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
离开住持室,顾远回到居士寮外与公输春闲谈。等了好一会儿,康一臣和车素薇调查回来。于是,他们回居士寮,三人坐在蒲团上,康一臣把记录口供的本子交给顾远:“住在寺院里的四位居士,第一位,每年都会来寺院住上三个月;第二位,五年前,家中所有人亡故后,便一直居住在寺院中;第三位,是潜心来修佛的。最后一位,远哥的挚友,公输先生,才来此三天。还有那七位寺院里的僧人,我未发现任何异样。”
顾远认真听着,他就喜欢康一臣这种刨根问底的认真劲儿。当康一臣说到福真和尚是静空住持半年前收留进寺院时,顾远问福真和尚被收留的原因。康一臣答,福真和尚在闸北华界和那些混混混,之后因多贪了几十块银圆,被人追着来到寺院附近。在他差点被打死的时候,静空住持出手相助,并感化他。他向静空住持磕头,认他做师父。
听到这里,顾远心中不由道:又是一个混江湖的。
康一臣说完后,车素薇接口,她把四人死亡的时间、地点、生前都接触过什么人,甚至是他们爱吃什么都给调查出来了。
车素薇又说:“顾远,寺院里似乎有一个流言。”
“哦,什么流言?”
“说佛杀人。”
康一臣瞪大眼睛:“佛杀人?佛杀生?”
车素薇沉吟:“是的。流言说,寺院有大罪恶,所以佛降罪于世人。”
顾远寻思:“这消息,你从谁的口中听说的?”
车素薇回:“给寺院做斋饭的明真和尚。不仅他,连同来后院帮忙做斋饭的香客也听说过这个流言。”
顾远轻轻地画着线圈,片刻后,他说道:“今天先到这里。”
康一臣呆问:“那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顾远笑着说:“吃斋饭。”
斋饭由寺院里的僧人和居士一起做,如果香客留下一起吃的话,也会帮忙。斋堂里的三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傍晚,除了去找公输春外,顾远没再做任何调查。
居士寮有几间房,一般两人住一间。巧的是,车素薇和公输春同住一间。而康一臣,被安排与一名独居的居士居住。至于顾远,独住一间。
时间流逝,顾远翻身而起,打算去一趟茅房的时候,外面蓦然传来脚步声。福真和尚带着一位深夜前来的居士进入,而且,此人顾远认识。戴着单片眼镜的男人笑着对他说:“顾探长。”
顾远挑眉:“榊切人。”
福真和尚对顾远说:“阿弥陀佛,原来两位施主相识。”
榊切人含笑:“我与顾探长是有缘人。”
看着提着黑色手提包、衣冠楚楚的男人,顾远回笑,眼底有一丝冰冷:“是的。”
福真和尚那张脸上依旧无悲无喜,他淡然说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请便。”说完,他转身离开。
榊切人道了谢后,便提着箱子入寮房放到另外一张床榻上。看着对面的人,顾远说:“不知榊切人先生来这小小的寺院做什么?”
没有回答,榊切人反问:“我对顾探长为何会出现在这座小寺院里同样有兴趣。”
顾远唇角勾起:“吃斋念佛。”
拿下自己的单片眼镜,榊切人眉眼带笑:“吃斋念佛?我相信,佛祖一定能看到顾探长的诚心。”有顾远在的地方,十之八九有案子,不枉他走这一趟。
“连佛家戒律都无法恪守的人,是无法成佛的。”
“顾探长说得对。”说完,榊切人打开箱子,拿出一座西洋钟,调了调,钟便开始嗒嗒嗒地行走。把西洋座钟放在地板上后,榊切人解衣上床歇息。
盯着对面坦然自若的人,顾远脑海深处的线条一根根地纠缠在一起:先是只对机械感兴趣的公输春,再是一身秘密的钟表匠人榊切人,这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他们到来?
看来,普普通通的小小寺院,不如表面那样简单。
顾远站起,往外面的茅房走去,经过隔壁的时候,里面传来了车素薇和公输春说话的声音。顾远只听到了一句,车素薇说:顾远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
顾远唇角不由勾起一抹笑容来。
翌日一早,顾远和榊切人刚踏出居士寮,便与公输春和车素薇碰头。看到这位东瀛先生,车素薇讶异:“榊切人先生?”
榊切人有礼一笑:“车小姐。”然后,目光落到了公输春的身上。公输春那双如狐狸一般的眼睛摄人心魄,他对她含笑:“你好。”
吐出一口烟,公输春问:“你是谁?”
顾远代答:“霞飞路东洋钟表店的匠人榊切人。”
公输春:“日本人?”
