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上海,依旧这么混乱。
第四章
翌日清晨五点,顾远往巡捕房去的路上,顺手买了两个包子,他一面吃,一面踏入捕房,刚走几步,便有巡捕叫唤道:“顾探长,有白府上的人打电话找你,说又闹鬼死人了。”
白府。
此时,整座大宅子笼罩在阴森恐怖的氛围之中。顾远刚踏进白家大门,坐在大厅里的白时英便站起:“顾探长!”
顾远大步走进:“我听说又出事了?”
白时英脸色苍白,他回:“幸儿死了。”
幸儿?顾远记得她是伺候二姨太的人。这么说来,加上第一位死者,伺候二姨太的人已经全部死亡。
他们来到后院,有一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二姨太厢房门前,此人,便是伺候二姨太的第三位死者幸儿。
跟上来的二姨太声音颤抖:“快、快把她给我弄走!”
“二太太莫急。”说着,顾远上前围着站立的死者转了一圈。第三名死者表情狰狞,跟前面两名死者一样,是被吓死的!
二太太受不了,她把脸埋入白时英的怀中。
“第一个发现幸儿死亡的人,是二太太?”顾远伸手把尸体放倒平躺在地。
“是、是我。今天早上,我刚起床打开门,便看到幸儿站在门前扭曲着那张脸,当时,我吓得尖叫跌倒在地。时英赶过来,他吩咐大家不要乱动尸体,然后打电话给了捕房。”二姨太声音有些发抖。
“娘,别怕。”白时英低声安慰。
顾远查看了尸体一番,依旧没有看到任何伤口。他起身站到幸儿刚刚站立的位置上,摆出她死亡时候一模一样的姿势,然后用那双眼睛巡视了二姨太门前一番。
回廊上,只有蜘蛛在结网,还有网丝吊下来……不对,顾远踮起脚,人一跳把那条丝拉了下来。
白时英追问:“顾探长发现了什么?”
顾远把一根头发粗细的线丝捻起:“白少爷可见过这东西?”
二姨太把脸从白时英怀中抬起,白时英伸手捻过丝线,他看了看,再拉了拉,这丝线十分柔韧:“不知道,我白家从未见过这东西。”
白时英把线递还顾远,顾远接过,缠到自己衣服纽扣上。
二姨太忙问:“你是不是发现吓死丫头们的东西了?”
顾远回:“尚未。”
二姨太脸上表情痛苦不已:“那你什么时候才把凶手查出来?”
顾远欲开口,但车素薇的声音传了过来:“顾探长。”
顾远招呼:“你来得正好,来看看这具尸体。”
车素薇戴上手套蹲下翻看尸体。顾远对白时英说:“今夜,我留住白府。”
“好。”白时英答应,他那张俊脸有些愁,白府现在草木皆兵,已经到了惊弓之鸟的地步,他也希望顾远快点破案,找到潜伏府中的凶手。
把尸体留给车素薇,顾远去往灶房。
从后院到前院,再到西南角落的灶房小院里,顾远开始找水井。正在做早饭的方厨子看到他,问道:“顾探长,你在找什么呢?”
顾远回首:“水井。”
听了他的话,方厨子眼睛深处闪过一抹不自然。这一抹恰好被顾远捕捉到——看来,他猜测的没错。
方厨子回道:“水井在咱们住的小院里,打水,都在那儿打的。”
“哦?是吗?上回我可没注意。”
“不知道你要找水井做什么?”
“想看看,你带我去。”
“好。”
两人穿过拱门进入西小院,方厨子指向院子里的一个角落:“府上用的水都在那口井取。”顾远一路巡视过去,这条小径上,还有顽强的野花在盛开着。
有趣,真是有趣。如果这真是白府用了几十年的水井,这路,早就被踏平了吧。
踏过小路,走到水井前,顾远伸手抚摸水井的内外井壁,他说:“这口井,看起来很老。”可奇怪的是,周围杂草茂盛,这种迹象表明,这口井有多年未使用,而最近又开始用上了。
似在强调般,方厨子说:“这么多年来,白府一直在用这口井。咱们府上,也就只有这口井。”
“可为什么要把井建在这里,而不建在灶房附近呢?”
“这……这个我也不知道。”
顾远收手:“方厨子,幸儿死亡的事情,你可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顿了一下,方厨子有些犹豫地低声道,“顾探长,这白府,有点邪门。”
顾远挑眉:“哦?怎么邪门法?”
