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着实有点奇怪。
直到华灯初上,顾远和康一臣才从外面回来。得知车素薇没吃晚饭,他们出门随便找了家馆子,一面吃饭一面谈话。
“远哥,你说杜若凝的尸体会不会被那什么食尸人给偷了?”
食尸人?这是流传于上海的传闻之一。传说,有食尸人专门偷盗新鲜的尸体来满足口腹之欲。这些人为了吃到新鲜的尸体,会制造事故,让人死于意外完全找不到被谋杀的痕迹。
顾远拿着筷子在桌子上画不规则的线条,露出有意思的表情:“听你这么一说,倒还真像。”
制造事故、尸体失踪,这两样,倒贴合了传闻。
“不会的。”车素薇开口。
康一臣疑问:“为什么?”
“因为我曾经收到过他们的信。”
“什么?”康一臣吓了一跳。
“他们为何给你写信?”顾远好奇问道。
“因为是入殓师,我收到不少无名尸体。他们要求我把那些没人认领的尸体给他们,但我拒绝了。之后,再也没有收到过信。”车素薇的话坐实了上海滩有食尸人的传闻。
康一臣惊问:“薇姐,你不怕吗?”
“为什么要怕?”车素薇不解。
顾远失笑,他用手中的筷子点了两下桌子:“一臣可别小看了素薇,她可比你厉害多了。”
康一臣抓头:“对,薇姐特别厉害。当然,最厉害的还是远哥。”
“汪汪汪!”
顾远摸摸小二哥的脑袋:“还有小二哥也很厉害。”说着,把一棵生白菜放在小二哥的碗里,小二哥吃得嘎吱脆响。
“总之,杜若凝尸体失踪的事情,和食尸人绝对没有关系。”这是车素薇的直觉,而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康一臣点点头,继续说道:“哑叔的事情,我已经调查出来了。”他从挎包里拿出记录本,把调查到的事情一一道来,“哑叔没有亲人,七年前进的杜家。这七年来,他对杜家忠心耿耿,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杜家的事情。特别是杜若凝,哑叔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另外,杜若凝去世后的几天,他除了每天出门买菜之外,没有和任何人往来。”
脑海中的线团缓缓散开又缠在一起,顾远右手不停地抚摸小二哥的身子,小二哥被摸得舒服不已,啃白菜啃得更香了。
把杜若凝当女儿看……忠心耿耿……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会隐瞒杜若凝尸体失踪的事情……
杜若凝……杜若凝。
顾远手指一停,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康一臣一抖,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远哥,你想到了什么?”
顾远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对车素薇说:“素薇,今晚你帮我演一场戏。”
第二章
入夜后,顾远、康一臣带着小二哥回杜家,知道他们打算留在自家宝贝女儿的房间里过夜,杜太太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真是被气得不行。杜老爷怒声质问:“一天过去了,你们到底查到了什么?我女儿的尸体呢?”
顾远泰然自若:“真想把杜小姐的尸体找回来,杜老爷和杜太太就不要拦着我们做任何事情。”
“你!岂有此理!”杜老爷甩袖,然后和杜太太回后院把门甩上。
杜若凝的房间里,康一臣和小二哥躺在床上,睡意渐渐袭来。而顾远坐在梳妆台前,把玩着杜若凝的香水,一点倦意也没有。
时间缓缓流到午夜,寂静的杜家,只剩灵堂还在燃烧着灯火。今夜,守着灵堂的只有哑叔一人。他跪在地上,面色憔悴,看到灵台上的香火烧得差不多时,便站起点燃新的香火插上,以保证不断灭。
“咚——咚——咚——”忽地,白布帐幔后传来敲击声,哑叔吓了一跳。当他再次认真去听的时候,声音消失了。刚刚听到的声音似是他的幻觉,哑叔放下心来。
“咚——咚——咚——”在他继续跪坐守灵的时候,白布帐幔后再次传来了诡异的敲击声。哑叔吓得瞪大眼睛:灵堂帐幔后面除了一具棺材什么也没有。
“咚——咚——咚——”敲击声越来越明显,甚至还有棺材盖移动的声音。哑叔左顾右盼,只看到两旁的纸人。这些纸人的眼睛,白天看时没有什么,可在午夜的时候,却十分吓人。
这些纸人在盯着他!
