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她掉眼泪的时候都很安静,不会像别人那样歇斯底里,她第一次放肆地哭出来,双眼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薄时予,无意识揉着自己胸口,想把攒了那么久的爱意都掏出来还给他。
她松开他的腿,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一言不发地上了二楼,把自己行李胡乱收拾进箱子里,临走的时候,又拿起床头边心爱的小狐狸公仔,和那块跟他接过吻的立牌。
沈禾柠抓着这两样东西走到楼梯栏杆边,一样一样从二楼扔下去。
立牌很脆,落地的同时就应声断裂成几块,有一块弹跳着飞到薄时予脚边,是狐狸的头,镂空的孔洞砸碎了,再也不能隔着去吻她。
沈禾柠拽着两个箱子跌跌撞撞地下楼,再一次站到薄时予面前,歪着头,含泪朝他弯了弯咬破的嘴唇。
“抱歉,是我不懂事,一直缠着你,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以后再也不会了。”
薄时予如同抽走了所有知觉,被隐形的铁索囚在一把轮椅上,他没有抬头,也没去看她。
沈禾柠吐字清晰地叫他:“小叔叔。”
这个称呼他要求过很多次,自称过很多次,然而真的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比她十五岁那个雨夜更疼千万倍的打击全部砸在他身上。
沈禾柠说:“小叔叔,恭喜我吧,终于从你这里彻底毕业了。”
说完她转过身,没有穿他买的那双高跟鞋,在鞋柜里翻出自己廉价的运动鞋随便踩上,一脚深一脚浅的迈出城南公馆大门,纤薄身体磕磕绊绊地晃着,下台阶时差点摔倒。
直到走远,她也没发现一楼虚掩的卧室门后,她曾经费尽辛苦也要挤进去的哥哥卧室里,有满床给她准备的礼物。
薄时予的手抬了几次,感觉不到骨骼和血肉的存在,他吃力俯身,捡起轮椅边的狐狸碎片割破皮肤,才用疼痛才找回还活着的知觉。
他给江原打电话,江原听到这种声音,吓得胆战心惊:“怎么了时哥,出什么事了!”
“送她回学校。”
不久之后,江原的电话回过来,支支吾吾道:“谢玄州的车停在公馆外面,车座上还放着蛋糕,他见人出来就直接拦了,沈姑娘上了他车——”
听筒里的呼吸节奏让人浑身悚然,江原急忙接着说:“不过谢玄州没乱来,是直接往舞蹈学院开的,我跟着他们到校门口才放心。”
电话挂断以后,城南公馆就成了一座空荡的锦绣坟茔。
偌大一栋建筑,上上下下的楼层,对于一把轮椅来说实在太大,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
薄时予不记得过去多长时间,他转动轮椅慢慢去了厨房,打开冰箱拿出里面的蛋糕盒子,视线所及的地方,都是小姑娘那天欢欢喜喜亲手摆进去的果酱和零食。
很多都没有拆,只有草莓果酱挖了一点点,像仓鼠勾出来的可爱小洞。
薄时予把蛋糕放上餐桌,取了她爱吃的食材,撑着拐杖去一样一样做好,摆在蛋糕边上,点燃最中间的一根蜡烛。
他坐在常坐的位置,直勾勾看着对面的空椅子。
烛火跳动,映着男人轮廓,从衬衫扯开的衣领腾跃向上,燎原般燃过整张祸水似的脸,也照亮从深黑眼睫间不断溢出的水痕。
他手指湿淋淋抹过蛋糕,低哑喃喃:“宝宝,生日快乐。”
第30章 30. 你敢
深秋天寒, 沈禾柠走后,城南公馆的空调就失去了作用,丝毫抵御不了四面八方冻结上来的阴冷。
餐桌上围着蛋糕的几道菜很快失去温度, 最后一丝与她有关的鲜活热气也熄灭掉,有如一场在冰窖里惊醒过来的梦。
薄时予固执地把菜重新去加热, 饮鸩止渴般看着那些虚假的,再一次涌出来的热度, 好像能和沈禾柠贴上关系的一切, 还没有与他真正结束。
好像他还没有失去。
直到菜被毁成焦黑色, 不可能再给他任何想象出来的温暖, 他才撑着拐杖离开厨房,没有开上面的灯,一步步踩着黑走上二楼, 推开沈禾柠的房门。
其实不需要去开, 根本也没有关紧,里面椅子是歪倒的,很多她不要了的东西都散落着,一片灰烬似的狼藉。
薄时予走到她床边坐下,看到她枕头旁有个包装精致的袋子被随便扔了,他僵硬的手指勉强捡起来打开封口,里面的白色男款衬衫露出来的时候, 他眼底充上一层更撕心的红。