榊切人:“是的。”
公输春一笑,眼睛深处却不带笑:“幸会,机械伞匠人公输春。”
榊切人:“机械伞匠人?您是机械师?这是令人尊敬的职业。”
公输春:“谢谢,您的机械表也不错。”
榊切人:“哦?”
公输春:“有一桩连环谋杀案,顾远给我看过死者肚子里的怀表,那些银色怀表里的机械极其精密。事后,他告诉我,这些表是一个日本人做出来的。”
榊切人:“原来如此,那些怀表,确实是我制造的。”
强行打断两人的对话,顾远说:“先生,我们走。”
让公输春和榊切人有过甚的交往,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榊切人让开,三人前往斋堂。另外一间居士寮里,打着哈欠刚起床的康一臣揉着眼睛,看到顾远的背影,开声道:“远哥等我。”快步追了上来。
斋堂里,一人一碗素粥、一个白馒头。寺院里的人全聚齐斋堂。在陆陆续续吃完早斋的时候,斋堂里忽然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明真师兄,你说佛杀生,这样的话,是大不敬。以后,可不能这么说了。”
“不不不,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若不是师兄所说,又是谁说的?还有,静空住持圆寂的事情,明真师兄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哪儿知道什么!好了,莫再乱传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了。”说完,明真和尚拿起自己的碗离开了斋堂。一口把粥喝下,顾远跟上他离开。
在香积厨清洗碗筷的时候,顾远问明真和尚:“明真师父从哪里听到寺院里的传言的?”
看到是前来查案的探长,明真和尚神色有异:“很早就有传了,从哪里传来的我也不知道,而且……顾施主跟我来一下。”知道他有话说,顾远把碗筷洗好后,便跟着他来到僧人寮房。进里面,两人坐在蒲团上。明真和尚开口说:“我怀疑,寺院里多出了一个看不见的人。”
顾远手指动了动:“还请明真师父道来。”
明真和尚眼神游离:“我这话不能跟住持说,但顾施主是前来查案的探长,那我就把知道的全说了。”
“愿闻其详。”
“好几次,我看到正殿的案台上少了供品。起初,以为是老鼠吃的,可并不是。如果是老鼠,会留下碎屑和果核,可那几次,并没有留下碎屑。我问过其他师兄弟是不是他们偷吃的供品,但他们都说没有,福真师弟还说我看错了。但是,我绝对没有看错。”
顾远心中琢磨:事情似乎变得有意思了。
明真和尚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继续说:“所以,我怀疑寺院里多出了一个看不见的人,就是此人偷吃了供品。而且静空住持和其他三位死掉的人,很可能都是他杀的。”
“除此之外,明真师父还知道什么?”
“声音。”
“声音?”
“是的,声音。有时候,寺院里会发出奇怪而沉闷的声音,可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
点了点头,把他的话刻在脑海中,顾远继续问:“明真师父,你觉得其他师兄弟怎么样?”
“师兄弟们都好。”
“静空住持圆寂后,除了那三位去世的师兄弟,可还发生过什么事?”
明真和尚看了一眼窗外,他凑到顾远耳旁小声说:“有流言说,寺院藏有宝物。”收回脑袋,他继续说,“这样的流言,顾施主可不要传出去了。咱们一个小小的寺院,有的没的东西能不知道吗?要真有,咱们早就把寺院扩大了。”这寺院又小又穷,前后转上两圈,便一览无余。这里比不上玉佛寺和静安古寺,平常寺里靠着香客的功德钱维持着开销,如果真有什么宝物,早就拿了卖掉扩大寺院了。
最后,明真和尚叹息一声:“希望不要再出事了。”小小的寺院,接连去世四人,传出去的话,总归对寺院不好。
交谈完,两人一同出去。顾远走到院子中菩提树下的石椅边,他撑着下巴在梳理目前为止知道的线索。
凡事有因果,那么,这些案子背后的“因”是什么?只要找到这个“因”,便能结出一个“果”。
其一,所有的事情,是从静空住持死亡开始发生的,这“因”或许在已圆寂的静空住持的身上。他死亡之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因此,他知道杀害自己的人是谁。
其二,静空住持出家前,身上江湖气息重。如此,杀害他的人,有可能是未出家前的仇家。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另外死掉的三人呢?又和他的仇人有什么恩怨?这一点,似乎说不通。
其三,两种散播在寺院里的流言。第一种流言是佛杀生,第二种流言是寺院藏宝。这两种流言,有点匪夷所思。
最后是明真和尚所说的:寺院中,有一位看不见的客人。此人不仅偷了供品,明真和尚还怀疑是他杀的人。如果这位看不见的客人真的存在,那么,此人不是混迹于香客中,便是藏在寺院里。如果是香客,需要排查一番;如果藏在寺院里……这寺院就这么大,每个角落他都已经查探过,完全找不到可以藏身的可能。
凶手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潜入寺院里杀人,这样才能解释得通。
以上是推测,也是疑点,很多事情,并非空穴来风。因为,所有流言都是在静空住持圆寂之后出现的。毫无疑问,这桩案子的谜题在他的身上。
“顾远?顾远?”
