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柠快过二十岁生日了,他庆幸,这个生日能在他拥有她的三个月里。
两三天之后,沈禾柠这场感冒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正好舞蹈学院这边也有事找到她,系里主任亲自跟她面谈,严肃地举着手机给她看了几段舞蹈视频。
沈禾柠见过,专业群里很多人在发,是某短视频网站上最近风特别大的一个舞蹈挑战,背景音乐是当红的古风曲,配上特定几段抓眼球的编舞,很多素人网红,包括女明星们也在跳,简直是近期流量密码。
主任说:“就这个舞蹈,网上实在太火了,上头领导刚发话,咱们作为国内殿堂级舞蹈类大学,有这种事绝对不能让业余的给比下去吧,就算不争个热度第一,也得把水平立在这儿。”
说着她跟沈禾柠对视,意思很明白。
沈禾柠指指自己:“让我跳?”
“不然呢,还有谁,”主任很喜欢她,又担心她会飘,清清嗓子补充,“你那些有名气的学姐们基本都入圈了在忙事业,学校里只能指望你,你尽快把这段舞弄出来,经费人手都不是问题,效果必须出彩,就当是给学校做宣传。”
沈禾柠接下了大任务,马上就联络大家开始准备。
舞蹈偏向于庄严仙气,色彩稠艳的飞天舞,女孩子们赤脚细腰,冷白皮配上古风的浓红深绿,本身就容易抓眼球,沈禾柠相信自己不会被比下去,但要得到更高评价,还是要有突破。
其他人的跳舞场景多数是在室内,或者庭院小公园,她直接选了更广阔的环境。
定地点的时候,沈禾柠扒拉着地图有点失神,手指停在了临市城郊的梧山上,梧山风景清雅,多年之前就开放游览,但不是什么热门景区,一直人气寥寥。
她十五岁那年,哥哥带她去过,站在山顶上一块很大的观景平台上,他手指绕着她的小辫子,笑吟吟跟她说:“等下次再来的时候,希望我们小禾苗长高一点,就不用总是仰头看哥哥了。”
后来她那么努力长高,却再也没机会跟他去过。
那块观景台,倒是特别适合拍这段舞。
沈禾柠叹气,她只是想一想,毕竟拍摄团队里男男女女不少人,要结伴去临市,花的费用就是一大笔,学校再大方也不能这么挥霍,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个距离近的。
沈禾柠在纠结的筛选拍摄地,而薄时予的轮椅停在临市中心医院的骨科专家诊室里,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死死拧眉,斟酌着用词道:“时予,我想你的情况,你自己比我还要了解,目前来看——”
“不用把我当成接受不了事实的病人,直说就可以,”薄时予平静说,“截肢是吗。”
眼前的骨科医生是国内骨科权威,三年前接手薄时予的伤病,以往都是他定期去圣安医院复诊治疗,但这次恰好这边的中心医院有一个重症脑肿瘤患者,病情突然加重,无法转院,专门请了薄时予赶过来主刀,手术成功以后,他才抽出一点时间,来问一句自己的腿。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都是做这行的,我没什么可瞒你,如果伤情一直这样反复加重,又找不到有效的疗法,应该很快就要面对结果了,而且你的情况跟别人还不太一样,截肢后切口不容易恢复,可能很难穿戴义肢。”
薄时予瞳色很深,乌墨似的透不进光,也没有波纹。
他现在还自欺欺人的,像是个完整的人,敢跟沈禾柠并排走在一起,等到时候,他就只剩一截空荡的裤管。
残腿和断肢,后者对一个小姑娘的惊吓指数,不知道要大多少倍。
想到她惊恐的那种眼神,薄时予即使在人前,眉心也还是紧了一下。
他从诊室出来的时候,一对年轻夫妻从身边经过。
男人左腿从腿根处截断了,似乎是手术不久,还不适应,撑着拐杖走几步就会脸色苍白地要摔倒,女人很娇小,紧张扶着他,无数次被带着磕磕绊绊,辛苦也让人心酸。
江原见薄时予出来,匆匆迎到跟前:“时哥,沈姑娘刚找过我,说给你打电话你没接,问你在哪,没经过你同意,我就没说咱们来临市了……她要拍一段室外舞,估计想找你去看。”
薄时予垂眸看着手机上的未接来电,随即小禾苗的微信就活跃跳出来。
“哥哥,你看我的新舞裙好不好看,妆容怎么样,我这次要拍外景,地点定在了市郊,可惜不能去梧山,我们当初还约好过要再去的,你应该不记得了。”
后面跟着她五六张照片。
女孩子明艳夺目,古典神女的装扮,舞裙清透飘逸,雪白手臂和肩膀都露在外面。
除了这些,还有整个拍摄团队的大合影,男男女女七八个人,都在朝她身边围拢,异性的眼神直白热切。