衬衫吊牌没有摘,只是小心翼翼把价签的位置撕掉了, 领口还夹着她亲手写的一张小卡片。
“哥哥, 虽然是我的生日,但我有礼物给你,因为我是为了你才存在的。”
“我没用你的钱, 都是我自己攒的,虽然买不起你常穿的那些,但这件也偷偷选了好久。”
“你如果愿意穿上它给我看,我就额外加赠一个吻。”
落款是“你的苗苗”。
薄时予抓着衬衫,不堪痛苦地弯了一下背,空气里锋利的针吸入肺腑,疼得许久不能正常呼吸。
他的苗苗已经没有了。
会缠着他拥抱接吻,小动物一样软绵绵挤在他怀里作乱,贴靠着他,焐热双手揉着他千疮百孔的伤腿,会从背后搂住他的人,被他亲手扼杀了。
薄时予口袋里有烟,他连续做过十几个小时的手术,手也没有抖过,现在颤得连小小一个烟盒都拿不稳,两三次掉到地上,又捡起来点燃。
烟草在房间里燃烧,床上原本还残留的少女暖香被冲淡,他仓惶去摁灭火光,手指被烫到灼红也像没有痛感一样。
薄时予脱下身上的衣服,背后窗口透进的冰冷月光照上脊背,苍白修长,骨节嶙嶙。
他穿上沈禾柠给他的衬衫,没有任何余力还能去把纽扣系好,就这样衣襟散乱地侧躺在她睡过的位置,闭上眼,缓缓蜷起残破身体。
-
沈禾柠抱着被子蜷缩在宿舍的小床上,眼睛肿得有些看不清东西,无意识地团着,不断把自己缠得更紧。
她横冲直闯从城南公馆出来,上了谢玄州的车,他在车上对她表白,斩钉截铁告诉她,一直以来都是她在痴心妄想,薄时予本来就不可能喜欢她,无论她做出多少努力,都没有希望,趁早放弃。
谢玄州说:“柠柠,我才是真正跟你年龄相仿,没有鸿沟,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哥哥,你以后只叫我哥哥就够了,薄时予那种薄情寡义的你该忘就忘。”
她没理他,什么都不听,接着在谢玄州提出要把她带到他某所给她准备的房子时,撑起力气打了他一巴掌,在行驶的路上不管不顾就要开门。
反正她一无所有了。
她本来也没有家,没有一心一意爱她的人,如果不是从小就有了哥哥,她就是一只到处遭人嫌的流浪猫,应该睡屋檐捡垃圾,偶尔远远看一看橱窗里明亮的灯光,其余时间都蜷在街角被人丢弃的脏污玩偶上。
那个人抓起她后颈,把她抱进怀里,又把她驱逐出家门。
可就算是这样,就算被他三言两语挖掉了心,砍下爪子,她朝他那么泣了血似的叫,她还在爱他。
谢玄州脸色难看地把她送到学校,她跌跌绊绊回了以前的四人宿舍,自从她搬走以后,宿舍里一直没安排别人,给她留着。
她害怕做回流浪猫,想要一点热闹的声音,不然她不知道这个夜里怎么过。
宿舍三个女孩没想到她回来,刚见面还惊喜地迎上来。
但她关上门,直接贴着门板滑到了地上,抱着膝盖怔愣许久之后,才爬上自己的小床,裹紧被子,缩起来闷声哭,哭到没有眼泪了,就生理性地颤着肩膀,头发露在被子外面,无助地跟着她整个人轻轻抽动。
夜很深了,三个舍友仍然没睡,义愤填膺地大骂,引得其他房间来砰砰敲门。
“什么金贵的狗男人!凭什么让我们柠柠哭成这样!搞死他!柠柠不能这么放过,就应该搞死他!”
“我就不信,柠柠这么主动追一个人,哪个能顶得住——”
另一个舍友没跟着一起骂,被集火围攻,她着急地摆摆手,手指怼向手机屏幕:“等会儿别吵,出大事了,咱们柠这回可能真要红了。”
她竖起手机,上面赫然是舞蹈学院在短视频APP上的官方账号。
今天晚上黄金时段发出来的沈禾柠那段个人舞蹈,到现在才几个小时过去,点赞数已经直逼五十万,评论也有了三四万条,还在飞速上涨。
随便刷一刷微博,首页娱乐相关的账号也开始密集地转发这段视频。
画面里是梧山山顶观景台,上午日光从侧面斜洒过来,如同给沈禾柠全身披挂了流动的金纱,完全复刻壁画上的神女,把整首背影音乐直线拉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之前被吹捧的一众网红和非专业女星跟她比较,立即相形见绌。
舍友们看得拍桌子:“就我们柠柠这样的大美人,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得红遍全网,献殷勤的男人绕隔壁医大十圈不止,想要天上的月亮,月亮都得自己掉下来,狗男人算什么!让他后悔去!”
“我看这事本来就很蹊跷,除非对方心里有白月光,不然就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总之没人能拒绝我们柠柠投怀送抱!”