哑叔张开口想大声叫喊,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咚——咚——咚——”随着敲击声,里面哐啷一声,棺材板被推落地。哑叔面无人色,浑身哆嗦,满身汗水。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哑叔想要站起离开这个可怕的灵堂,可身体发软,无法动弹。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人影出现在白布帐幔后面。哑叔对着帐幔后的人影磕起头来。他不断地打着哆嗦,他看到了,看到了白布帐幔后一双穿着死人布鞋的脚。这时,这双停下的脚又往前走了一步,哑叔吓得不断磕头。
“哑叔,你为什么要害我——啊——”尖锐变调的叫声响起,白布帐幔后的人失控地抓着帐幔,一时间,灵堂的气氛变得阴森可怖。
哑叔恐惧地抬脸,他的眼眶里,因害怕积满泪水,他打起手语:我没有害大小姐。
扭曲尖锐的叫声再次响起:“为何?为何要出卖我——啊——”扭曲尖锐的叫声几乎刺破人的耳膜。
哑叔浑身颤抖,他快速地打着手语,打完手语后,便不住地磕头。
这时候,灵堂忽然安静下来,诡异扭曲的尖叫声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帐幔后的人撩起帐幔,哑叔差点吓得晕过去。穿着死人寿衣的人出现,此人不是杜若凝,而是车素薇。看到车素薇,泪水鼻涕糊一起的哑叔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
顾远、康一臣从灵堂后陆续走了出来。康一臣拿起水壶大大地喝了一口清嗓子,他难受地说:“那个声音,让我喉咙发疼。”刚刚吓人的声音,是他伪装出来的。顾远说了,人一旦受到惊吓,精神一旦到达极限,就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躲在纸人后面的洋人神父走了出来,他把哑叔的手语全部告知。
顾远蹲到哑叔面前盯着他看,哑叔被他看得动弹不得。
顾远说:“说。”
车素薇翻译过来:“小姐自杀的事情,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而且,小姐让我在您去世和头七当晚午夜避开两小时,我也照做了。我就算听到灵堂里的动静,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求求小姐一定要相信我啊。”
果然和顾远猜测的一模一样:杜若凝的死亡,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
这就是哑叔对杜家忠心耿耿,把杜若凝当成女儿,却刻意隐瞒她死亡的原因和尸体失踪的线索的原因。这一切,不过是杜若凝让他这么做的。因为这宅子上下,只有哑叔听她的话,也只有哑叔不会出卖她。
顾远把手放到哑叔的肩膀上:“果然,和我猜测的一样。哑叔,从杜若凝的死亡到她尸体的失踪,都是在她生前安排好的。那么,告诉我,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尸体又在哪里?”
哑叔被吓住,顾远那双深邃的眼睛让他感到害怕。
“哑叔,你觉得你还能瞒得住我们吗?”
现在,哑叔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哑叔表情痛苦。
顾远沉着声音:“告诉我,哑叔。想想杜老爷和杜太太,你真的愿意看到主人家为爱女痛苦消沉吗?”
“呜呜呜……”哑叔抱头痛哭了一番。哭过后,他缓缓抬起了手。车素薇翻译:“哑叔说,杜若凝只吩咐了他在死亡的第一天和头七午夜离开两小时,至于杜若凝为何要这么吩咐,他也不知道。”
顾远继续问:“那么,哑叔,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车素薇继续翻译:“哑叔说,他什么也没看到,只听到门口和棺材响动的声音。离开两小时后,他回灵堂继续守灵,也没发现任何异样。”
最后再问一个问题:“哑叔,告诉我,除了杜家的人,杜若凝和谁最亲密?”
哑叔张口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谢谢你,哑叔。”顾远站起,他和康一臣把后面的棺材板盖上。车素薇把神父送到了门外,并道了谢。
三人聚到杜若凝的房中。床上,小二哥睡得很沉。
三把椅子,三个人围坐着。顾远拿出杜若凝的香水放在手中把玩,他说:“素薇、一臣,明天你们替我把司鸿飞所有病人的病历拿出来。”
康一臣问:“远哥的意思是,司鸿飞和杜若凝尸体失踪的事情有关?”
顾远点头:“是的。”
车素薇思索:“但为何要查他的其他病人的病历?”
“杜若凝的病历单,你看过了吧?”