思绪被拉了回来,抬起头,是车素薇和康一臣。
“怎么了?”
“你想什么呢?”
“想案子的事情,来,坐。”
两人坐下,顾远把自己的推测道了出来。康一臣一脸神秘说道:“那个多出来的看不见的客人不会是鬼吧?”
顾远哑然失笑:“佛家重地,哪来的鬼怪。”
车素薇接口:“要真是鬼,那也是人闹的鬼。”
有风撩起顾远头发,他说:“是人,但我们并没有证据证实那个人是真正的存在。”真真假假,案子这东西,要保留所有可能的怀疑才好。
康一臣举手:“我有个疑问。”
顾远:“说说。”
康一臣:“寺院里真的有宝藏吗?”
车素薇:“我觉得没有,但我对是谁放的消息更加感兴趣。”
顾远:“是的,流言从何而起,谁是第一口。”
从进入寺院调查开始,他们似乎没有线索,但又好像找到了线索。顾远心思缜密,只要把看似毫无关系的东西串联起来,就能摸到真相的边缘。
到了中午,寺院藏着宝贝的事情越传越烈,连香客都知道了。最后,流言指向了明真和尚,说他知道在哪儿。顾远找到明真和尚的时候,他脸上愁眉不展:“这事情,我真的没有传出去,或许是今天早上和顾施主交谈的时候,有人经过听了进去。”
顾远深思:如果不是明真和尚传的,那便是有人故意散播出去的,对方为何要传宝藏的消息?这样一来,寺院七位僧人、四位居士中有“鬼”。
事情到了傍晚才平息下来,入夜后,寺院万籁无声。
“嗒、嗒、嗒、嗒……”那座西洋钟走动着,居士寮里,蜡烛消融。月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当时针指向十二点的时候,顾远猛地睁开眼睛,他翻身而起,赤着脚从床边的窗户跳了出去。在他出去后,对床上的榊切人翻了个身,他缓缓睁开眼睛,然后闭上眼继续睡。
深夜的寺院,除了前殿未灭的烛火外,其他地方已是一片漆黑。正殿前,传来敲打木鱼和念经的声音。隐身于黑暗,顾远认真打量着还在佛祖面前念经的福真和尚。这场景有一种庄严的气氛,深夜里的佛祖,那双眼睛,似能洞悉一切似的。一炷香后,氤氲的香炉前,福真和尚手上一停,念经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缓缓睁开眼睛,把木鱼收好后,给佛祖上了最后一炷香烛,便往后寺僧人寮走去。在他走后,顾远来到正殿中央。
这小小的正殿,人一旦站在中央,便仿佛被眼前及左右两边的三世佛像包围住似的。
这种感觉,还真是迫人。
案台上,有香客放的供品,还有一只肥硕的老鼠悄悄爬上来咬住一只果子便啃,完全不把顾远当回事。想来,因慈悲而不杀生的僧人们养肥了不少老鼠。
打量着案台上的东西,顾远伸手拿起供品,然后摆成一道只他懂得的序列。之后,转到佛像后,在佛像身上敲了敲,手下传来“咚咚咚”的敲击声。
这座佛像,和这座寺院一样,是木制的。接着,他摸索了一番,试着移动,但佛像纹丝不动。
手指放在下巴处想了想,顾远不再动佛像,转身回后寺院的居士寮睡觉去了。
次日清晨,顾远前往斋堂的时候,发现早斋还没做好。有居士说:“不知明真师父是不是生病了,以往他都是早起做早斋的,可今早,我却没看到他人。”
听了他的话,顾远折身去明真和尚的寮房。到了门前,他敲了敲门:“明真师父?”里面毫无动静,他继续敲,但里面依旧无声。心下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他继续叫道:“明真师父?”手抓住门把晃了晃,发现木插从里面反锁了,根本打不开。走到窗口推了推,也是锁死的。随后,他返回正门,撞上去。斋堂里的人听到动静后,纷纷出门来看。看到顾远撞门,老住持问道:“顾施主,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