”他哼笑,跟着坐进马车,见明意分神在修习,忍不住劝她,“这里到章台那铺子也就三柱香的功夫,姐姐何必费这个力气。”
修习很费神,这点时间也无法有大进益。
明意却是习以为常:“我之前吃饭睡觉的时候都在修习,这是我的本能。”
原先需要藏着掖着不被纪伯宰发现,加上经脉损毁严重,她搁置了好一段时间没有再细练,如今没人管她了,她又寻着了法子利用这满是漏洞的经脉,自然要好好修习。
司徒岭听得直皱眉:“姐姐以前当斗者的日子,竟是这般艰苦。”
“并不是当斗者的日子,我从五岁开始便是如此。”她笑道,“我天生经脉正红,一眼看得见的丰沛天赋,谁会舍得让我休息?”
有的人十几岁才显露经脉,倒是有十几年的自由,但像明献那种生下来经脉就红得发亮的,饶过她的襁褓期已是恩赐。
司徒岭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羡慕斗者了,不会元力也有不会元力的好处,起码自己还能属于自己。
因着城中还在接待使者的时期,街上卖贵重礼品的店铺生意都比平日要好些。明意下车的时候,章台正将一个包好的锦盒笑着递给客人。
“意儿!”瞧见她来,章台眼眸都亮了,立马跟客人行了礼然后飞奔过来,抓着她的手左看右看:“你没事吧?”
明意在她面前转了一圈,笑道:“好着呢。”
“吓死我了。”眼角微润,章台连忙让伙计将铺子门关了,然后带着她往后院走,“最近城里关于你的流言实在太多,我都不知道你过得到底如何。”
流言?她挑眉。
从纪府走水之后她就一直在司徒府里,完全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他们说你成了金钗斗者,又说你在纪府纵火,还说你被纪大人抛弃。”章台连连皱眉,“这都什么事。”
明意干笑:“除了第二个,其他好像都是真的。”
章台一愣,停下了步子。
她犹记得之前在纪府,纪大人待明意分外温柔体贴,让她羡慕不已,这才过去几个月,怎么就做出抛弃的事来了?
明意多好的姑娘,貌美如花,脑袋也聪明,心地还善良,为何也会被抛弃?
看来不是她们的问题,是他们的问题才对。
眼瞧着章台的眼神从震惊到难过再到愤怒,又有些无措地想安慰她,明意连忙笑着摆手:“我不难过,你不必放在心上。”
章台立马把泪意咽了回去,捏着她的手道:“对!咱不难过!你要是没地方去,就来我这儿,我与章柳已经会赚钱了,不会让你流落在外。”
心里一热,明意笑着点头,但又道:“我有地方住,就先不过来了,但有些东西怕是得劳你帮我采买。”
“那你可找对人了。”章台挺了挺胸脯,“我在这集市上已经混了个脸熟,买什么我都能拿好价。”
原先不肯纡尊降贵经商的姑娘,眼下说起这些事来双眼都泛着光。
比起之前那个章台,明意更喜欢眼前这个。虽然肚腹已经显怀,腿也有些肿,但瞧着是比在内院的时候精神了不少。
明意给了她一张单子,上头写的全是些造神器用的普通材料,便宜不贵,要的量却大,故而她将佘天麟给的金块也递了过去。
章台也没问,只点头:“等我采买好了就送去……送去哪儿?”