“嗯。从她的病历单来看,只要她按时吃药,不暴怒,不做刺激心脏的事情,就没事。”
“这就对了。如果按照现在的身体状态,杜若凝活个几十年没问题,但她却谋划了自己的死亡,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呵呵,从她杀生以平息自己的怒火来看,她可是个很惜命的人,不敢大怒,生怕猝死。而我之所以要看所有的病历,是想查里面是否有与杜若凝有关的线索。”
康一臣大悟:“她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对。她拿自己的命去赌比自己的命更加值得的事情。你们想想,自己的命要是没有了,那她的赌博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车素薇一惊:“她有可能假死?!”只有这个能解释顾远的话了。
“嗯,最大的可能是她假死,假死才能达到她不为人知的目的。这事情,也必定是一件对自己极其有利的事情。”
会是什么事呢?这个问题,他们暂时无解。
事情探讨到这里结束,顾远把房间留给车素薇,抱起睡在床上的小二哥和康一臣离开了杜若凝的房间。
次日一早,三人一狗离开了杜家。一早前来的曹青萝扑了个空,她只得返回报社。
康一臣和车素薇去司鸿飞那儿偷病历,顾远带小二哥回捕房。宋修不在,听说出门了,也不知哪儿去了。
广仁医院里,康一臣装病,把司鸿飞吸引离开后,车素薇趁机潜入他的办公室,把过往病人的病历档案全部盗了出来。
下午,三人在中央捕房碰头。探长室里,车素薇把病历档案交给顾远,顾远让他们一起查看所有的病历单,只要看到可疑的,就抽出来单独放到一边。
于是,三人开始一份又一份地认真查看起来。直到下午三点多,他们才把所有病历单看完。
车素薇抽出了两份病历单,康一臣抽出了五份。而顾远,只抽出一份,那一份是杜若凝的病历单。把其中一份病历单递给顾远,车素薇说:“这份病历有问题。”顾远接过,她继续说,“这份病历单是高泽春之妻温娉的。可奇怪的是,上面没有明写她患了什么病,只开了食膳单。食膳单上有鳗鱼、鳖、鸭蛋、黑木耳、梨、莲子、百合等,这些是上海滩得了肺痨的人常吃的东西。”
肺痨是上海滩流行的疫病之一,没有药物能治好,有钱的人家,只能从食膳下手疗养熬着,熬到死亡那天。没钱的,只能躺在街头等死。也就是说,温娉和杜若凝一样,得的是不治之症。但温娉的病历单和杜若凝的病历单,毫无关联。
放下她们的病历单,顾远拿起康一臣抽出来的病历单递给车素薇。车素薇看完后,摇摇头。把温娉和杜若凝的病历单放入抽屉,顾远对康一臣说:“把这些病历单邮寄还给司鸿飞。”
康一臣把其他的病历单收拾好:“好的。”
车素薇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如果杜老爷打电话过来问寻找尸体的事情,就说还在查。还有,在我没回来的这段时间里,你和一臣调查打听司鸿飞的事情,特别是他和杜若凝的关系,查查他最近的异状。”
“你去做什么?”
“查温娉。”
“她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
顾远这个人,有时候还真是让人无奈。
翌日,顾远调查尸体失踪的第三天,红色瓦墙的益丰洋行大楼前。
从外面往里看,益丰洋行非常忙碌。顾远进去询问洋行招收工人的事宜,管事的说不收人,除非有举荐人或举荐信。交谈间,顾远有意无意地打探起高泽春的事情。
踏出益丰洋行,顾远等在外面,直到高泽春从洋行大楼出来往家里去。
带着小二哥上了黄包车,顾远指着高泽春的车子:“跟上这辆车子。”
“好咧!”黄包车追了上去。
高泽春的家在外滩源,是一栋大洋房。他进门后,顾远便站在洋楼外往里面打量。
二楼上,窗帘飘动,顾远仰头,看到了温娉。他一笑,然后抬手挥了挥。窗户里的人看着他和小二哥一动不动,那双眼睛冷漠无情。听到高泽春回家的消息,她转身离开了窗户。
等了一会儿,顾远等到了高家下人乔婶出门。
乔婶手中拎着一只断气的小狗。小二哥看到后,汪汪地叫着上前。乔婶停步,小二哥凑到小狗身上闻了闻,随即呜呜了两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小狗,显得有些伤心。
顾远好奇问道:“这小狗怎么死了?”
乔婶表情悲伤:“娃娃是两年前先生从洋人手里买回来送给太太的,太太喜欢得不得了。没想到,太太今天失手杀害了娃娃。”
“真是可怜。”顾远说,他继续套话,“那太太为何要杀掉娃娃?”
乔婶更加难过:“因为娃娃总是对着太太叫。以前、以前娃娃不这样的,哪一次太太和先生回来,它不是欢天喜地地追着太太一起玩耍,唉……”悲叹一声,乔婶再也说不下去,拎着小狗的尸体走了。
顾远在高家洋房前蹲守着,直到晚上,高泽春都没有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