方厨子脸上的神色开始变得有些惊怖,他说:“我、我、我看到鬼影了!”
“鬼影?”
“前、前天晚上我起夜,看到有个影子爬过,起初,我以为是野猫,但那是个人。”
“那人长什么样?”
“当时天黑,看不到脸,我只看到她披散着头发爬过回廊,之后,爬到墙上消失不见。”
“你在哪里见的她,带我去看看。”
“就、就在这个小院里。”
顾远随方厨子站在回廊下,方厨子指着一处:“她就是从这里爬过,然后上了墙头消失不见的。”顾远顺着他指向的方向开始走,一路过去,没发现什么痕迹。到墙下,他伸手勾住墙头,身体一跃而起,蹲落在墙头上。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看到灶房前那棵孤零零的树。
顾远从墙上落下,方厨子说:“我要做早饭了,不然二小姐赶不及去女校。”
“好。”顾远离开了方厨子这边,去找车素薇,车素薇说:“顾探长,第三名死者,没有家属。尸体,巡捕房收了。”
“收殓吧。”不用猜也知道她打算解剖这具无主尸体。若幸儿有家属,是绝对不许任何人动尸体的。当初车素薇的义父,因为解剖尸体的事情,被人误解被人骂,现在上海各个巡捕房,没有一个医士敢解剖尸体,沿用的都是前清的老法子,只凭外表判断死亡结果。
车素薇借了白府上的电话机,没多久,有人来运尸,车素薇告辞离开。
顾远留在白府,作为客人,他与白府上的人吃了早饭。桌上,他见到了在圣玛利亚女校读书的二小姐白时香。问了白时香几个问题,对方表现得十分冷淡,还有些不耐烦。饭后,顾远想拜访大小姐白时梦。对于他的要求,白时英一口拒绝:“时梦姐身体不好,顾探长不要打搅。”
“白少爷,我只是和时梦小姐聊聊天,绝口不提案子的事。”
“那也不行。”
顾远无法,他道:“既然不见,那白少爷和我聊聊大小姐的事情如何?”
白时英俊眉一拧:“你为何一定要谈姐姐的事?”
顾远笑道:“我听说时梦小姐生得国色天香,是上海滩第一美人。作为男人,听了这话,能不心动吗?”
白时英可不相信他的浑话:“姐姐从小身体不好,无法长时间站立,所以不能与人交往。”
顾远意味深长地说道:“啧,这就奇怪了。”
“奇怪?”白时英不解。
“明明知道时梦小姐身体不好,却还从小给她缠三寸金莲,这样,岂不像是……故意不让她出门见人吗?”
“胡说八道!”白时英一怒。
“若不是,为何长姐缠上三寸金莲守着前朝那一套,妹妹却上洋人办的学校?两相比较下,这冲突不是很明显?”
“那是大娘要爹这么做的!”
“谁告诉你的?”
“我娘说的!大娘临死前,嘱托娘,说一定要给姐姐缠足!”
“原来是二太太说的……我记得,你和时梦小姐同岁?”
“我比姐姐小几个月。”
“那你可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
“三岁的时候,我离开上海回北京外婆家住了两年。到了五岁,娘才把我接回白府。”
听到这里,顾远脑海闪过“记忆淡化”这四个字。他问:“白少爷可还记得离开白府之前的事情?”听了顾远的话,白时英猛然发现,自己只记得去了北京之后的事情。他努力地想,怎么都想不起离开白府之前的事情。
“记不太清了。”
顾远点点头。
家中事情一日未解决,白时英就没法安心前往酒楼看顾生意。他说了很多白时梦的事情,顾远心道:家中两姐妹,白时英偏爱同父异母的姐姐。
下午,车素薇归来,顾远问她,康一臣可回来了,车素薇答,尚未回来。再问解剖尸体的事情,她说,不见中毒,除了心肌纤维破裂出血之外,其他脏腑完好无损。这证明,人确实是被吓死的。
顾远让车素薇去看白时梦,但白时英死守着不让看,说是身体不好,不能多打搅。就此,直到晚上留居白府,两人都没能见白时梦一眼。
顾远和车素薇住进死了下人的空房中。这府上,也就只有他们敢去睡死人房间,换成别人,肯定避得远远的。
睡前,顾远留了门缝,然后把枪塞在枕头底下,关了灯躺到床上。
整个白府渐渐寂静,外面的虫鸣声传进来,只有挂在回廊下的灯笼还在亮着光。睁着眼,顾远从扣子上取下那条丝线不住地缠绕手指——在两个案发现场看到这个,这到底是什么?又和死者有什么关系?
