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上。”周子鸿站在勤政殿外头,远远地喊了一声。
明意看过去,眼眸一亮。
他穿了一件湖青色的对襟长袍,头簪青玉,腰坠明珠,一张脸清若朝露,站在台阶下朝她张开了手。
此情此景,谁看了不心动啊?明意立马笑着朝他跑了过去,飞扑到他怀里,感动地道:“爱卿竟来接我了。”
“司上辛苦,屋子里已经备好了饭菜。”
“好。”
明意欢喜地挽住他的手就往前走,走了两步恍然想起什么,回头远远地朝纪伯宰挥手:“臣下告退。”
未说的话全卡在喉咙上,纪伯宰阴沉地看着那两人相携而去,袖子里的拳头捏得死紧。
“陛下莫要动怒。”不休低声劝。
“我想不明白。”他冷声道,“她是瞎了不成,难道觉得我没有那周子鸿好看?”
“陛下龙章凤姿,自然是天下独一份的风采。”不休拱手,“只是那周子鸿毕竟是后院中人,明姑娘偏宠他些也是应当。”
后院男子都是舍了自己的名声去的她身边,在她眼里,自然比他这个有旧仇的人看起来顺眼。
纪伯宰嗤笑:“她只看得见她后院这些人的好,独看不见我的。”
她以为他为什么突然要立法,还要在朝阳城举行。难道真以为她那些想法是凭空几句话就能说服其他城池的?
她想要的东西他其实都在慢慢给她,但她察觉不到,反而觉得周子鸿来接她更让她感动。
他不生气,他才不生气呢,有什么好气的,是她眼神不好……气死他了!
拂袖下台阶,纪伯宰道:“回宫,除非我没地方住,否则再也不会来她这内院里找气受!”
不休愕然地跟在他身后,心想陛下难道是想开了吗,居然能说出这种狠话来。
然而。
半个时辰后,他看着起了熊熊大火的宫殿,以及飞快收拾包袱的自家陛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地方住了。”纪伯宰平静地道,“吩咐过去,让朝阳城城主腾一处院子给我。”
不休:“陛下,那火在庭院中间,连院墙都没烧着。”
“火太大了听不清你在说什么,上车吧。”
第196章 她不一样
宫里有上千个青蓝色元力以上的护卫,一人哪怕只伸出一根小指头+,这火也能瞬间灭下去。
但他们不能,不但不能用元力,还要学着普通人的模样一边跑一边喊:“走水啦!走水啦!”
走水了光喊有什么用!
罗骄阳担着护卫长的职衔,嘴角抽搐地看着他们的陛下在兽车上捻着灰往自己脸上抹。
“我不得不提醒您。”他道,“宫里那一丛火是荀嬷嬷烤地瓜用的,明意只要稍微一打听就会知道。”
“她不会打听的。”纪伯宰比划了一下,将灰抹在自己的眼下,有恰到好处的狼狈,又显得俊美柔弱,“她巴不得与我这宫室没有丝毫的瓜葛。”
“知道您还上赶着过去。”罗骄阳嘀咕。
嘀咕的声音太大,纪伯宰听见了。罗骄阳有些尴尬,连忙找补:“寻常女子易得,明姑娘可不是那么轻易能低头的,陛下做得对。”
纪伯宰看着指尖的黑灰,淡淡地道:“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她与寻常女子不同,很难低头,所以才要费尽心思地留住她。”
“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我想留住她,从头到尾都是因为我心里有她。是我用错了手段,所以才把人越推越远。”
这次他什么手段都不会用了,她要一颗真心,他就给她一颗真心。
罗骄阳怔愣地看着他。
两人也算一路并肩作战,他从未见过纪伯宰露出这样的神情,仿佛是走到绝路了,又还抱着一丝希望。
打逐月城的时候都没这么困难过。
楚河说过,纪伯宰这个人心里的戾气很重,他是靠仇恨活着的,一登基就绞杀了无数仇敌,包括慕星城的司上他也没轻易放过,堪称人间阎罗。
可现在罗骄阳看着,又觉得他只是个无助的年轻人。
“其实您已经有了整个天下了,想再寻一个跟明姑娘差不多的人,应该不难。”他忍不住出馊主意。
“我也这么想过。”
刚登基的时候就有人煞费苦心地给他寻来一个与明意有八分相似的女子,甚至连性格都刻意学过。
但不一样。
她不是明意,他想做什么,明意知道,一个眼神亦或者一个动作,她就能洞悉他的念头。而别人,只会等他指示。
他也曾恼过自己在明意面前藏不住什么秘密,那是帝王最忌讳的事。但她真的对他不感兴趣了,他又觉得这个帝位也没什么意思,太过孤寂。
他们在慕星城配合无间,在逐月城的战场上互为后背,在漫天的攻击里撑起过同一块护盾,在受伤时都当过对方的拐杖。
还一起看过慕星城的银河繁空,看过飞花城的漫天芳华,看过苍雪城的六月飞霜,看过逐月城的银盘耀日,看过朝阳城的金乌破云。
纪伯宰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也算有趣,可仔细看过去,有趣的部分都是有她的时候。
从前他觉得甜言蜜语就是爱,再后来觉得给金银珠宝就是爱,直到现在他发现,能具象化到某一样东西和某一个举动上的情感都不叫爱。
爱这玩意儿太大了,大到会笼罩住一个人的一生,只有盖棺的时候才能有定论。
兽车骨碌碌地驶进城主内院,罗骄阳还有些似懂非懂,他深深地看着纪伯宰,问:“陛下什么时候回去?”