薄时予反扣住手机。
即使他已经这样了,仍然想拿起枷锁,把她困在手掌里。
薄时予交代江原:“让学校把拍摄地点改到梧山,负责所有费用,找个合适理由,先别让柠柠知道跟我有关系。”
上次在梧山,他盼着柠柠长高,不用再仰望她,这一次,他的柠柠永远比他高了。
学校当天就包了车把整个团队送到临市,安顿在梧山脚下的客栈,沈禾柠晚上兴奋地给薄时予发了各种照片,但一直没等到他的回复。
同一时间,薄时予的轮椅只能推到梧山入口,车沿着盘山路还能开上去一小半,剩下的大半,因为景区开发不完善,只有步行才能到山顶那片观景台。
当年他背着犯懒的小禾苗,没有停歇地走上山顶。
现在的他,靠着一条腿和一根拐杖,一步一步,在凌晨天还黑透的时候,从第一个台阶开始吃力地迈,鞋底碾过石板上湿冷的夜露和晨霜,经过从前柠柠在这条石阶上跑跑跳跳,跟着他身边打转的虚影。
他那条残腿总是不受控制地磕碰着,走一阶,一阵刺痛剜心,再不停顿地继续往上。
柠柠想要的,有什么不能实现。
她记着的约,他也要给她完成。
沈禾柠清晨天亮,和团队一起坐车上梧山,走跟薄时予相同的路线,她们边玩边走速度很慢,到达山顶的时候太阳已经很烈。
她速度是最快的,小跑着奔向观景台,离得老远就隐隐看见一道修长身影。
男人背着光坐在一块深色石台上,肩线平直,脊背清瘦,转身的时候,金丝边眼镜折出光,大衣随着动作,勾勒出紧窄的腰。
沈禾柠愕然愣住,凝滞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朝他扑过去:“哥,你怎么——”
“跟别人约在这儿谈个合同,”薄时予语气清淡,身上的仆仆风尘都已经藏好,看不出这个人是怎样迎着深夜的冷风寒露,艰难走到这里跟她赴约的,“你怎么来了,学校给了通融?”
沈禾柠全在为他的出现而惊喜,一时没想太深,也以为他上山是有其他能开车的路。
她贴过去抱着他的肩说:“对啊,是不是上天给的机会。”
薄时予低笑了一声,抬手拍拍她头。
哪来的上天。
是哥哥给的机会。
“什么机会,”他却嘴硬,漫不经心一般,“给你证明,未来一直比我高的机会?”
沈禾柠笑着在他面前蹲下身,拎起他的手盖在自己头顶上,澄净说:“你就算不站起来,我也一直仰望你。”
薄时予胸口掩埋的心在颤动,回眸看见跟上来的那一群人影,好几个男生身高腿长,追过来喊沈禾柠的名字。
他眸光冷了下去,那边躲在暗处的江原不用看都知道老板的意思,领着几个人赶紧出现,把学生们拦在外头,顺便接下拍摄器材。
薄时予再次揉了下沈禾柠的后脑,带着克制的绝对主权意味。
他身上偏冷血的攻击性泄露了一瞬,又极快地收敛,没等沈禾柠发觉,就对她说:“我有公事要谈,跟景区方面打过招呼,这片观景台今天上午不方便太多人在,你要拍什么,我给你拍。”
沈禾柠当然愿意,马上去跟小姐妹们找地方补妆换衣服,再出现在薄时予面前的时候,她迎着他的视线,在山顶鼎盛的日光里,缓缓脱掉长外衣,露出里面薄软浓丽的衣裙。
是凭空出现,也会随时消失的年少神女,把人救出深渊,再更深地投入地狱。
山上温度低,她感冒才好了几天,薄时予目不转睛凝视她,嗓音沉暗地要求:“快点。”
他亲手给她拍摄,沈禾柠一次完成,工作任务搞定之后,她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也不觉得冷,往后倒退了两步,腾出更大空间,想再给他单独跳一遍《长相思》。
她少女的梦想,就是能用这支舞,跳进舞蹈学院,跳进国家歌剧院,跳到最值得她骄傲的盛大舞台,只给他一个人看。
薄时予的手扣着膝盖,指尖向内勒紧。
沈禾柠迎着光,被照得眯了眯眼睛,脚步又向后错了一下,不小心碰上观景台的护栏。
观景台是半天然半人工,打磨的很平整,一侧通向山下,其他边缘处都加了防护栏,不算高,只到女孩子腰际。
沈禾柠撞上的时候,本能地伸手向后扶了一下,想尽快站稳,但转瞬之间她就察觉到异样,脸色突然发白,想远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她惊恐地脱口喊了一声“哥”,就顺着“咔咔”松动的护栏往后跌了下去。
护栏下面的螺丝彻底脱落有几秒的缓冲,这么一点时间,当然不够要摔下去的当事人做出什么反应,但对外面的人来说还有机会。
薄时予那一瞬有如被透骨的冰水直灌进全身血管,相机滑落,他不顾一切站起来朝她跑,疯了一样去攥她慌张伸过来的手。
残腿第一下触地,他整个身形踉跄着。
第二下再触地,人体不能够承受的剧痛让他跌到地上,惨白指尖只够抓到她被风飘过来的衣带。
“柠柠!柠柠!”