抽丝剥茧,他一定会把白府的谜团全部解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从午夜十二点再到凌晨三点,顾远未曾闭上眼睛。
“沙沙——沙沙——”寂静的凌晨三点,顾远耳朵动了动,外面传来细微的声音。顾远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枪,轻轻地从床上翻落在地,赤着脚、猫着腰走到门前。透过门缝,他往外面看去。潜伏中,额头上的汗水落下来。终于,让他看到了一个飘荡的白色人影。对方一头长发盖着脸,让人看不到她的长相。此人诡异地飘浮着,顾远拿起枪透过门缝对准了人影,砰的一声,子弹打中那个白衣人。
白衣人瞬间倒地。
顾远猛地拉开门向白衣人跑去。距离白衣人只有几步远的时候,倒在地上的白衣人忽然翻身四肢着地,然后咔咔咔地发出机械一般的声音,像蜘蛛一样快速爬走了。
“顾探长!”听到枪声的车素薇出门,恰巧看到爬上屋顶的诡异身影,她吓了一大跳。
“她往后院去了,快追!”
“好!”车素薇向后院跑去,而顾远则借助柱子翻身上了屋顶。
“砰——砰——砰——”三颗子弹打出,瓦片炸起,顾远脚步飞快地踩踏在屋顶和墙上。在屋顶上迅速爬着的女人跳入后院的花园,消失不见了。
顾远的枪声惊醒了所有人,亮起灯,白时英拉开门大声道:“顾探长!”
二姨太也被惊醒:“是不是、是不是抓住凶手了?”
白时英走出来,他仰望屋顶上的顾远:“顾探长,凶手抓住了吗?”
顾远收枪,他居高临下地对白时英说:“让所有人搜大宅子,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看到白衣长发的女人立即大声叫喊!”
白时英顿了一下,回:“好,我负责搜索时梦姐的院子。”于是,他向所有被惊醒的下人吩咐:“所有人搜索大宅子,看到白衣长发的女人立即大叫!”
“是,少爷!”府中下人急忙搜索整座宅院去了。
在白时英转身去白时梦院子时,顾远悄无声息地从屋顶上顺着墙跟了上去。
“嗒、嗒、嗒、嗒、嗒……”无数的秒针走动声传入耳中,火红的灯笼光下,顾远看到,整座小院全是盛开的花朵。白时英进入院子时,亮着灯的厢房传来女人的声音:“时英?是你吗?”
白时英声音变得轻柔:“是我。”
“刚刚,我听到了枪声。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咱们家外面,有帮会的人在交火。我担心波及咱们家,所以来查看。时梦姐这里,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吧?”
“没有。”
“没有我就放心了。”
“嗯,那我继续歇息了。”
“好。”
说完,白时英连搜查都没有,就转身离开了小院。在他走后,顾远从屋顶上轻轻跳落在地,他无声无息地走到白时梦的房门前,透过缝隙,他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美人。白时梦当真如车素薇所说的,男女见了都会心动。眼珠子看了一圈厢房,顾远悄声离开了她的院子。
顾远离开后,屋子里,白时梦眨眨眼,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白府一个鬼影都没搜到,所有人聚集大厅,顾远刚踏入,白时英便问:“顾探长,找到了?”
“没有,不过我能确定,这宅子里闹的不是鬼。”
二姨太脸色苍白:“若不是鬼,那是什么?”
顾远看向她,说:“就算是鬼,只要不做亏心事,又怕什么?”
二姨太心中抑制不住地恐惧:“那我府上的三个丫头又是怎么死的?连线索和伤痕都没有!”
顾远回:“人世间,凡事有因果。只要能找到因,就能结出果。三个丫头的死亡,我敢肯定,她们身上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恰是这些秘密,给她们带来了厄运。”
所有人噤声。
“从第一天调查开始,白府上下便对我有所隐瞒。你们不说,我也不逼你们。案子,我自会查清楚。”说完,顾远赤着脚离开大厅。