“很快。”他掀开车帘,眯眼看向外头的建筑,“等我能回去的时候,你们就有王后了。”
罗骄阳眨眼,看着面前这自信满满的人,觉得战场上那个战无不胜的纪伯宰好像又回来了。
然而,下一瞬,他就瞧见他们的陛下柔弱地往旁边一倒,扶住不休的手,咳嗽不止地迎上正朝这边匆匆赶来的明意。
罗骄阳:“……”
“陛下?”明意显然是刚起床,还披着外裳,皱眉看着他这架势,“大半夜的,这是怎么了?”
纪伯宰抹了一把脸上的灰,疲惫地道:“有人意图行刺,我宫里出了奸细,宫室被烧,咳咳咳——”
明意一凛,连忙让人扶他往后走:“法规初定竟就有人要行刺,看来六城之中对统一不满的人还有不少。”
“我已命楚河和樊耀多加查探,但这段时日,恐怕就要叨扰城主了。”
“叨扰算不上,这里许多大殿本也就是陛下花金子修的,只不过……”明意有点为难,“新修的大殿都在后院,以陛下的身份,住去后院恐怕?”
“无妨。”纪伯宰看了她一眼,“城主后院人多,热闹。”
明意觉得他好像在讽刺自己,但仔细看他的眼神又十分清澈。
她抿唇,将他送去了新修好的晴明殿。
所有新修的宫殿里,就这个最大最舒服,原本是明意打算自己住的,但他既然来了,也就先让他住上一段时日。
这宫殿好处是离周子鸿的意气阁很近,坏处也是离周子鸿的意气阁很近。
明意低声跟不休道:“我就在不远处的意气阁,有事可以过来找我。”
不休看了一眼意气阁的方向,叹了口气:“姑娘不陪一陪陛下?他今晚到底是受了惊。”
嘴角一抽,明意看着不休:“你家主子会受惊?”
这话也好意思说出口,又不是什么柔弱的人。
不休摇头:“自古坚强的人都最不容易被心疼,但奴才觉得,懂事的孩子反而才该多给糖吃,姑娘应该也颇有感触才对,是不是?”
……乍一听挺有道理的,但仔细一想明意还是觉得没必要。
“周子鸿怕黑。”她道,“我得回去了。”
说罢,不等不休再开口,就转身走远了。
不休看着她的背影,挠了挠头,无奈地转身,却被后头的纪伯宰吓了一跳。
“您,您怎么出来了?”
“大概是不怕黑吧。”他淡淡地看着明意的背影,“我以前这般对过她吗?”
不休傻笑:“奴才记性不好。”
大殿里点起了灯火,纪伯宰拂袖在门槛上坐下,轻轻抹掉自己脸上的灰,脸逆着光,一片晦暗:“她记性倒是好,怎么就不记得我在陌生的地方无法安眠呢。”
第197章 不在意的人
或许是记得的,但是怎么说,人家现在不在意他啊。
不被在意的人,有什么样的习惯都没用。
心里叹息,不休没再吭声。
远处的意气阁灯火通明,明意出去一趟再回来,就见原本已经睡下的周子鸿正站在门口等她。
他只穿了单衣,手指尖都有些发青了,明意看得皱眉,连忙捏着他的手将他拉进去:“出来也不知道披件衣裳?”