她们催着沈禾柠去看一看视频,想让她转移注意力,沈禾柠迟缓地摸出手机,屏幕在路上摔过一次,边角已经碎了。
那个在山顶的相机从薄时予手中滑脱,也碎了,看来内存卡没事,还是被她们剪出了视频。
她还没有看到过,薄时予镜头下的她到底是什么样子。
沈禾柠点开短视频软件,舍友已经给她分享过来,她看之前,先点开了评论区,靠上的位置有一条内容,扎疼她眼睛。
“同为摄影人想问问,拍摄的人是谁啊,跟仙女什么关系,爱意深得快从屏幕淌出来了,如果没有那么强烈的感情,怕是拍不出这种神作。”
沈禾柠怔愣地盯着。
“白月光。”
“难言之隐。”
“爱意深,那么强烈的感情。”
她不要第一个,只要后面的。
沈禾柠明白,现在揪着别人字眼儿的她,像是被遗弃之后,拼命为主人找理由的小流浪猫,又傻又疼的恨不得扒住一点点渺茫希望,来幻想她或许是被爱着的。
她擦了擦眼睛,重重喘两口气,忽然裹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
总不会比现在更难受了,如果薄时予今天所有话都是真的,她就一定要让他后悔,让他知道他失去了多大的珍宝,但如果他骗她……
沈禾柠攥紧手指,如果万一他骗了她,那他会疼,疼到不能忍受,为她彻底脱轨失控。
她睁着红肿的双眼,把视频反复看了十几遍,然后动了动僵冷的手指,用自己被学校实名认证过的个人账号,在那条评论下面回复——
“拍摄的人,只是一个关系普通的长辈,不熟。”
发完这行字,沈禾柠转头看向几个舍友,嗓子哑得连不成句:“最近有没有,找我下单的人,见家长的那种。”
舍友们呆愣几秒之后,立马争先恐后。
“卧槽太多了啊!已经排上长队了,颜值不过关的我们直接踢掉,现在剩下的都是超高质量小哥哥,各种类型应有尽有,基本资料全在这儿——”
“陛下,你挑一个喜欢的翻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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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禾柠的舞蹈视频在发布两天后正式火出圈,各种娱乐社交平台都在大面积传播,不止爱刷视频的人尽皆知,连圣安医院这种常年严谨压抑的环境里也偶尔蹦出两段背景音乐。
早上的几轮综合会诊结束之后,神经外科两个年轻住院医就迫切地小声议论:“我实在太怕薄老师了,以前还敢问点问题,这两天不知道怎么,不小心对视一下我都腿软。”
“他除了必要的那些事,一句话都不说了,前段时间好不容易有那点人情味的温度,现在……”另一个捂着嘴道,“先别聊这个,你赶紧把那个视频再给我看一眼,一会儿没空了。”
对方忙掏出手机点到视频播放,结果一不小心按到音量键,音乐声陡然变大,两个人齐刷刷脸色惨白,扭头去看身后轮椅上的人。
音乐的节奏太熟悉,每一声都在挑磨神经。
薄时予抬眼:“拿过来。”
两个年轻住院医差点当场泪崩,互相推搡了一下,硬着头皮把手机送上去。
画面正好定格在沈禾柠昳丽五官的特写上,其中一个人没忍住多看了两眼,意识到哪里不对,猛然间醍醐灌顶,脱口道:“薄老师,我说她怎么眼熟,是……是那天早上从您办公室出来的,您女朋友是不是!”
薄时予没回答,垂下眼看向屏幕,沈禾柠在他的镜头里旋转起跳,他长睫掩盖的视线近于贪婪,目不转睛盯着,随着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视频数据还在飞涨。
他下意识收拢五指,握紧手机,指尖碰到了评论栏的位置,被顶到最上面的一条赫然摆在那。
被认证过的沈禾柠本人说:“拍摄的人,只是一个关系普通的长辈,不熟。”
薄时予喉结涩然压着,唇角边轻微扯动了一下,完全不能碰触的那座火山,在她最简单不过的一行字里淌出岩浆。
不熟。
养她十几年的不熟。
吮过她嘴唇,翻搅过舌尖的不熟。
薄时予把滚烫的手机还给对方,转动轮椅回办公室,江原从后面追上来低声说:“时哥,刚接到城南公馆那边保安室的电话,说沈姑娘有几个快递到了。”
他纠结地支支吾吾:“快递员联系沈姑娘,她说让直接扔掉,保安不敢就来问看怎么处理。”
江原试探道:“要不还是我给沈姑娘打个电话——”
他勇气可嘉地当真找出沈禾柠的号码拨过去,响了两声之后,电话被接通。
薄时予抓着轮椅,不想留在原地,怕听到她声音,然而停顿几秒后,听筒里传出的是一道年轻男声,质感清润。
“不好意思,柠柠在换衣服,您是哪位?”
江原手一抖,失手把电话给挂了,没敢直接去看薄时予的反应。
上午人流熙攘的圣安医院神经外科,黑色轮椅穿过层叠涌动的人流,经过的医护患者无法不去看上面穿着白大褂的英俊男人,一声一声恭谨叫着薄医生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