他向来温雅高洁,即便身残也从不会露出狼狈。
但这一刻跌倒的男人有如疯魔,厉声叫她的名字,嘶哑惊惧,扭曲破裂,衣料上滚满尘埃,拼尽自己一切向前挣动身体,去抢夺她的时间。
栏杆不等人,沈禾柠在彻底的折断声里就要往后倒下去,快吓死的江原大步疾奔过来,在最后关头匆忙拽了她手臂一把。
虽然抓一下就因为太滑而脱手,但总算缓冲了力量,也把沈禾柠的方向转过来,她虽然还是摔倒,好在没有整个人跌下去,只是仰靠着撞到了旁边,肩背和头都受到磕碰。
江原后怕得肝胆都要呕出来,往下一看,才注意到观景台下面不是那种恐怖的悬崖峭壁,而是比较和缓的坡度,真摔下去不至于出大事,但肯定也会比现在受伤严重。
他长出口气,看沈禾柠位置安稳了,赶紧转身要去扶薄时予,而撑在地上的男人已经一身尘土扑过来,把昏沉失神的沈禾柠搂紧,往胸膛血肉里嵌。
薄时予磨破的手触摸到沈禾柠的头,感觉到少许湿润,他颤抖着把手放开,拿到眼前,指缝间都是鲜红。
这一刻生而为人的神魂犹如被绞碎殆尽,踩进土里,能将人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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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禾柠被最快速度背下山送去医院。
同行的女孩子们一个个吓哭,呜呜呜地跟着跑,有人大声安抚:“别哭,没有事!薄先生是最神的脑外科医生,他在现场检查过没有大事,那就肯定没有啊,只是破皮受了外伤,都别怕别怕——”
薄时予的人大部分都随行护着沈禾柠,而薄时予自己,在沈禾柠抵达中心医院,经由这边的医生再次确认是皮外伤加轻微震荡和惊吓导致的眩晕之后,他才回到山下,染满尘埃地奔向医院。
沈禾柠头磕破了一小块,才会流血,倒不用特殊处理,消毒包好之后,等几天自然恢复就好。
她肩膀后背有几处撞伤淤青,都不严重,作为常受伤的舞蹈生更不值一提,只是在细嫩的冷白皮肤上显得刺眼。
她想见薄时予,但护士说薄医生在给她办转院手续,暂时来不了。
沈禾柠说:“我这样的小伤没关系吧,不需要住院。”
可她见不到薄时予的面,只能顺着他安排,在情况稳定之后被车直接开上高速送回圣安医院的病房,留院观察。
沈禾柠觉得只是一场意外,她的伤也没什么,但团队里的女孩子们声泪俱下跟校方报告。
尤其在得知薄时予当时也在场之后,陈院长和系里领导当成天大的事,赶到医院看望,又主动通知了沈禾柠的母亲。
她档案里,唯一目前还在的直系亲人。
傍晚的圣安医院人流渐少,沈禾柠住的又是神经外科特殊位置的病房,更安静,再加上薄医生在,科里无人敢过来随便打扰。
薄时予从始至终一直守在沈禾柠病房外,沉默坐在轮椅上,没有进去过。
他身上脏污的衣服换了,摔碎的眼镜也扔掉,好像那时候撕心裂肺的人已经恢复,但掌心磨破的血痕,心脏处刀剜斧凿一样的疼,都充斥在这幅勉强维持的虚假外壳里。
他私心的用这幅身体,去觊觎她掌控她。
想得到,想独占,赶走所有肖想她的人,结果在她危险的时候,任何一个普通男人可以做到的事情,他都做不到。
不能保护她,却妄图私有她。
他应该下地狱。
一道慌乱怯懦的脚步声从走廊另一头响起,被护士带着,快步往这边赶过来,薄时予坐在墙边的阴影里,缓缓抬起头。
瘦弱的中年女人乍然看到她,身上不自觉发起抖,愣了一会儿,紧几步跑到他面前,又不敢离得太近。
她压低声音哀求道:“薄……薄先生,你怎么在医院,你跟柠柠又见面了?你听我说,当初的事是柠柠亏欠你,你如果想怎么样,尽管朝我开口,我的腿赔给你,千万……千万别找她。”
薄时予注视她惶乱的反应,断断续续地失笑。
“对不起,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私,”她眼眶红着,“柠柠一直以为当初跳下河救她的人是我……我们的母女关系,全靠这件事在维系着,薄先生,我怕柠柠一旦知道真相会再也走不出来,我求你,求你千万别让她发现。”
薄时予始终没有开口,目光转向昏暗的窗外。
女人又站了很久,才鞠着躬转身进了病房,薄时予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但沈禾柠特有的语气,小尾音,一声一声往他神经深处钻。
十来分钟后,女人就从病房里出来,等她彻底离开后,四周陷入死寂,薄时予身体向后靠,头抵在冰冷墙上,听见柠柠在里面委委屈屈的,软绵地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