“我担心司上。”
“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又不吃人。”明意摇头,将他推回被窝里,拿褥子裹上,“不说我是朝阳城城主,就算只论元力,我也能在他面前全身而退。”
周子鸿深深地看着她:“那论感情呢?”
睫毛一颤,明意垂眼:“什么感情。”
“他纡尊降贵地来这朝阳后院,难道不是为了与司上重修旧好?”周子鸿抿紧了嘴角,说完又有些懊悔,“抱歉,我已经尽量忍了,但没忍住。”
明意失笑,伸手戳了戳他的眉心:“这后院里论吃醋,你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不过你实在多想了,纪伯宰那个人,天生的傲骨,断然不会与我低头,今夜过来只是因为宫闱里出了奸细,要抓干净了他才能回去。”
周子鸿撇嘴:“住哪里不好,非住晴明殿。”
挠了挠鬓发,明意干笑:“我安排的。”
床上这人毫不意外地瞪向她。
明意举起双手:“他出钱修的新宫殿,总不能让人住旧的吧?传出去了其他五城城主也得告我一状。最近刚刚立法,是多事之秋,咱们能少一事就少一事,你说是不是?”
“司上总是有理。”他侧过身去,背对着她,“就数我小肚鸡肠不顾大局。”
明意被他逗得直笑,连忙拍着他的背哄:“爱卿最是善解人意,合院上下都知道。”
他哼了一声,顿了片刻,终究是掀开被褥将她也拉上去盖好,捏了捏她冰凉的手,闷声道:“你捂一捂。”
“好。”明意笑着应下,与他共枕而眠。
她在他身边一向睡得好,不到一炷香就呼吸均匀了起来。周子鸿这晚却是没怎么闭眼。他有一种即将失去她的不好的预感。
也不止他,一听说陛下搬过来住一段时日,第二天,整个后院都在议论纷纷。
“堂堂六城之主,怎么会来咱们这儿。”
“若说他对司上没心思,我屋子里那六千七百二十八块砖都不信。”
“咱们还算好的,看看林贵人,这才是小鬼遇见真神了,慌得咧。”
林還坐在旁边,气色不太好,却还是嗤笑一声:“门槛都没被人踩过人,也好意思挤兑我。”
“那是,您门槛被踩得多,每回不也一炷香的功夫不到司上就走了?”有人掩唇,“动作挺利索啊。”
林還拍案而起,落下冥域就与人动手。
今日是后院例行的请安日,但该受礼的司徒岭和周子鸿一个都没来,这里也就很快打成了一锅粥。男人么,一贯是最喜欢动手的,宫人侍女瞧见也没拦着,只让人去给明意通传一声。
于是,明意正呵欠连天地在纪伯宰跟前述职呢,突然就听白英道:“司上,后院打起来了。”
浑身一凛,她起身,敷衍地朝纪伯宰拱手:“臣还有事,陛下先用膳吧。”
“等一等。”纪伯宰将最后一口粥送进了嘴里,慢条斯理地道,“我同你一起去。”
有什么好去的!明意咬牙,心知他就是想看自个儿的热闹,也就冷了脸没再答话,一路出门踩着剑就走。
后头的侍女跟不上她,只纪伯宰能踩了剑与她并行,明意想甩开他,便加快了速度,谁知道这人也不认输,她快他就跟着她快,两人你追我赶,竟就飞出去三里地。
朝乾殿里正吵架的众人们就看见司上踩着剑从门口飞过去,又踩着剑从门口飞回来。
“抱歉。”她收了剑,板着脸道,“飞过头了。”
纪伯宰跟在她身后进门,众人一愣,也只能不情不愿地都跪下去行礼:“参见陛下、司上。”
“免礼。”纪伯宰也不客气,拂袖叫他们起来,便自顾自地坐去了主位上。
照理说陛下坐主位是应该的,但,这是明意的后院,主位上坐的一般是她或者她的贵婿,陛下去坐着算怎么回事?
诶,他不但自己坐,还招呼明意:“站着干什么,赐座。”
明意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终于还是咽了口气在他旁边坐下了。
“听说这儿打起来了。”他笑眯眯地道,“打赢了可有奖赏?”
“陛下恕罪。”林還头一个跪了下去,“此间有人以下犯上,非是小人罪过,也已经没有再打斗了。”
瞧见他,纪伯宰来了兴趣:“你抬起头来。”
林還一颤,很是不愿,却还是闭眼抬了头。
纪伯宰眯眼打量他半晌,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扭头问明意:“你觉不觉得他与我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