“送到司徒府旁边的静宅里。”明意给了她一张地图,“照着这个走。”
长居司徒府虽然省钱,但明意觉得不太自在。先前纪伯宰给她不少金块,正好旁边的静宅在急售,价钱合理,明意就买了下来,离司徒府近,又有她自己的地方可以铸神器。
她想过了,要立足得靠钱,她现有的钱虽然多,但总会用完,正好有大司给的金钗斗者的名头,又有老佘教的铸神器的本事,不练练不是亏了么。
“正好来了,带你看看表姐和珉儿。”章台掀开后院的挡帘。
明意一进门就瞧见章柳在绣花。
原先满身绫罗的平王侍妾,如今一身素衣坐在织花绷子前头,倒也没什么愁苦的神色,反而十分自在。
“恩人来了。”她抬头笑,手里的活儿却没停下,“您见谅,这活儿赶着交。”
“您忙就是。”明意在她旁边坐下,一看她这绣工就抚掌,“怪不得这铺子生意好,您这手艺当真是精妙无双。”
“恩人过奖,幸好我还有这手艺能糊口。”章柳笑着,看了一眼在旁边跑着玩的珉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对明意道,“但以我们现在的本事,也不知能不能养好他。”
珉儿举着风车,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章柳却是话里有话,带了一丝担忧。
明意听出来了,便招手:“珉儿,过来给我看看。”
章珉乖巧地站到她跟前,微微泛棕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瞧见他手腕上缠着一圈白布,明意心里一跳,伸手去解。
白布一圈圈散落,最后露出来的,是浅红色的经脉。
明意严肃了神色:“什么时候显露的?”
“就前天一早。”章柳叹息,“我原以为他没有元力,毕竟我和他爹都是平平无奇的经脉,谁料他……若在旁人家里许是好事,但在他身上,我不知是福是祸。”
章珉身份特殊,不适合去人前做斗者。比起去搏命,章柳更希望他安度一生。
明意想了想:“也挺好,他会有自保的能力,将来说不定还能保护你。但他现在太小了,你别让他去修习,等养到十岁左右,再送去朝阳城佘天麟那儿,他是个惜才的好师长,能教会珉儿一些东西。”
章柳眼睛亮了亮:“那到时候,恩人能带珉儿去么?”
六七年后,能带珉儿去朝阳城么。
明意垂眸苦笑。
她怕是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第95章 自己安家
离恨天这毒阴损就阴损在从外表压根看不出来什么,只有自己才知道经脉在一点点地碎裂。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也不知道自己会倒在什么地方,让人完全无法对之后的事许诺。
明意没法跟她们解释,只能道:“我尽量,但若我去不成,也定会托人送他去。”
章柳很欢喜,章台也很欢喜,抱着自己的肚子笑说到时候也许能带个孩子与她一起去,她们还没看过朝阳城的金乌破云呢。
几人一阵谈笑,明意觉得自己的心情都好了不少,离开的时候唇角都往上扬着。
“姐姐还是笑起来好看。”司徒岭坐在车上,见她满面春风地上来,高兴地道,“此地若这般好,往后我天天带姐姐来一趟。”
明意笑着摇头:“小大人如今可是慕星城最年轻的司判,怎好天天与我做这些琐事。等回去收拾好东西,小大人就莫要管我了。”
“姐姐这说的什么话,既认了姐姐,姐姐的事就是大事,哪里是什么琐事。”他摇头,又郁闷地嘀咕,“城中大事最近倒是不少,但没一样是我能做主的,索性眼不见为净。”
大司在与这几个城池博弈,要用最近这些事为慕星争取最大的利益,而那几个使者又各自心怀鬼胎,事情真相如何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怎么样才能从中获利。
没意思,他不喜欢。
“还是去看看姐姐的新宅子吧。”他道,“那宅子好,与我府上共着一道院墙,若是方便,就找匠人来开个门,往后我去寻姐姐,也就不必从大街上过。”
这主意不错,明意点头:“回去看看。”
两人相谈甚欢,马车沿着路洒下一片笑声。
与他们的马车错身而过,纪伯宰板着脸回到了言宅。
言笑正与新带回来的姑娘逗乐呢,抬头看见他那张黑得能掐出墨来的脸,连忙站起了身:“出什么大事了?逐月城要与我们开战还是?”
“没有。”他拂袖坐下,闷声道,“外头太热了。”
翻了个白眼,言笑挥退那姑娘,没好气地道:“天气热也值得你气成这样,是这青云界已经没有你的对手了,所以改跟老天爷过不去了?”
纪伯宰没吭声,脸色依旧很难看。
言笑纳闷地看向旁边的不休,这家伙一直是纪伯宰的贴心人,他应该知道纪伯宰在烦什么。
然而,不休眼观鼻口观心,竟是一副一切如常的模样,恭敬地给纪伯宰倒了茶水,便下去吩咐人收拾行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